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上前关心,“抱歉抱歉,我走得太急了,你还好吗?”
孙悟空“砰”的一下变回了人形,贬损赫尔墨斯:“你这娃娃体格太差,小时候营养不良吗?”
赫尔墨斯忙着喘气,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美杜莎猛瞪孙悟空一眼,差他闭嘴去打点水来。孙悟空捧水回来几步路才想起,昨日赫尔墨斯说自己是私生子,心中连着“呸呸呸”,怪自己又多嘴。
几人小憩后慢下步子,朝着拉尔山走去。
“命运三女神是什么人物?等下见面有无忌讳?”孙悟空方长了教训,先开口询问。
赫尔墨斯和美杜莎闻言愣住片刻,而后齐笑出声,赫尔墨斯回他:“哈哈哈你当是逛街呢想见就见?”
美杜莎收敛情绪,好心解释道:“命运三女神的大门,并非常人所能见,相传只有两个人找到过那扇门。”
孙悟空心说,这种玄乎其玄的玩意儿,原先在东土一路见得多了,他推测道:“这其中一人,定是那什么宙斯吧?另外一个……他的母老虎媳妇儿?”
美杜莎应道:“宙斯对了,另外一个却是阿波罗。”
孙悟空奇怪:“那个扫把星?这衰命是得罪女神了吗?”
美杜莎忽视他阴阳怪气:“恰恰相反,命运三女神无比钟情阿波罗,对他的才华和容貌青睐有加,不然他天下第一美男的称号是哪里来的?”
孙悟空鄙夷:“合着是命运三色胚,自诩神通,怎么不给阿波罗算算哪日不宜出门。”
他们言语间已行至拉尔山下,近处更见流云倾泻,深碧一色,满山的奇株异植,异香萦绕。
漂亮是漂亮。
门呢???
三人沿着山转了个遍,赫尔墨斯焦躁抱怨:“看得我眼睛都绿了!跟你说了,命运女神的门哪那么好找!”
“都怪西西弗斯!”孙悟空拉老西出来挨埋怨,转移话题“美杜莎你累吗?”
他转身看去,美杜莎正站在一棵苍劲老树前出神。
这山林雾气弥漫,草叶摸如凝脂,总给她一种诡异阴森之气,而且一路无溪无潭,满山也无半声鸟啼,静得只听得几人行路声音。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山的气氛很奇怪?”美杜莎眉头蹙起,隐约不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孙悟空停下脚步,火眼金睛观察四周,除了繁枝茂叶的古树,没有见到妖怪化形。
“俺怎么没见……”孙悟空找寻未果,于是诚实地问美杜莎,“会不会是你在那破石阵里呆太久了,看见生机样子不适应。”
美杜莎啐他一口,转身走向正在爬树的赫尔墨斯:“你小心一点,不要摔了!”
赫尔墨斯已经攀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上,枝干旁逸斜出,虬曲拧转,他灵巧伸手,去够那掩藏在密枝中的奇异果实,得意道:“放心吧,这老树竟然还结……”
然而话没说完,手臂突然被一道狠力拧住,那枝条瞬间收缩无隙,顷刻之间将他牢牢束缚。
霎时山摇地动,藤条冲天而起,拧绕的枝干咔咔作响,迅速朝着赫尔墨斯刺去!
美杜莎与孙悟空意识到大事不妙,飞身迎战,孙悟空提棒要打,奈何那树怪已与赫尔莫斯纠缠难分,这一棒下去,即使伤到树怪八分,赫尔墨斯也怕小命呜呼。
“小心脚下!”美杜莎急呼,原先地面匍匐的青翠草丛,此刻根根扭动起来,仿佛有着生命,瞬间犹如锋利尖刺,向地面上的活物进攻。
孙悟空低头,脚下草丝密密麻麻,蠕动翻涌,绕着他脚踝疯狂向上攀爬,草尖深扎进肉中。
美杜莎还拿着方才从猎人那缴获的神剑,几下砍断脚踝纠缠,向赫尔墨斯掠去,赫尔墨斯的下半身已被密匝的枝干吞噬,他单手无力地拍打着,像掉进沼泽的雏鸟。
“赫尔墨斯,别乱动!”美杜莎已然靠近树怪,挥剑欲砍,上空却陡然劈下一道奇粗的树根,挡在她面前,树皮褶皱纹理迅速变化,竟吞吐出一具女人模样躯体。
美杜莎被混融于树皮的人脸惊个措手不及,赶忙收住剑光,树怪掩藏肉盾之后,更肆无忌惮地甩动,藤条加速在赫尔墨斯身上作茧。
“美杜莎!跳!”孙悟空此时已拿出波塞冬的三叉戟,没想到此物在这危急关头,竟派上耙子用场,斩草似有奇效。
美杜莎抓住树枝借力一跳,孙悟空飞身倒挂,快速旋转三叉戟,戟刃带着深海叱咤之力,寒光一凛,无边草藤登时尽数齐断!
