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指着自家停在路旁的马车,“我们是被堵在这儿的,倒霉鬼!”
一句话,又将对面的人讽刺了一遍。
立在马车顶的短耳,应景似的连鸣两声,似在赞同种田的话。
对面的出殡队伍,见连畜生都在嘲笑此举,也有那要脸面的家眷,闻言将面一掩,急忙后退。
更有早就不满的送葬众宾客,哗然中将袖子一甩,呼啦啦散开大半,不过一时半刻,竟负气接连走了个干净。
唯有抬灵柩的役夫换着肩膀,还在苦撑。
张桢瞅着对面情形有些乱,抿了抿自己惹事的一张嘴,拉着书童,对着一近一远两个书生见过礼,邀请道:
“二位兄台,如果不嫌弃,可至在下的简陋马车上歇一歇脚,这一时半会,怕是不好过去打扰。”
不带马车,人倒还能过得去,可惜因着种田的一句话,不知对面的人,将这两个后来的书生记恨上没有?
不如,大家都等等看。
这一队出殡队伍,总不至于在此过夜吧!
而事实证明,人家不但在此过夜,还纠结工匠原地砍木伐林建出了村子,置灵柩在此一住几十年,直到分出胜负。
此乃后话。
三名书生围在张桢马车前相互见过礼,叙上籍贯名姓,顿时亲热不少。
问路的竹青长袍书生名顾学林,身后的是他兄弟顾彦,兄弟二人也是去鸣山府参加乡试的学子。
张桢自然不会再吝啬真性情,从前种种伪装,处处受掣,也没见得到什么好处。她现今,也算是有马甲的人了,一般人别想看出她的破绽,那何不敞开胸怀来交朋友?
最主要的是,这兄弟二人虽长得不像,可皆是一副好相貌。
哥哥顾学林丰仪俊朗,很会谈笑,只学问稍显浅薄;弟弟顾彦性子清冷中又透着些腼腆,话少言精,总能一语中矢,一观便知是个翘楚人物。
这二人,即有颜又有才,张桢乐得与他们结识。
直到不知绕去何处,打听了消息的胡泗回来,三人才意犹未尽停下攀谈。
种田往张桢面前一杵,拦住想要靠近的胡泗,有外人在场不好太过分,只冷冷道:“你就在那说,靠这么近干吗?”
胡泗压根不敢反抗,因为他知道种田是真的想弄死他,扒皮抽筋的那种。
而如今的他,作为一只修为低下的废柴狐狸精,想要留在恩人身边得庇护,识时务,为俊杰!
张桢见顾家兄弟大为惊奇地打量着胡泗,便知这二人是惊叹公狐狸精的美貌,于是引见道:“这是我聘的车夫,胡泗。”
“恩人,我打听清楚了。”胡泗见张桢同人介绍他,立马微微一笑,眉眼风流,颇为勾人。
众人被勾着,晃神间只听他道:
“死的是临沂县告老还乡的楚侍郎,他家一向崇尚风水之说,连家中妇人都懂堪舆之书,在临沂县自号风水世家。”
“楚侍郎死后,两子各立门户,凡听说有善相地脉、看风水的道人,兄弟俩都不远千里争着请了来,为楚侍郎选择营葬的风水宝地。”
众人一听,好家伙,楚家两子,还真不能说人家不孝顺,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传!
而且这事儿当个故事听,也颇为不赖,于是几人听得津津有味,崔着胡泗接着说。
“前些日子,楚家两子分别招罗了上百名风水先生,分成东西两路,天天去郊野荒林看坟地。用了一个多月,两家分别寻到了各自中意的风水宝地。”
这不,就赶着来下葬老父亲了。
“后来呢?”
种田的八卦之魂蠢蠢欲动,一双眼放着光,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听一回,此时连连催促,也不管追问对象是不是他痛恨的狐狸精了。
胡泗身为狐狸精,长得好,嘴皮子也利落,见种田好言催促,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卖关子:
“楚家两兄弟对楚侍郎埋在哪,各说各理,互不相让,便都赌气不再商量,各自去营建坟墓,现如今,是两处都齐备了。”
“至今日发丧,灵柩抬到这岔路口,谁也压不下谁。”
“后面的事,诸位都亲眼见到了。”
三个读圣贤书的书生相互对视一眼,皆有些哭笑不得,他们今日,怕是有得等了!
令在场之人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一等,足足等到了快日落,楚家两兄弟都没分出个胜负。
再不走,纵然是有马车,他们一行人,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之前入临沂县的。
那今晚,他们就得跟棺材为邻,夜宿荒野。
日头西坠,几人瞅着天日,忧急起来,便商量道:“不如去问问这楚家,能不能让出半边道来,让咱们先过?”
