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下一刊上,林诗蕴没有再作什么讽刺文章,这让全神警惕的读书人们不由得一愣,顿时空虚。他们在买报之前已经做好被林诗蕴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但她并没有骂人,反倒让他们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无力感。
他们再看《虎报》,发现林诗蕴虽然没写文章,却不是成了他们想象中的缩头乌龟藏起来了,《虎报》上她的版面依旧存在,只不过不是文章,而是她对上一刊《虎报》上每篇文章的点评。
无论是助她的,还是反她的。
这一下将人弄懵了,哪一方都没想到林诗蕴会这么做。他们带着茫然的情绪去看,看后什么攻击性都没了。他们既不甘又无力,却无法再继续针对林诗蕴下去。
因为林诗蕴的点评让其中文章登了上一刊的读书人们醍醐灌顶,从她所言中的确学到真材实料的东西。他们受她提点,虽不至于要拜她为师,但是再要去诋毁她却是万万不能了。
至于文章并没有被选中的读书人不愿再攻击她不是因为他们忽然良心发现幡然醒悟,而是林诗蕴在点评末尾留了一段话,大意是她自己承认自己旁人心急什么?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的确印证了她文章的正确性,希望大家多多益善。
众人的言论非但无法使她有任何气恼或是畏惧,反而是他们的气恼成为了印证她文章的证据。
再骂她就是吃力不讨好,还有林诗蕴的讽刺实在是辛辣,他们再骂就是对号入座,脑海中常常会回想她那些鸡鹤之分,不如就此闭嘴。
林诗蕴是公主伴读,名门出身,身份要高,还有在太苑教书的夫子。一般对她有意见者是招惹不起她的,纵然有人想暗中打她一顿出气,但她身边有着戚杏亲自挑选又亲手培养的护卫,有坏心者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打了一顿又被扭送到公堂去。
而那些官场大人虽然对林诗蕴这样孤僻冷傲的性子看不惯,但他们自矜身份,是不会去对付一名小女郎的。且真说对付,他们也无从对付。林诗蕴又不是他们手下,且她如今父亲死了,想通过她父亲来对付她这条路也被堵死。
人人都知道林诗蕴不好惹,对付不了,也骂不过。
于是对她的抨击之言渐弱,一场虎头蛇尾的反对被她一篇文章消弭。而历经此事之后,林诗蕴在《虎报》中又多了一项作用。
点评。
她对文字有着独特的敏感度,对于文章中的不足之处可以一下子指出,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天赋。
林诗蕴一开始也没打算做这个。她虽有大才,却从不恃才傲物,先前那一出也不过是稍露一手让人安分一些。
但自那之后她这份才能却被人惦记上了,不过读书人是不好意思求她指教的,尤其是那些一开始参与过骂战的。他们不好意思相求,女郎们却能请求。
林诗蕴面对女孩子们的请求很没架子地直接答应,但凡有需要她点评的只要随投稿附上说明,她都会指出问题。
女郎们的进步因此越来越大。
渐渐的《虎报》上选用的女郎们的投稿越来越多,在林诗蕴用真名之后女郎们为了支持她,也纷纷用了真名。
读书人们看见这趋势,不太坐的住。
然而《虎报》之上的文章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后才能登报的,都是经得住大众检验的,完全不存在谁写的不好却因为名气而被刊登。
因此即使女郎们的稿件多起来,但因为过硬的质量也让人无可指摘。
读书人们悄悄弄清女郎们的进步从何而来,诚然沉默了。
他们也想要林诗蕴的指点!
如果一开始他们还能自欺欺人坚信林诗蕴没有才学,只不过是自己厉害,没有指点旁人的资格,但女郎们的进步肉眼可见……
虽然《虎报》上的文章与科举取士时要求文章大不相同,但行文习惯与行为缺点却是一样的,但凡能让自己有一丁点的进步,他们都想争取。
但那是林诗蕴!