山中惊起阵阵尖啸,仿佛万鬼同时被钻心般惨叫,藤蔓枝干迅速回缩,赫尔墨斯重重摔到地上。
二人急忙把他拉回,赫尔墨斯一阵气短,在模糊重影中挤笑安慰二人:“没事……我还好。”
然而不待松口气,四周树根再度围袭,美杜莎看那粗根正是方才挡身的“人形木”,按下孙悟空动作道,“这树根有异,不能妄动!”
粗根疯狂交织成罩,将三人围扣中心,千片树叶如镖刀见缝袭入,歇斯底里向猎物飞旋。
孙悟空不管不顾,提三叉戟再要迎击,却发现条条粗根变幻奇诡,正如方才美杜莎所见,皆幻化出各异女子身形。
这是何方妖怪??
面前惊悚纠缠,与树根混融的肉|体,让孙悟空也内心一惊,他片刻不缓反手转戟,将飞叶尽数奉还回树怪根茎。
“这些……是什么?”赫尔墨斯抓紧美杜莎的衣角,颤抖地问道。
孙悟空火眼洞察,开口回道:“都是女人,已经没了生命气息,可又不是死人。”
“这是什么意思?”美杜莎与他背对转剑,持续抵挡叶刃激射。
“她们虽被树怪吞噬,长成一体,却又都存极弱的神格,所以……”
“所以活不成也死不了,凭一丝神格吊着,交融在树根中。”美杜莎接下后半句话。
树怪见叶袭自作自受,不再动作,转攻为守,以交织粗根为盾向三人逼袭,一点点蚕食空间。
“大哥,你袋子里还有没有能用的好东西?”赫尔墨斯怀揣希望发问。
孙悟空上下一摸:“完了!袋子被这树怪吞了!”
“什么?”赫尔墨斯惊叫出声,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那我钱怎么办呀?”
不行不行,赫尔墨斯,你小命都要没了,还想什么钱!
他收心观察八方粗根,女人躯体风姿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绝美的娇好面庞,然而就在它们交缠间隙,赫尔墨斯蓦然发现有一化形粗糙,似泥像堆积的粗根在后方畏缩。
“打那个!后面那个丑的是本体!”他手指丑根高喊,孙悟空应声而出,提三叉戟猛|插过去,这一击如带天雷响动,势似重辟乾坤,全然不顾前方活死人阻挡。
树怪不及躲闪,根须被生生劈裂成两半,它不顾剧痛转身逃命,将根网从罩转成一字墙摆开,竭尽全力深深插|进土中,垒出一排人墙,飞速向山林深处逃匿。
一个横有千尺竖有百米的人墙,赤|裸耸立在三人面前。
“呔,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孙悟空本欲追击赶尽杀绝,却也被这眼前肉墙震撼,心说等下再剿也为时不晚,便停下脚步。
“我从没听说过如此怪物。”美杜莎强压不适,眼中也难掩惊恐之色。
如今脱离险境,更能仔细看着几百树根中的躯体,无论姿态狰狞还是面目安详,都是各样貌若仙子的女人。
“这些是什么人?”孙悟空皱眉问道,“难道是在活祭?”
美杜莎摇头:“不清楚,从没……”
扑通——
后方突然闷响,二人闻声回头,赫尔墨斯正瘫坐在地上。
他那双浅蓝瞳仁已然涣散失焦,嘴唇苍白,面如死灰,浑身止不住颤抖。
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他突然剧烈干呕起来,动作间紧盯着一个树桩中的女人。
赫尔墨斯正全力否认着,那个让他抗拒的念头。
美杜莎顺着他的视线查看,对方视线凝固处的躯体,一头金发如瀑,面如皎月。
让人不能忽视的是女人锁骨处一块火红色胎记,像正穿花嬉戏的蝴蝶。
美杜莎顿觉眼熟,自己在编记神谱时,一定曾经手过金发仙女,胎印如火的神系。她快速回顾,突然一个名字浮现——
山林仙女!