顾学林自告奋勇道:“不如我去?张兄上午得罪了楚家人,怕是不好沟通,我去吧。”
顾彦也劝解道:“让兄长去吧,维周,咱们稍坐。”
张桢想想,倒是没必要争着去,且顾学林说的也没错。便依言坐下,与顾彦又说起话来,二人颇为投契。
话说这顾彦,是个妙人!
一个跟张桢一样胆大妄为的妙人!
张桢对着顾彦,心头颇生出了些亲近之感,恨不能拉着人家立马拜个金兰。
可惜自己的马甲要紧,便作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顾学林气咻咻走回来,还未走近,便气道:
“楚家居然不葬了!”
“将灵柩停在路中央,兄弟二人纠集工匠,正在砍树伐木搭茅棚,以求长久遮蔽风雨,这下,咱们是更过不去了!”
张桢一听,顿时气了个仰倒!耐着性子问道:“那他们能不能把路让出半边,让咱们先行过去?”
顾学林大骂道:
“楚家人说了,停灵的位置找风水先生算好的,三日内,不能动!”
“呸,我看他们分明就是故意不让咱们过!”
张桢心头暗恼,亏得她想着死者为尊,避让一旁,让对方先行。
哪知她一句实话,就将对方得罪透了,竟要堵他们三日。
惹急了她,她就去地府将前顾侍郎的魂提过来,让他自己跟儿子说要葬哪儿!
“少爷,这楚家人也忒不要脸了吧!我这就上去骂他们一顿,简直欺人太甚。”种田早就等得一脸不耐烦了,这会儿一听不能过,冷哼一声就要去“讲道理”。
顾彦赶紧拦道:“张兄,快拦下你书童,这可是前侍郎家,咱们改道!”
张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官宦之家,理论上他们几个小书生是惹不起的。
“种田、胡泗,收拾东西,咱们往回走。”
到这儿,她对着顾氏兄弟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你们二人原本是可以过去的,可这个时辰你们用双腿赶路,怕是赶不上城门关闭前入城了。”
顾学林和顾彦都来宽慰张桢,“不碍,不碍,死者为大,咱们让就让了,原本就不干你事。”
“再者咱们三人,一见如故,倾盖相交,如没有这楚家,未必能相识。”
张桢闻言,开怀一笑,赞道:
“正是,正是,也不算白白受这一场气。”
“就是可惜,与两位顾兄第一天相交,就露宿荒野,与个棺材作伴,看样子咱们注定是‘生死患难之交’!”
顾家兄弟闻言相继而笑,不过很快又忧愁起来,这野地夜里如何容身?
难不成要厚着脸皮,去蹭楚家的灵堂?
胡泗乘机出来解忧,上前一拜,面上显出点顾虑,谨慎开口道:“几位读书人相公,咱们倒不必一定要宿在这荒野,我知道有一条岔道,行上半个时辰,通北关山下,那有一荒屋,能宿人。”
张桢先是一喜,接着蹙眉,既知道有岔道,为何吞吞吐吐?
莫不是,里面有什么不妥?
顾家兄弟也看出了胡泗的犹豫,不过颜值即正义这句话在哪里都行得通,对着胡泗傅粉何郎的一张脸,顾学林丝毫不疑,细语温柔问道:“胡兄弟,可是有什么隐情?”
胡泗看了张桢一眼,含糊道:“听过往的旅人说,那屋是有主的,可惜闹鬼,便都搬走了。”
顾学林一听,忍不住拍了拍胡泗肩膀,带着些安抚意味,书生意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①,咱们一行五个,纵然有鬼,不该是它怕我们才是?”
而他这一句话明显惹了短耳的嫌弃,怎么就是五个了?它难道不算一行的?顿时气咻咻要上去啄人。
张桢立马按下短耳,一边安抚爱宠,又对着顾家兄弟欲言又止。
既然胡泗都说闹鬼,那铁定是真闹鬼的。
罢了,鬼什么的,见多了也就练出来了。
这些日子,她数次被城隍庙的文判官请去,处理积务,审判冤魂,十八层地狱都逛过了,到现在,也不是特别怕鬼,了吧?
摸着腰间龙江蓠送的宝囊,张桢瞬间对自己充满信心。
城隍能怕鬼吗?不能啊!
