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些家属们,每天都是这般自我安慰:我家人的情况还不算最糟。
周天,元灿霓舍弃裙装,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和鞋子,怀着秋游般的热情,蹦达到医院。
商宇依旧做内容差不多的训练,没再穿宽松没型的病号服,早换回自己衣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摆脱病号服的暗沉,商宇多了几分精神和活力,好像刚刚从球场上轻伤,来医院短暂留观。
魏医生端详一番,恰好他们穿同一运动品牌,便开玩笑道:“我说今天怎么没穿病号服,原来是太太来了,要打扮得帅气一点。”
幸好商宇还坐着,要挂双杠上,准受不住惊吓摔倒。
“乱讲。”商宇淡然回应,但遭不住耳朵背叛,早挂红了。
“他穿什么衣服都很帅,呵呵。”
元灿霓正经扳回一局,掏出手机对准他,“我拍一个小视频给奶奶。”
商宇无语扫她一眼,请魏医生帮上双杠。
下午没有安排训练项目,如果器材有空,可以自己加练。但有时过劳反倒适得其反。
商宇只练一会脚踏车,便歇下。
许卓泓过来探望,顺便议事,护工趁机请假半天,商宇拴在医院的周末,无波无澜结束,却跟大部份上班族一样,患上周一综合征。
周一意味着见不到元灿霓,而且会持续整整五天。
如果真是“挂名”的情分,元灿霓周末连续探视,已经仁至义尽。
对元灿霓的期待,商宇跟猫似的,悄悄伸出一只爪子探水,浅尝辄止,好奇又不敢泡进水中。
元灿霓倒时不时主动给他发消息,没什么重要或连贯的内容,偶尔拍一下中午的饭菜,公司下午茶,或者下班时的天际线,零零碎碎展示一个普通上班族的日常生活。
住院的日子跟他的训练一样,鲜有变化,商宇几乎不会给她发图,有时错过她新鲜的消息,不知道如何回复,便点开图片看了又看。
只有到了晚上,他手机里的内容才丰富一点。
他会翻一下家里监控,从回家时间推测她是否忙碌,有时正好赶上她进门的实时视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的偷窥狂。
元灿霓在家时间短,呆客厅时间更少,几天后商宇望梅无法止渴,打开频率越来越低。
元灿霓在摄像头外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精彩。
每天按部就班去公司,抵达时间随着交通工具变化,周围同事便嗅出异常。
“你最近不乘地铁了吗,我好些天没在出口碰见你。”
隔壁同事随口说,地铁时间固定,租房在同一条地铁沿线,经常在同一趟车碰上。
“嗯,我搬家了。”
元灿霓随口说。
大城市外来人口众多,租房和通勤方式成为安全的日常话题,就像外国人喜欢谈论天气一般。
元灿霓如实道:“燕灵湖那片。”
隔壁同事惊叹:“哇,那边都是豪宅区哦!”
另一同事说:“严格来说还有一些计划中的旧改区,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啊,哇靠,富婆是不是有几套房准备拆迁了?”
天降横财的话题如水滴油锅,炸开一片热闹。还没到九点,好几个同事还在吃早餐,大家都兴致勃勃参与讨论。
就因外来人口太多,本地人跟珍稀动物似的,招人好奇。
元灿霓无奈道:“我要是有房子待拆迁,就不来上班了。”
隔壁同事嚷嚷:“真的吗,我竟然今天才知道,你可是除了我房东之外,我第一个认识的活生生的本地人。那你就是住豪宅区了。”
元灿霓只能说:“住亲戚家而已。”
这座城市发展迅速,机遇众多,于是本地人也成为运气和眼光奇好的代名词,尤其上一辈才从外地来扎根那一部份,像元灿霓和商宇的父母。
“人家可是迈巴赫接送上下班的本地人,你们羡慕不来,老老实实搬砖吧。”
一道男声忽然阴阳怪气道。
八卦氛围霎时从表层炙热,转为暗流涌动。
元灿霓跟那个潘姓男同事同组但分属不同项目,工作几乎没有交集,但据说因为上半年考核元灿霓把“原本属于他的‘S’”抢走,他老资历拿到“憋屈的A”,影响年中调薪,在背后对她颇有微词。
尤其当组长是个喜欢找元灿霓吹水的已婚男性,流言蜚语不堪入耳。
现在迈巴赫一出,风言风语立刻升级,组长算什么,部门总监都不见得能开得起迈巴赫。
女人的传言一旦跟财富挂上钩,众人只有一种肤浅的反应:被金主包养了。
元灿霓刚想辩解两句,不知从哪个角落站起一个身材颀长的人,成为这小片区域唯一走动的人影,嗓音乍起,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潘老师是要开布加迪的人,看不起迈巴赫正常啊!”
