不良臣(科举)——桑阿豆
时间:2022-10-07 17:11:58

  只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同时也知道此刻太过炫耀会给自家少爷招恨,因此只暗暗白了对方一眼,转过头来后就仍高兴得很。
  以后他家少爷就是进士了!是大官了,而他也是官老爷家的人了!
  失落了片刻,武徇缓过来,便笑着对谢良臣恭喜道:“贤弟果真不凡,初入会试便摘得第二名,恐怕殿试之后,要一甲及第了。”
  所谓一甲,即殿试前三名,俗称进士及第,而后二甲称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
  武徇之所以会这么说,原因就是若殿试时考生答题未有太明显差异,一般名次很少调动,尤其是本来就排在前面的。
  不过不到最后一刻,谢良臣还是不敢放松轻视,因此平和道:“武兄过誉了,愚弟也只侥幸而已。”
  两人叙了会闲话,外头前来报喜的人便来了,武徇身体支撑不住,就回房养病去了。
  与乡试一样,会试考中贡士也有一报、二报、三报,而且场面比乡试更加热闹。
  谢良臣不过才坐了一会,这小院子里便挤满了人,除了报喜的,就连邻居都来看热闹来了。
  能一次考过,谢良臣也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一直以来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因此,心情很好的谢良臣便让江着兑了许多的铜钱出来,一阵一阵朝人群撒,算是分享自己的喜悦了。
  送走了贺喜的人,紧接着又来了许多送拜帖的商人,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不过他现在要准备殿试,实在无心应酬他们,只好把人都挡了。
  只是他挡了这些人,却不能挡京中的官员。
  自他考中贡士后,他们这一批人的基本身份信息几乎立刻就传遍了京城,所以那种有心要招进士女婿的,便会在此刻开始下手。
  谢良臣报考资料上写的是年十八,未婚,再加上名次显眼,自然就成了香饽饽。
  不过此刻匆忙找他的都是京城无实权、无背景的小官,那些真正有地位且品级高的,还都稳坐钓鱼台,毕竟他们有底气,所以都会在最后结果出来了再行试探。
  只是不论这些人怎么想,都跟谢良臣无关,因为他在接待第一个来访的官员家仆后,就已经明示自己已有未婚妻。
  消息传开,来找他的人便明显减少。
  三月朔日,众贡士入奉天殿参加殿试。
  去之前,礼部曾先派人过来教他面圣礼仪,因为殿试虽仍由礼部主持,但是皇帝随时也有可能到场巡考,甚至问上他们一两句话,所以如何行礼,如何对答就得先教过。
  而在教礼仪的时候,礼部官员还会顺便进行“口试”,也就是再次检验一下考生学问,毕竟即便会试时糊名阅卷了,但也难保有通过徇私舞弊才得到贡士名头的。
  要是这样的关系户太过草包,一问就露馅,那么就得有一大群人吃瓜落了,所以这也算是临场前再上一道保险。
  口试题对谢良臣根本没难度,至于礼仪,书中他们自然也是学过的,只是平常没有机会用,因此有些细节的地方还需对方纠正,不过都不难,因此不到半日礼部的官员就回去了。
  殿试终于开始,近三百名考生齐坐奉天殿内,个个神色肃然。
  殿试虽是在皇宫举行,不过考场氛围并没想象的那么拘束窒息。
  北方因着天冷,因此家中一般都有火炕,而火炕之上常摆炕桌。
  因此,凡北地人,不论是百姓也好,举子也好,他们对于盘腿而坐是十分习惯的,在低矮的炕桌上吃饭写字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南方举子不一样,若要在这只有一尺多高的试桌上作答,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一种折磨,会坐得非常不舒服。
  所以礼部虽提供试桌,但也允许考生们自己背桌子去,甚至还能带桌布。
  谢良臣就是自己背的桌椅去考,而且他还买了配套的凳子,都是可折叠的,很方便。
  至于吃食,殿内一般只提供茶水,不提供吃食,因此考生得自带。
  听说自带吃食,这让原本想想着还能尝一尝御膳的谢良臣有点失望,不过想想也是,对方可是专为宫里皇帝做饭的厨子,每天时刻表都是安排的满满的,怎么可能腾出灶来给他们做饭?
  因为不能在殿中生火,所以谢良臣便只带了两个烧饼去,而在他们出宫搜检时,队伍里有一个考生除了考篮带着文具之外,竟然还带了个包袱,而里头则装着二十多个馒头!
  二十多个馒头,一天吃完?!
  翻出这些馒头的时候,别说是谢良臣他们这些人了,就连搜检的官兵都震惊了,这人可真不是一般能吃啊!
