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新婚,就这么久没见,说实话,很想。
周乾放下公文包,将外套扔沙发上,自知大小姐心情不好,漫不经心地解了颗扣子,伸手去拉她的手臂,试图将人裹进怀里先哄了再说。
祝染敏捷地侧身避开,脑子里飞快闪过预演八百遍的狂霸酷炫拽姿势,扬起手里的离婚协议“啪”地扔他脸上,恶狠狠道:“去你的联姻!”下巴一扬,大小姐气势陡然拔高两米八,亮澄澄的眼颇有居高临下之势的嫌弃:“跟你的事业过一辈子去吧!我当年抓阄怎么就眼瞎抓了你这么个东西。”
力的相互作用下,协议纸张在空中“哗啦啦”扬扬洒洒,最终偃旗息鼓地落了地。
周乾猝不及防地没反应过来,眼神愕然,盯着地板上几张纸,“离婚协议”几个大字,刺得他眼底明火直蹿。
大小姐扔完,也不看他,拉上旁边早准备好的行李箱,扭腰就走。
刚刚只顾着看祝染去了,周乾竟没瞧见大喇喇立在旁边的行李箱。
拖鞋趿拉的声音停在玄关,窸窸窣窣,身后的女人在换鞋。
周乾眼神渐渐沉下去,头一回动作比脑子还快,转身几步拽住祝染的手臂,将人抵在门口的玄关柜前。
他倾着身,漆黑的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喷在她脸颊的气息灼热,出口的男低音却是比冰川极地还冷,“我是不是说过,有些话不能乱说?”
结婚后,还学会玩儿离婚协议了。
原本挺宽敞的玄关,祝染被男人禁锢在双臂之间,抬头看他都得注意不要亲上去。
板着脸往后仰了仰头,瞧他要吃人的模样,她莫名觉得很好笑,抱着胸,讽意十足地睨他:“是不是还以为我跟你说气话呢?”
玄关顶上灯光暖黄,两人之间拔剑弩张的冷然,给原本调子温馨的光豁出条尖锐的口子。
周乾眉心直跳,下意识不想听浑身是刺的女人接下来的话,不等他有所动作,下一秒就听小姑娘一字一顿——
“我无比认真。”
祝染的眼睛眼仁很黑,有种又黑又亮的通透质感,暖黄的灯光下,格外地流光溢彩,直视看着人的时候,心里真实想法大喇喇摆在那双眼里,呼之欲出。
周乾的灵魂好似被分成了两半,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他还是不愿信,撑着柜子的手青筋鼓起,垂眸盯着小姑娘的眼,低声问:“为什么?”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祝染回答得斩钉截铁,旋即嗤笑了声,抄着她做作的洋腔怪调,“当然了,我知道周总眼里只有工作,看不上这些情情爱爱,结婚也是为了公司利益。”
“但我呢,只是个喜欢吃喝玩儿乐的俗人,我需要爱情。”
以前能感受到他的喜欢,或许因为没进入天越,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有闲情,谈情说爱算是消遣。
“不喜欢?”周乾眼里几乎有点诧异,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盯着她出神地看了会儿,眼底渐渐恢复平静,哂笑着用一条手臂绕过她的背,将人按进怀里,在她头顶低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了?”
如果不喜欢,就不会让她进自己家一样进出他办公室,随便当着公司员工对他撒野,总裁办的秘书研究她的口味比对他还尽职尽责,每次出差都不忘给她带份礼物。
他以为,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
听他这么问,祝染故作震惊:“亲一下像要你命一样,找你约个会还得排队,那叫喜欢?”
结婚前后倒是不一样了,男人的心思猜不透,也无所谓了,他们之间的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
他们不合适,但这样的理由在一心只有事业、为了野心接受联姻的男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周乾自嘲地笑了下,生来冷淡的声音,却透着点儿无力挣扎的无奈,“就因为这个?我可以解释。”
没成想,那些不想让她知道、惯来自我消化的过去,这会儿竟成了缓和他们关系的急救药。至于工作,以后多抽出时间陪她就是。
“可我现在不想知道了。”祝染扭过头,明晃晃的不配合不合作。
每一袋薯片出现在超市售货架前,都会被工厂印上保质期,因为没人会愿意买过了保质期的薯片。
出差回来就碰上这么一遭,周乾实在是被她这一招打得措手不及,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两人沉默下来,玄关的声控灯没人出声,自动熄灭,周围蓦地陷入一片黑暗,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窸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揽着祝染的手臂收紧,周乾低下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再到鼻尖唇角,带着莫名示好的调情味道。
祝染突然重咳一声,灯应声而亮,她推搡身前的男人,板着小脸,语气冷嗖嗖:“你让开,我要回家了。”
她说的是祝家。
周乾退开了些,微垂着眼,眼神深沉,“染染,我们好好聊一聊?”手上始终没有松开祝染,对风险莫名的直觉,今晚不能轻易让人离开。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祝染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什么,意味深长的目光往他上下一扫,细软声音拖腔带调地:“好歹也是有过百日恩的一日夫妻,好心提醒你一下,你那样没日没夜的加班,请注意身体哦。”
以后周家要是绝后了,这么大的家业可没人继承,说不定就便宜祝钰黄雀在后的儿子闺女啦。
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心知狡诈的狐狸可不会这么好心,但周乾紧绷着的那根弦却没由来松怔一下,无奈笑了笑,声音温和:“那我先送你回去?”