当年山林仙女姊妹七位均金发红印诞世,因佳人绝艳,各有姿韵,引得神祇们如众星捧月,求欢络绎不绝,那她是……
美杜莎如有雷击。
赫尔墨斯“一|夜|情产物”之名,正指的是宙斯诱|奸山林仙女迈亚一事。后因迈亚诞子位列神班,加之宙斯劣迹斑斑众人习以为常,此事也湮灭在时间中。
难道这就是……
然而不及她再看一眼,霎时间地裂土崩,面前人墙接连连根拔起,极速收缩消失在山林深处。
料是树怪本体逃之夭夭,将根须随之带走。
眨眼间,四周又重回一片苍松翠柏,云雾袅袅的和谐景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般。
万物寂静,只有几人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孙悟空心有余悸,怕树怪卷土重来,想赶紧带二人离开此地,上前问道:“没伤到吧,咱们快……”
他低头,目光放到赫尔墨斯身上,才注意到对方身形凝滞,仿佛静止在虚空中,没半点生气。
“喂,你怎……”他担心上前,话没说完,美杜莎已先他一步蹲下,小心将赫尔墨斯抱在怀中。
“会好的,会好的。”她柔声轻语,慢慢拍抚赫尔墨斯的后背,虽是常见的安慰话术,却字字情真意切,“你还有我们呢……”
赫尔墨斯的头无力抵在美杜莎的肩膀,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行抑制自己呜咽的声音。
血珠滴落土里,瞬间化无踪迹。
为什么都是容貌迤逦的女人,为什么体内会有悬若游丝的神格。
因为那是和神王宙斯交欢过的肉|体,体内虽存神格,却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所以把她们当作活靶,放任神后赫拉发泄妒火,便是旧情人最好的价值。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所有的真相在脑海中成形,清晰,赫尔墨斯感到全身被抽空,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攥他的胃,他的喉,他的心。
他本就是天地间漂泊的一缕烟,今日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好似从没有来过。
巨大的耳鸣充斥着感官,良久,麻木的神经开始恢复知觉。
后背有力的拍抚,身前安心的温度,耳边温柔的话语,侧方关切的目光,把他这缕飘散的烟,一点点拼凑回来。
赫尔墨斯直起身子,离开美杜莎的怀抱。
他努力撑着自己,一手上下摸索,翻找片刻,从贴身里衣中,掏出个磨损不堪的布囊。
反手一倒,金币倾囊而出,铛铛脆响。
赫尔墨斯扔掉空袋,双手推着面前金山,坚定向前送去,对美杜莎与孙悟空乞求:“都给你们……所有都给你们,全在这里了。”
他声音嘶哑,泪痕未干:“你们说要推翻神权,还大家一个清明,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感谢~
第9章 纺线之一
赫尔墨斯天生长得矮小。
上神庙做学徒的第一天,他推门走进学堂,一盆水猝不及防地泼下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他红着脸,安静地走到座位,坐下去的瞬间椅子散开了花,又结实摔到地上。
满屋小朋友笑得更欢了。
第二天进教室前,他从窗户看见里边几个身影,正在门上做着手脚,他按照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路线,再一次被淋得浑身湿透。接着他做出滑稽甩头动作,仿佛出演默剧一样,欣然做个小丑,成为全班耻笑的焦点。
“看那个傻子,每天被捉弄都不长记性。”
日复一日,小朋友们乐此不疲地重复整蛊,赫尔墨斯就一个不落地接受下来。时间长了,班里最得势的几个霸凌者,也对这愚蠢的宠物态度转好。
小小的赫尔墨斯知道,作为一个野种,轻贱自己就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妈妈我回来了。”赫尔墨斯走进家门,换上一脸的阳光灿烂。
迈亚站在窗前,麻木地望着窗外那片沉默的海。记忆中的母亲总站在这里,看向远方,一头柔顺的金发沐浴在阳光之下,让她整个人笼罩在和煦温暖的空气中。
“今天我也交到了新朋友,他们都缠着我玩,所以回来得有点晚。”赫尔墨斯熟练地收拾好桌子,小心翼翼观察母亲今天的情绪。
他取出贴身收着的小布囊,把缝线歪歪扭扭的那面朝下放,轻声唤母亲:“妈妈,我看你把它扔了,我补好了。”
他向母亲发出邀请,把满是针扎伤痕的手,背到身后藏起来。
房间很安静,迈亚漠然回身走过来,她瞥向布囊,浓密纤长的睫毛盖下一块阴影。
“嗯。”迈亚开口回道,语气没有温度,然后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赫尔墨斯追着她的步伐喊道,“妈妈晚安。”
妈妈总是不开心,我如果更聪明一点,就能讨到她的爱了。
他不知道,那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第二天从学校回来,妈妈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赫尔墨斯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妈妈不要他了。
他每天都去妈妈常看的那片海,坐在沙滩上,数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浪花。他坚信,到第一万朵妈妈就回来了。
就这样数了上百年。
那片深蓝无垠的海面上,突然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那头走来了。
……
美杜莎轻抚着赫尔墨斯脸颊,小心将他安置在草席上。赫尔墨斯睡得很浅,一张鹅蛋光滑小脸,眉头却皱皱巴巴。他蜷缩着身子,安静又脆弱,火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