  进了奉天殿,皇帝并不在里头,所以不用行礼,等按着礼部指定顺序找好位置,谢良臣便将桌子展开,蒙上白布,开始作答。
  殿试只考一道题,也是做策问,不过要求作答字数比会试多一点,要写一千多字。
  此题的题目为:问辅治之法刑莫尚焉,所以禁奸恶而杜祸乱,自虞廷命......诸士子少而习之,行且推以致用,其敬陈以占及物之学。【1】
  题目大概有两百多字,主要意思是问如何以法辅国的问题,并让考生根据自己所学内容,陈述自己的观点。
  在这道题目里,出题者从尧舜开始,列举了历朝历代关于刑律的格式,以及与教化百姓之间的关系。
  比如周朝的成、康两位皇帝,虽然周朝也有刑律,但是他们却没有怎么使用刑法长达几十年时间,是以德礼教化百姓,而周朝的成康之治历来也是被当做盛世典范的。
  除了周朝,题目还例举了唐朝,道唐朝时法度严明,这让原本开国初期混乱的局势很快就得到了稳定,由此繁盛三朝之久。
  再就是还提到了宋朝喜欢大赦天下,刑律进一步放宽,既不像周朝一样完全不用刑,也不像唐朝一样法度严明,而是在略微对犯人进行惩处之后,便宽厚的大赦了他们。
  总之这一通举例说明下来,就是所有能考虑的情况,出题人都考虑到了,能说的话也都说了,这样一来,考生作答便不能模棱两可。
  比如你说不能太严也不能太松,那不好意思,已经举了宋朝的例子,而宋朝最后也是亡国了的。
  所以,考生们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来答题,若是仍泛泛而谈,那绝对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谢良臣是支持以法治国的,因为在他看来,周朝时成康之治为何能成功,一是两位皇帝本就是明君,二是周朝初立,各方势力还未稳定下来,而阶层之间的利益争夺还不甚激烈,所以即便犯罪也不严重,再加上当时的人文环境,因此才能保两朝盛世。
  而且这几十年周朝国内也不是没有犯罪的事发生,这对那些善良的百姓是不公平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论语·宪问》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至于宋朝,在谢良臣看来也差不多,原本的犯罪行为没有得到彻底的打击和惩罚,那些罪犯根本不会悔改,而他们出来后报复受害人的行为就是证据,可见德礼并不能感化他们。
  至于唐朝,从其能在开国后连续三朝繁盛就能看出,这是律法严明打下的基础。
  因为国家不像一个村也不像单一的家庭,是很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些各型各色的人,若是没有规范的制度进行约束,那么就会如野兽一般相互厮杀掠夺,强者蚕食弱者,而之后强者之间又再次角力,这绝对是不稳定因素。
  至于唐朝为何会因藩镇作乱最后亡国,在谢良臣看来不是法度出了问题,而是律法没能约束到权利。
  所以谢良臣是赞成以法治国的。
  不过考虑到古人的接受能力,以及儒学如今的地位,他还是以孔子的“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作为了中心思想来阐述观点。
  也就是说,他仍然赞成把以“德礼”教化百姓作为最终目标,不过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得用刑律让他们明白自己所犯的罪过,并进行深刻的反省,这是手段。
  所谓知耻而后勇,那首先就得知耻,而让他们知耻的最好方式,就是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写到这,谢良臣自己的观点算是阐述完毕了,不过要想打动主考官亦或者皇帝,仅仅这样仍然不够。
  因为不论官员也好,皇帝也好,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维护统治,也就是要对控制时局和国家有用。
  因此谢良臣便又开始写这样做的好处。
  原本的维护了社会公正被他放在了最后,首先他写的就是,以“德礼为政教之本”来制定律法,这就保证了百姓们对“三纲五常”以及“天地君亲师”这种等级的进一步确认,这是有助于帮助朝廷治理国事。
  其二, “刑罚为政教之用”  ,若是律例能很好的贯彻下去,那么不仅可以震慑不法分子,还会大大加强各部门之间的工作效率,毕竟若是连律例都无清晰的执行,那么很多问题就会因此丛生,并最后演变成更大的问题。
  他这里说的更大的问题,指的是因为司法不透明而引发的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以及相互之间的利益勾连,而这样的利益勾连一旦发生,轻则损伤民生,重则危害国土安全。
  不过考虑到万一这试卷不是皇帝亲自批改,所以谢良臣写的很隐晦。
  至于第三点,他这才写到,若是善恶无法得到区别的对待,那么人人皆不畏从恶,小恶滋大过,大过生大邪,直至最后犯逆,祸乱苍生,善恶也就得不到公正的审判。
  谢良臣打好腹稿,便准备开始提笔写对策,只是在离他不远处,有一人实在太过瞩目,让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自从殿试开始,那个带了二十几个馒头进来的考生就开始在吃东西,一手提笔写字,一手拿着馒头时不时咬上一口。
  其实不止是他,凡坐在此人四周以及之后的考生们,都对他这行为震惊得不行,毕竟殿试不仅是在皇宫里考,而且皇帝也是随时可能过来的。