齐帆三言两语化解尴尬,众人各怀心思陪着笑。
时近九点,喧闹自然平息。
元灿霓向齐帆投以感激的一眼,对方只是斯文一笑。
齐帆是程序组同事,也是她较为欣赏的合作伙伴。他们在去年校招时一同入司,参加同一期新人训练营,然后在一个破冰游戏中短暂拥抱过彼此。
也许是组织者恶趣味,也许真正什么玄机,破冰游戏中拥抱的几乎都是异性组合,鲜少有同性。
不知道其他组合是否破冰,元灿霓后来见齐帆都躲着走,尤其听说人家当时有女朋友……
她恨不得知道组织者的真名,好给他们扎小人画圈圈。
这份尴尬直到元灿霓后来跟同事短暂开始第二段恋爱,才真正“破冰”。
过了不久莫名其妙被绿,接着听闻商宇意外,元灿霓第一时间搜索去美国的机票。
那时工作不足半年,她没有假期,没有护照,没有钱。
她只能握着手机在公司露台偷偷抹一把泪,齐帆恰好撞见,可能以为她为情所伤,说了一句为那样子的人不值得。
元灿霓心说挺值得,后来她跟外部世界似乎多了一层茧,感触钝化,倒不是整天闷闷不乐,只是低落来得比以前频繁和突然。
第18章
元灿霓把迈巴赫“挂到”莫须有的亲戚名头下,反正就算她说是爸爸的,肯定会被发散成“金主爸爸”。
爸爸在她的词典里拥有失责与抠门的语义,她可不想过继到商宇身上。
打工人贴迈巴赫还是过于高调,元灿霓名下有一辆宝马,但她首先得报名学车,拿驾照。
商宇估计早拿了驾照,不知道是否愿意换成C5,残疾人专用的。
如果可以,也许他们可以周末一起学车。
元灿霓没有马上提C5,就他们不上不下的关系,无疑是直接把残疾证贴他脸上。
她可以厚脸皮,商宇还要面子。
下班时,元灿霓刚好和齐帆同一趟电梯,一起走出G层。
晚高峰已过,路边露天停车场空位不少,双色迈巴赫依旧停在扎眼的位置。
齐帆同样留意到,没有过分好奇,“你亲戚来接你了。”
此前元灿霓还跟其他同事强调亲戚顺路,结果越描越黑,齐帆平和的语气令她省去多此一举。
“我走了,再见。”
元灿霓摆摆手,矮身坐进后座。
齐帆注视迈巴赫拐过伫立的地方,才离开。
后座给予老板式享受,缓解她一天的疲劳,谁有迈巴赫还会想去挤地铁。
当年因为元生忠几句冷嘲热讽,她短暂放弃商宇送的自行车,骑元进凯的小破烂一头扎进灌木丛。
现在身体与精神提醒她早日享受,不能瑟缩。
元灿霓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昏昏欲睡。密闭空间,文叔虽会恪守司机职责,好歹算个半生不熟的异性,她还是有所顾虑。
如果能多一个人……
她掏出手机,给商宇去了一条消息:「好困。」
「今晚回晚了。」
商宇从来不用猜测她是否回家,只要有人进门,监控App就会自动弹消息。
文叔把她送达目的地,便驱车回荔茵嘉园,次日清晨再出现。负一层在保姆房,主仆活动路线基本不会交汇,但男主人不在,文叔不方便留下。
元灿霓进门,没有如往常直奔二楼。
包扔沙发,她扑过去抱住抱枕,踢开拖鞋,仰头瞅着摄像头,扯开嗓子:
“哥——!”
摄像头指示灯果然闪了闪,提示信号更换,然后电流修饰过的声音传来:
“鬼叫什么。”
“你果然在看着我。”
元灿霓支起双腿,抬起一边脚踝搭另一边膝盖,愉快地摇了摇。百褶裙朝着髋部垮塌,模糊了和同色袜裤的边界。
屏幕尺寸限制了清晰度,商宇不好分辨她穿的是裙子还是裤子,两条长腿给黑袜修饰,透着流畅而优雅的美感,修长又灵活,早吸走他的全部注意力,令他怀疑自己也能摆出这般舒逸的姿态。
他半躺在病床上,缓慢扩展双腿,打开成一对尖括号,除了偶尔肌张力过高引发战栗,肌力2级的平移动作早已突破,没有完成难度。
再多看那双腿几眼,商宇羡慕的不再是它的灵活感,而是涌出更为深层的微妙,丝丝痒痒,不太好受,甚至浮现一些旖旎画面。
他不自在清嗓子,咳走不该有的念头。
“你感冒了?”