这没准,又是个等着她拯救的冤魂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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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论语·述而》
第24章
“走,走,走,咱们去北关山下过夜。”
顾彦蹙了下眉头,见兄长和新结识的朋友都不介意,也就默认了。
一行人挤上马车,勉强容身,短耳飞在头顶引路,胡泗驾车,调转车头,马蹄哒哒往北关山而去。
在黑夜完全压下来之前,随着胡泗一句“到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略显破败的老宅前。
借着未黑透的天光一看,屋舍半亩,隐在即将到来的黑夜中,影影绰绰。
院门深锁,房舍微败,配上闹鬼传闻,倒真有几分阴森味道。
“哎呀,这门锁着呀,咱们怎么进去?”
三个书生依次上前,大门前一把大锁,表示此地主人并不想让人随意出入。
而他们一行,好歹是读书人,总不能撬锁吧?
张桢心念一转,找到安安静静守着马车的胡泗,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决。
胡泗见张桢看过去,双眼一亮,正要说什么,立马被“以身相许”这几个字烦怕了的张桢,重重暗示道:“胡泗,门锁着,咱们进不去,是不是得另寻地方?”
她是真怕这狐狸精,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对着两个新朋友,怕不得尴尬死?
胡泗面有哀怨,在种田回过身的瞪视中,小心解释道:“不用换地方,这院子有后门,那里没锁。”
几人一听,赶紧绕去后门,轻轻一推,果然没上锁。众人心定,今夜看样子不用露宿荒野与豺狼为伴了,甚好。
“嘎吱!”
随着这一声响,半隐着的门被推开,众人鱼贯而入。
反倒是领着他们来此的胡泗,被种田镇压着留在了院子外,毕竟马车这种东西,也是要人看守的。
观察房舍,完整能住人的有三间,里面还有一些破旧家具,主人应该定期清理过,铺上床被子便能睡人。
“我和兄长就选左边这一间吧,我二人互相做个伴。”顾彦扫了一眼院子,拉了顾学林如是说道。
张桢看了看房舍,一眼就看出中间这间有点不同,也不与二人客气,点头道:“那我选中间这一间,种田去右边。”
种田欲言又止,他其实可以躺在少爷门前,可惜败在男女有别上,只得嘱咐道:“少爷,我晚上睡得浅,有事你马上叫我!”
比起鬼,他觉得某个狐狸精,更值得提防。
见他家少爷点下头,才抱起短耳进了右边的偏室,夜枭晚上是不用睡觉的,用来看守狐狸精刚刚好。
这也是他死活拦着少爷,不让他把短耳放归山林的原因。
赶路疲累,几人都有些精神不济,顾学林临进门前雅兴起,突然戏谑道:“胡兄弟可是说这儿闹鬼呢,咱们真的不住一屋?”
“也好壮胆呀!”
话音刚落,就被他旁边的顾彦狠狠踩了一脚。
种田立马转过身,戒备地看了一眼顾学林,这书生好生轻浮!
顾学林见自己一句玩笑话,惹了两人对他怒目而视,赶紧挽救道:“开玩笑,开玩笑,这世上哪能真有鬼啊!早些休息,早休休息。”
说着便颇开心地进了屋。
张桢暗中一笑,真不忍心告诉一无所知的顾学林顾书生,这屋还真有鬼。
一个,嗯,吊死鬼!
她这该死的,新开的阴阳眼!!
阿蓠妹妹对她实在太好了,张桢在心中暗暗感叹道。
顾彦一贯体贴周到,她深吸一口气,歉意笑了笑:“我兄长惯常口无遮拦,两位莫要介意。”
不管这屋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到了地界都该避讳那个字才是,哪知顾学林就这样大大咧咧嚷了出来。
见张桢点头,她才跟着进了屋。
张桢推开中间的房门,望着从正屋房梁上吊下来的一条红布虚影,叹口气,随手合上门。
今晚是别想早睡了,点蜡烛看会书,等着鬼客上门。
天色逐渐黑透,张桢不知不觉沉浸于手中文章中,读到精彩处,恨不得提笔自己来上一篇。
“嘎吱!”
一股阴气裹在凉风中,将张桢虚掩的房门撞开半扇,接着是一连串混乱的脚步声。
张桢摸了摸心口处,稳住,不怕!
宝囊中,有她从带她考城隍的差人大哥那里借来的勾魂索,捆个吊死鬼,还是绰绰有余的。
还有龙江蓠偷偷塞进她家库房的长剑,龙宫出品,砍鬼也很利索。
唯一比较拉胯的是,她这个城隍体内的法力实在太过微末,好在有城隍神位加持,也还好?
张桢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就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
出人意料的,进屋来的居然是苍白着脸,浑身打着颤的顾学林,接着是僵着身子的顾彦,最后是满脸怒气,身子如提线木偶般的种田。
而三人,明显对身体的控制权,失去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