读书人还在头疼的时候,家有女郎的官员们已经聪明地求起女儿,走她们这条门路。
为官的和没当过官的就是不一样,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加灵活多变。
他们请求女儿在下一次投稿时将自己的文章也寄去,请林女郎过目。这样既不算他们低三下四,自己也能看看自己的不足之处。在朝为官后他们对文学的追求本来淡了,但《虎报》的出现又让他们的一颗文学心重新热络起来。
《虎报》上从不缺官员大儒的文章,一旦他们的文章被刊登,他们总是要买下当期报纸分发阖府上下,尽管下人们不见得认识许多字。
虚荣心人人都有,也正是虚荣心鞭策了他们进步。
女郎们有些无可奈何的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然而她们在收到林诗蕴的回信后竟然发现其中包括她对父亲文章的点评,如此一一效仿,林诗蕴堪称“桃李满天下”。
开始有郎君去信到慕虎馆指明将信交给林诗蕴,信上是道歉。
林诗蕴只看合眼缘者,一些功利性太强的且得罪过她的她看都不看。有人开了头,道歉之信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再没谁敢说什么她不配做虎友之类的话了。
第252章
从林诗蕴身上, 女郎们学到了不低头的勇气。正是因为她没有被打压得低下头来,她才能不仅让那些人学会闭嘴,甚至反过来向她道歉。
不要低头。
而沈兰亭看向戚杏时戚杏似乎早已做好回答的准备, 双手抱胸轻轻挑眉道:“我打算……入伍。”她缓缓抬眼, 一双杏眼亮得惊人。
“入伍?!”女郎们异口同声, 显然没想到戚杏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竟然做出个这么惊人的决定。她要怎么入伍?怎么会想要入伍呢?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沈兰亭将筷子一搁, 全然没有用饭的心情了, 只想搞清楚戚杏的想法。
许清如跟着道:“姑且不说你是怎么想的, 外祖父那里,你打算如何糊弄过去?他会肯叫你入伍吗?”
谈漪漪补充:“还有宫中的女子禁卫军,你若真入伍了, 她们怎么办?谁来负责?”
戚杏早料到大家会问上许多问题,这会儿也是耐心等着众人问完才含了笑意不紧不慢道:“别急……让我想想先回答哪个问题合适。”
女郎们同时注视着她,她本来没什么心理压力, 这会儿也不免被人看得心虚。
她轻咳一声,坐正了些, 环顾众人。她目光落在周寅身上一顿,很没义气道:“我没想到阿寅嘴这么严,竟然一点儿口风也没透露出来。”
众人于是又去看周寅, 听着戚杏的意思是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周寅依旧满脸无辜, 只是眨巴着动人的眼睛。她无需开口说话, 她的眼睛就会说话。
戚杏飒爽一笑:“不过是我叮嘱她暂时为我保密的,好在今日由我来告诉你们这回事。”
众人拿眼瞧她, 不明白她这是卖的什么药。
戚杏绕来绕去也绕不开要和大家好好解释一番, 神情终于严肃起来:“因为我的志向从来不是在这方寸之间。”
实际上她这一句话一出, 众人便理解她了。
“大约人的贪心总是一点点膨胀的。”戚杏深吸了口气道, “能够做上皇家禁卫军的总教头已经是很突破束缚的事,换做是过去的我是想也没想过这些的!或许我该知足……”
她刻意拖了长腔,话锋一转:“可是我不满足,我得到的越多,我便越不满足。在宫中训练禁卫军已经无法满足我,我想到边关去,我想行军打仗。”
戚杏神色坚毅,只瞧着她这样的神情,女孩子们就明白她是心意已决,再无法更改了。
“欲望没有错。”她说到这里神情忽然一软,看向周寅,“要正视自己的欲望。”
因为这句话是阿寅说给她听的。
戚杏和周寅的关系更像是流水,细水常流。在戚杏眼中人可以分为两种,需要保护的和不需要保护的。而周寅属于则需要保护的人中最需要保护的。
戚杏怜惜她,平日来也对她多有照顾。且周寅生得实在是美丽,简直就是长在她心坎儿上了,完全长在她的审美点上,因此她平日里能如何照拂周寅,就多照拂一些。
如此照拂着,她二人便熟识了。
周寅在她心目中一贯是安静的,温柔的,就像一汪静水。而戚杏只要远远看着这一汪水心情就已经很好。
而渐渐的戚杏也发现周寅的确像水,她是绕指柔,有着比力气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她的善良。她的善良鼓励着身边所有人,在每个人失意的时候支撑着她们。
戚杏目睹着周寅帮着许清如救回她母亲,看着周寅鼓励着林诗蕴坚强,得知周寅支持谈漪漪开店,意识到她虽然最柔弱,却也是她们当中最坚强的。
所以当她的心情出现波动时,她第一反应并不是去找与她血缘关系最近,也是最亲近的许清如,而是第一个想到了周寅。
倒不是许清如不好,只是她们太亲近,有时候一些话反而无法对着亲近的人说出。
犹豫再三,戚杏觉得自己实在需要找个人开解,于是约了周寅一同用晚膳。
戚杏是不慕口腹之欲之人,她力气大,相应的饭量也比一般人要大上许多。素日里的宴席对她来说都是开胃菜,根本不够吃的。每每赴了宴,她总要在回去后再多用一些饭食。
为了招待周寅,戚杏特意嘱咐下去将饭食做得精致些。