  可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有时考虑问题没想通时,谢良臣就见他眉头皱起,在以为对方要把馒头放下,哪知他竟是直接又咬了一口,然后嚼了半天,眉头反而渐渐松开,就像他不是在吃馒头,而是在吃什么答案一样。
  而且对方块头也很大,谢良臣越看越觉得这人很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力水手,馒头就是他的菠菜。
  初稿写完,差不多也到中午了,殿试是考一整天的,而且只作一道策问,时间绰绰有余。
  因此,在将初稿放到一边晾晒的时候,谢良臣也从自己的考篮里拿了烧饼出来吃,而宫内的太监们则送了茶水过来。
  他这边在吃着饼,其他学子大多也在吃午饭顺便休息,而那个举子却还在写,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因着两人相隔不远,谢良臣趁着吃饭的功夫倒是勉强能瞅见他的进度,但见他稿纸上只写了一小半,而且他写得很慢,似乎字字斟酌。
  不过即便如此,谢良臣却不敢轻视对方,因为他们的座位虽是打乱了来排的,但是能考中贡士的人绝不简单,此人看着笨拙,或许还另有大智慧。
  吃过午饭,谢良臣拿布巾擦了擦手,开始研墨准备誊抄卷子。
  殿试是最后一关,虽然一般也是由皇帝点人来主考,甚至阅卷以及最后评出前三甲名单也是主考官,皇帝有时只是用印而已,不过若是对方一时兴起,想要过问,那么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两人学识文章差不多,但皇帝看你更顺眼,最后就点为状元,又或者看你字写得不错,然后把你名次也往前抬抬,这都是现实的问题。
  所以在最后誊抄试卷时,谢良臣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全力来把字写好。
  就在他誊抄试卷之时,有考生已经交卷了,只不知对方是太过有自信,还是说反正想着前进几名后退几名都没差,所以干脆也懒得再拼。
  谢良臣见交卷的人越来越多,开始也有点心浮气躁,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毕竟旁边那位仁兄连初稿都还没写完呢。
  然后写着写着,他听到后头有脚步声传来,最后一个太监尖声高唱一句:“陛下驾到!”
  此刻场内的考生已经不多了,见皇帝来,除了他们之外,监考的考官们也都纷纷下跪行礼,然后谢良臣便听到一句略带着些苍老的男声传来,声音低沉:“平身吧。”
  因为不能直视皇帝,所以谢良臣没有见到对方的长相,不过他也知道如今这皇帝年纪不小了。
  这位融景帝在位三十年,如今已六十有三,膝下有皇子六人,公主十数名,其中皇后嫡出皇子早夭,幼子犯逆被圈禁宫中,其余四人皆为妃所出,据说互相斗得也很厉害。
  不过这都不是谢良臣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因为他发现这皇帝开始逐列的看起他们的答卷来了。
  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至于好处自然是十分明显,那就是能给皇帝留下印象。
  即便之后他们的卷子不是皇帝亲阅,但是如今场内剩的人不多了,他这样走动观看,总能记住一些人。
  至于坏处,自然就是考验心态的时候了。
  谢良臣就见自己前头一个考生,因着皇帝站在他旁边看了会,一紧张,手一抖,结果滴了一滴墨在卷子上,吓得他脸都白了。
  不过考场上写错字是难免的,所以一般举子都有挖补工具,而修正液就是浆糊。
  这是唯一的补救措施,那名举子在发现自己滴了墨在卷子上后,也是立刻就拿出了工具开始补救,只是再是如此,那也比不得原本的纸张,更别说还要在上头写字了。
  并且更要命的是,殿试的纸是黄色的,而挖补后一般是用浆糊来修改原处,所以总会留下痕迹,这人殿试污损卷面,恐怕得落到同进士里去了。
  所以听着脚步声渐近,谢良臣特地暗暗深呼吸几次,确保自己不会紧张不会手抖。
  明黄色的靴子停了下来,谢良臣余光扫到上面那五爪金龙,只看了一眼便继续誊抄,至于对方要看就让他看去吧。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皇帝在自己身边逗留的太久了。
  好容易写完,谢良臣感觉自己手心都快冒汗了,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着实不怎么样,不过幸好他没有失误。
  见他落了笔,旁边的人终于也不看了,抬步往另一边去。
  等人离开,谢良臣便偷偷抬眼,哪知却见皇帝正面朝那吃馒头的考生而站,而且还看了许久。
  他不知道皇帝面上是什么表情,不过谢良臣见他这举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倒是浮现在了他脑中。
  这皇帝该不是也听说了有考生带着二十几个馒头来参加殿试,所以来看热闹的吧?!
  虽然这理由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就算皇帝来了,那考生仍一手写字一手吃馒头,场面着实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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