后面一段时间,都不会很忙,有时间慢慢哄。
“不要你送。”祝染收起表情,臭着脸拒绝。
“那让司机送你?”男人适时退步,声音潺潺温柔,“女孩子晚上开车不安全。”
“……也行。”祝染不情不愿答应,知道周乾那爱当爹的德性,自己一直拒绝,就别想走了。
大晚上的,周乾多少不放心,跟着小姑娘送到车库,目视她头也不回地上车,“砰”地一声——车门被负起摔上的声音,心里跟着“咯噔”一下,太阳穴不安跳动。
没见她开过的粉红小跑扬长而去,他立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拧着眉上楼,这段时间不眠不休地在忙,回来就与家里姑娘吵一架,这会儿张牙舞爪的疲倦潮涌般席卷而来。
下意识去主卧,打开灯,周乾神经敏锐地绷直,快速将各个角落扫了一遍,被她当装饰品放在柜子上的稀有皮包包不翼而飞,沙发跟床一反常态地整洁,床头零食架空空如也。
乍一看房间与过去没有两样,她搬来之前,就提前准备了全套的用品,无外乎女孩子的零碎用品,衣帽间争奇斗艳的衣服化妆品全都没了。
周乾凝神看着,蓦地转身,拿起车钥匙迅速下楼。
这个点,路上车不多,更没什么人,他紧握方向盘,冷白的手背青筋明显,视线专注地注视前方,踩着油门避开零星的车辆,黑色轿车残影如豹地冲往梧桐巷方向。
——
司机将祝染送到祝家主宅大门外,复古式别墅里灯火稀疏,祝誉跟盛媛估计都睡了,剩下的指定是周乾的同类祝钰,她往上瞥了眼,嚼着口香糖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先不走,等一下。”
司机小哥不明所以,虽然很想快点下班,但雇主的话就是工作内容,卑微社畜只能面不改色点头:“好的祝小姐。”
她拎着行李箱进门,祝誉和盛媛被家里阿姨叫下楼,老两口瞧着从天而降的闺女,睡眼惺忪地揉眼睛,懵懵然开口:“染染怎么回来了?”
“这会儿回来做什么?周乾呢?”
“爸、妈,我要跟周乾离婚。”祝染单刀直入冲进血雨腥风的话题,悠闲往沙发坐下,将手里的一份协议扔实木茶几上,抬头望着他们,乖巧无比的表情说着不是人说的话:“协议都起好了,就等周乾签字啦。”
可怜浅觉浅眠的中年夫妇,还没从前一个地l雷中醒神,又被她突然轰来的一炮炸得“神清气爽”,精神得不能再精神。
盛媛女士先反应过来,一口气直充脑门,冷冷地瞪着她:“大半夜你跟我玩儿过家家呢?”平日里精致到每一根发丝的秀发,这会儿被忽视得彻底,随意往而后一撩,“你们才结婚多久?说出去也不怕让人看笑话。”
没什么脾气的祝誉推正着急忙慌戴歪的眼镜,颇为无奈地看向自己闺女,语重心长:“你妈妈说得对,染染啊,你已经结婚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离婚这种话不能瞎说。”
祝染像个不速之客,深夜到家,原本已沉入黑夜的住宅,一盏接着一盏,灯火通明,将周围风水讲究的园艺照得薄光朦胧。
半点不意外父母这样的反应,祝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倾身将协议往前推了下,这时候骨子里那点世家千金的雅致气息倒有点“水落石出”的意思,说出的话莫名信服:“我很认真,祝家给我的可以收回去,过去二十多年就当您二位给牺牲我的补偿好了。”
祝誉瞳眯起眼,打量她。
盛媛松怔,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个被他们亲手娇惯得不成样的女儿,好似不可置信。
“牺牲”两个字,像汽车行驶在平坦马路上扎到一颗小石子,咯噔一下,知道她说的是联姻牺牲,这在他们这种家庭实属稀疏平常,可她却没由来口干唇燥。
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满脸都是对叛逆女儿的无可奈何,叹口气、走向祝染,拿起协议,用审查国际合同的严谨一行行看下去,眼神渐变。
半响,他抬眸,要笑不笑地看着祝染,“不要周家的东西,让祝家收回你的所有,染染是真要跟小周离婚?”