这些年她与周寅也曾不少次私下单独用过饭,对她的口味却还是十分模糊。阿寅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饭菜,对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她根本没有什么偏爱。
如果说她是不重口腹之欲,那么对周寅来说则是所有菜在她面前都“众生平等”。
周寅来便来了,还是带了东西来的。
戚杏看了无奈,只道她太客气,还要带礼物来。
周寅送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礼物,是跌打酒,却很合戚杏的心意,因她平日里舞刀弄枪伤着自己是常事。因知道边境的战士都是过着怎样吃紧的日子,戚杏并不如何用格外名贵之物。她自己私攒了一笔金库,心中一直有个很不切实际的梦想要用到这笔钱。
即她万一有朝一日能到边关去,她会用这笔钱来武装自己的队伍。
但这的确是很遥不可及的事情,怎么可能呢?但这个念想却总萦绕在她心头,这些年随着她在禁卫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这想法反而越来越强烈。
她今日约周寅来也是为了说说此事。
两人熟稔地坐在一处用了饭。
戚杏喜欢同周寅一起吃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很安静,倒不是自己不喜欢聒噪的人,只是周寅这样连用饭都用得十分虔诚的态度很合她的心意。而且她需要进食大量食物,说话总是很耽误她的事情。
还有一点则是周寅吃饭虽然慢条斯理,用得也不多,但她实在很会照顾人的情绪。无论戚杏吃得多还是少,快还是慢,她总能与她殊途同归,也就是在最后一起用完饭。
明知道这是来自于周寅的特别照顾,但谁都无法拒绝这份温柔。
第253章
待人将席面撤去, 戚杏坐在凳子上消了会儿食,转眼看向周寅。
周寅正端坐在原处乖巧喝茶,戚杏记得她是有饭后饮茶的习惯。而她很是迟钝, 戚杏已经盯着她瞧了许久, 她却似乎毫无所觉, 仍旧在专心致志地低头饮茶。
戚杏欣赏了一会儿她的美丽,才开口叫道:“阿寅。”
周寅像是被吓了一小跳, 立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 优雅回首:“在的。”她长着一张再完美不过的脸, 却因为懵懂的性格而让脸带来的压迫力减轻许多。
戚杏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
周寅静静地盯着她瞧了片刻,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反而让戚杏一惊, 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她只是起身为她倒一杯茶,然后将茶水亲手交给她。
“请喝茶。”周寅微笑地注视着她,“喝些热茶, 天冷。”
戚杏一怔,照做。
一杯热茶下肚, 戚杏果真感到舒服许多。她那些犹豫踌躇似乎也如同随着热茶被饮下一样消失不见,对着周寅能够自然而然地敞开心扉。
“阿寅。”戚杏又叫了她一次。
周寅嗓音轻软,很容易让人产生归属感。她道:“我在。”
戚杏话未出口, 先是一声叹息:“哎。”
周寅顿时很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戚杏怕她多心, 立刻振作起来, “我只是最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已经影响到我了, 所以我想找你说说话, 或许说出来一切就好了。”
周寅立刻端坐, 并作洗耳恭听状:“好的, 我会认真听的。”
戚杏被她煞有其事的态度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随意说说,你不用紧张。”
周寅这才放松了些,对她不好意思一笑:“好。”
戚杏见她紧张,自己这个倾诉的倒是松缓许多。她想到什么又提醒周寅:“阿寅,今日我对你说的你不要对旁人说起啊。”她不过是随口一叮嘱,阿寅的口风她是完全相信的,没见过比她的嘴更要紧的人了。
周寅认真点头,像是在保证什么大事一样:“我会的。”
戚杏深吸口气道:“我想去边关。”她说完已经做好听到阿寅惊呼的准备了,然而阿寅那边却没什么动静。
她不由好奇看人,只见周寅脸上全无惊讶,反倒很为她高兴似的:“这很好啊,阿杏你武艺高强,若去边关一定能有所建树!”
这下轮到戚杏愣住,她想过阿寅会有许多反应,担心、惊讶、赞成或不赞成等等,唯独没想到她会为她高兴。
戚杏难以置信,不由道:“我……我是要去边关,你不反对么?”
周寅比她还要惊讶:“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想去,而且那里也确实更适合你。如今你在宫中,反而是将你拘住了,如金鳞困于持重,蛟龙困于浅滩。”
周寅的话完全说到戚杏的心坎儿当中去,她看周寅的眼神于是愈发温和。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阿寅就是她的知己了。
“我的确想去。”戚杏愈发坦白,“但是似乎也只能是想想。家事、国事还有当下种种都绝不会允许我参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