元灿霓冷不丁敲醒他。
“没有,刚才说困了,怎么不去洗澡睡觉?”
这一次的哈欠令她双目湿润,元灿霓依旧冲摄像头摆出笑靥。
“跟你说会话,就十分钟。以前习惯跟室友聊几句才洗洗睡。”
元灿霓如果顶着已婚身份,室友便跟丈夫同义。
可惜“聊几句”和“洗洗睡”都跟商宇不沾边。
口吻中的不爽在网线中弱化,全部反弹给自己。
“尹朝以前天天准时下班回去?”
“一周总有那么几天,现在治安也不会太差。”
元灿霓交换双腿,叠起另一边,后知后觉扯了扯裙摆。
以前寄人篱下,生活习惯所受约束颇多,神经无时无刻不绷紧,一旦远离家庭,打小的散漫便故态复萌。
倒不至于邋遢懒惰,就是有些无伤大雅的不拘小节。
商宇幽幽道:“看来还是我‘囚禁’你了。”
“跟你在医院差不多,”元灿霓想起关禁闭那一次,咕哝道,“真正的囚禁是与世隔绝,一个人也联系不到。”
那次“出关”后,元灿霓收到商宇的旧电话手表,脏污破旧的表带早摘了,光秃秃的一颗表,装在一个特定的硅胶挂套里,像怀表挂脖子。
秋冬衣物厚实,藏进外套里元生忠便看不见。
数据还没抹去,通讯录好长一列。
元灿霓便问:“哪个是你?”
“你说呢。”
她滑动长长的列表,终于第一次知道商宇对自己“不清不楚”身份的定义——
哥哥。
那时她只觉亲切,还体会不到称呼也是一种潜在的束缚。
“这个吧?”
她点进去,还是系统默认头像。
商宇露出满意淡笑,“还不算笨。”
她在他那里就叫“nini”,说懒得翻页找字。
“我给你换个头像。”
元灿霓调出相机,偷拍一张商宇侧影,小小屏幕限制了他的颜值,勉强能替换掉多有重合的系统头像。
商宇教她开关上课模式,承诺帮充话费,她只管充电和使用。
当天晚上,元灿霓在被窝里偷偷按下她妈妈的号码,回应她的只有陌生的女声——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喂——!”
商宇从摄像头叫人,又不敢声太大。
手机屏幕里的人,许久未动,竟像真的昏睡,可腿还架着,这种睡姿又似乎不太可能……
“霓霓?”
商宇轻声呼唤。
沙发那一长条的人纹丝不动。
注视时间过久,商宇双眼跟着发涩,生物钟提醒躺下。
不得已拨下她的号码,二维图像里的人果然抽了抽,迷糊接起。
“唔?”
商宇还是轻声轻气,“快点洗澡睡觉,别在沙发上睡。”
“哦,好……”
元灿霓抻直双腿,又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
商宇问:“你跟前室友聊天也经常睡着?”
元灿霓打挺坐起,迷瞪一会,“该睡就睡。”
“在沙发过夜?”
“怎么可能!”
她可睡够了翻身回掉地上的小床铺。
“半夜睡醒会回房啊,总不能让室友搬回房。”
“我看你挺想。”
追问过多,商宇一步小心嘴快,而后寄希望她迷瞪,错过这句。
“洗澡好累,为什么没有自动洗澡机,把人放进去泡泡搅搅甩干水就好了。”
“……”
秋冬夜凉,商宇只能催她快洗澡睡觉,没法计较她装傻还是真傻。
元灿霓睡前或酒后思维异常活跃,记忆开启保护功能,从不断片。
上班路上一直琢磨商宇的话,难以排除对他过分关心的猜疑,只能解释他也很无聊。
打完一天工,回到燕灵湖已经超过商宇的休息时间,元灿霓便没在客厅逗留,直奔二楼。
如果打工人的崩溃包括深夜下班打车还要排队,加班到家忘带钥匙,那么一定不能少了“脱光光准备洗澡时发现热水器故障”。
元灿霓打着哆嗦穿回衣服,找了一会才知道热水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