他了解自家花钱流水的女儿,没缺过钱,但实实在在是个小财奴,经常去周家打劫,只是闹脾气,不可能轻易拿出她所有的筹码肆意挥霍。
祝染眨眨眼:“是的,爸爸,你没听错。”
话音兀一落下,常年刀枪不入的好脾气面具被不起眼的石子哐当磕碎,祝誉沉下脸,镜片后一双老谋深算的眼严峻盯着她,“那你告诉我,没了这些,你还剩什么?拿什么活下去?”
盛媛下倏地扭头:“祝誉!”然后下意识去看祝染。
祝染面不改色,眼巴巴望着她爹,仿佛在说“您接着说,我听着”。
祝誉头回发现,自己并非完全了解自己这顽劣的闺女,突然笑起来,“好啊,咱染染翅膀硬了。”紧接着,他话音一转,“但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都不会,还不如跟你一起鬼混的陈舒华,人家好歹能把半死不活的陈家盘活了?染染,你呢?”
“除了跟周乾结婚,你还能做什么?”
中年男人的连声质问仿佛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劈到祝染今晚的离婚导火索上,迅雷不及掩耳地燃起燎原之火,她豁然起身,历久弥新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一通“父慈女孝”地嘲讽:“对,我就是废物!这不正是你们所期盼的吗?”
“祝染你闭嘴!”盛媛瞳孔骤缩,蓦地提高声音,从未有过的尖锐。
昔日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要保持贵妇优雅的盛媛女士,这会儿穷图匕见似的,不顾形象,倒有点普通市井妇女的影子。
“我真长成舒华那样,你们才着急吧?”祝染眼尾高扬,匆忙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眼,与出现在楼梯口的祝钰四目相对,颇为古怪地笑起来,悠悠道:“毕竟祝家只需要一个祝钰,不需要第二个祝染。”
祝钰被这椎心泣血的一句话钉在原地,脚下生根,愕然地看着她:“染染?”
盛媛已经慌得说不出话,祝誉同样震惊不可置信,或许更多是伪装画皮被扒掉的恼羞成怒,“啪”地一声——
“爸!”“祝誉!”
大概临时卸了力,并不重,祝染眼泪却直接滚出来,倔强地扬着高贵的下巴,双眼通红溜圆地瞪着他们。
祝誉失神一瞬,悻悻地望着女儿,欲言又止。
刚一动手就后悔,不管她所说真假,自小捧在手心疼爱是真的,他从来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小时候两兄妹吵架打架,第一个收拾祝钰。
祝染冷哼,转身就走。
“染染。”祝钰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拦她,拽住行李箱拉杆,拖住不让走。
盛媛一反常态地没出声,注视着争执不下的兄妹俩,脑子里全是他们小时候打闹的画面,走马观花,余下空荡荡一片。
下一秒祝染突然松手,抬脚跑了出去,祝钰惊悚发现,行李箱贼轻,根本就是空箱子。
这他妈的,有备而来!全家都被摆了一道。
祝染狗撵似的跑出大门,迅速窜上车,“开车。”
今天为什么穿得如此青春活力,因为跑得快啊。
车子开出祝宅,太过于专注心里想的事,祝染和周乾都没有注意旁边经过的车。
祝染坐在车里,面颊顶着眼泪,莫名笑了下,没事儿人似的从包里拿出纸巾、镜子,小心地擦,绝不能花了她今天的清纯妆。
什么时候窥探到了父母宠爱下的秘密呢?也说不清楚,像无数融汇大海的水,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到人家祖籍哪里,姓甚名谁,什么时候定居大海。
人类的欲望无穷,越往上爬,看得更多,就越是欲壑难填,逐渐进化成眼里只有金钱利益的怪物。
自祝家选择与周家联姻合作,就注定她成不了祝钰、周乾,或是陈舒华,两家实力相当,隐约有种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多出个优秀的继承人,这种平衡便将如履薄冰,既然选择强强联合,至少周城与祝誉还掌权的时候,平衡就不允许打破。
跟重男轻女无关,把周乾换成女人,祝钰生在她后面,祝钰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当然,拉不出粑粑也不能全怪地心引力不够,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爱安图享乐的大小姐,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默认了生在金屋,一切享受都明码标价的豪门生存法则,周乾祝钰能出力,她出人也一样嘛。
今天又为什么打破?都承认自己是废物了,还指望废物有什么原则、良心呢。
至于让他们收回祝家给的东西,祝染轻哼,那是爷爷给的,该收也不是他们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