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城。”
“都给本少爷寻狗去!”
乡间泥土旱路上,张启几人狼狈逃窜的身影,被一个举着卦幡,在农户家讨水喝的卜卦道人看在了眼里。
道人一身灰袍法衣,风尘仆仆,左手持卦幡,右手搭拂尘,双目灼灼似鬼。
他虚目送张启几人的身影爬上路旁马车,渐渐走远后,随意问到身旁的农夫:“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匆忙?”
农夫将好奇伸长的脖子收回,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想了想回道:“好像是村中张秀才的亲族,今日一大早就气势汹汹找来,也不知什么事儿?”
道人若有所思:“张秀才?”
农人见道长好奇,带着几分艳慕介绍道:“咱们这儿方圆十里唯一的秀才老爷,学问好,人品也好,村子里一半以上的地都是他家的,待人宽厚,租他家地的佃农,都比别家多混两分肚饱。”
道人闻言眼眸一亮,“不知张秀才家怎么走?”
农人一眼看穿道长的打算,嘴上劝道:“道长,我劝你还是去别家吧,张秀才是读书人,出了名的不信鬼神之事,上他家的马神婆都被骂了出来,道长你······”
还待要劝的农人,对上道人一双漆黑眼眸时,不知何故心头陡然一缩,下意识不敢违逆道人的话,指了去张秀才家的路。
张桢将张启吓走以后,脸上的怒气瞬间一收,十分淡然的让老仆关门。
“少爷,少爷,咱们不拿剑追吗?”十四五岁的书童种田,手中捧着他家少爷的配剑,语气怂恿,眉眼热烈,很有几分跃跃欲试。
张桢自小跟着母亲请来的拳师,学了好些拳脚功夫,等闲三五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如此,书童种田才怂恿着张桢再追一追,毕竟能出口恶气的机会难得。
种田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童,是三年前,张桢从附近田庄上一户寡妇人家买来的。
那寡妇刚死了丈夫,就急着将亡夫前头的孩子卖掉。
机缘巧合之下,张桢遇见了极力挣扎被卖的种田,将他带回家当了书童。
田庄上的农人和佃户,都称呼张桢为张秀才,也或者是张老爷,只有种田这个书童,在张桢的要求下,一直称呼其为“少爷”。
对此事,小书童种田是问过张桢的,用他家少爷的话来说就是:谁还没个穿越少爷梦?
“追什么追?《论语》背熟了吗?还不回书房背书。”张桢板着脸,几句话就将种田按回了书房,并对着房檐下一只怪模怪样的夜枭招手道:“短耳,去,盯着种田,别让他偷懒。”
“呜、呜,汪、汪。”
一开始的两声呜呜还算正常,张桢听着夜枭后面发出的狗叫声,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她雇的书童相貌平平,一肚子村妇八卦,有些聪明劲儿却不用在正途上;养的宠物奇奇怪怪,爱学狗叫。
莫非家中风水不好?
她将夜枭捡回来的时候,只不过将它与家中的狗子放在一起养了段时间,物种不通之下,它是怎么将狗的‘汪’声学得这么像的?
莫非,这只夜枭有鹦鹉血统?
最离谱的是,张桢还听见过夜枭和家里的旺财你汪一声,我汪一声,全程毫无交流障碍。
刚刚吓走张启的,压根不是什么恶犬,而是眼前这只怪模怪样,爱学狗叫的夜枭。
种田苦着脸,抱上高昂着头颅的短耳大爷回了书房。他就是个书童啊,认几个字不就好了吗?背书什么的,没有必要吧。
有这个功夫,他宁愿去村中一群妇人中间多听两句八卦。
再不济,跟着张伯做洒扫也成啊。
打发走了书童和宠物,张桢便打算出门。
“老爷,你这是去哪儿?”张伯眼看着张桢要出门,忍不住担忧问道,他和家里的老婆子都是张家老仆,张桢的身世他一清二楚。
张伯夫妻俩是张桢母亲留下的老人,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她也不瞒着,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张伯,我去找刘庄头,他不是有个家中人口简单的远房侄女,守了几年望门寡吗?我去问问,能不能先和我定一纸婚约。”
“拖个一年半载,我想到办法后,她自行嫁人就是。”
“我到时候给姑娘出一份丰厚嫁妆。”
张伯摇摇头,认真劝道:“老爷,人心思变,刘庄头管着咱们家的田庄,不合适,你换个人选吧。再说,这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啊。”
张桢自然知道这些只能解一时之困,可她是个女子这事,从根本上就堵死了所有的路。
张伯将自家老爷送走后,叹口气关上门,继续未完的洒扫,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张伯这次先将大门打开一条缝,见外面的是个道人,并非张启少爷一行才算松了口气。
“道长,有什么事?”
道人打量着眼前的宅院,青砖大瓦,院墙坚固,小两进的院子坐落在好风水之地,在乡间独一份的存在。
看来这个张秀才家,少见的殷实啊!
“路过此地,听闻这里的秀才老爷家中壕富,又乐善好施,特意来拜访。”
张伯跟着张桢自来小心谨慎惯了,闻言连连摆手道:“那道长你寻错人了,我们家就是普通的耕读之家,好年岁时,也就比别人家多收几斗米而已。”
道人愣了愣,狐疑道:“这里不是张秀才家?”
张伯老老实实答道:“我家老爷是姓张,也是秀才,不过大约不是道长要找的张秀才。”
他家老爷一直叫穷来着,壕富什么的,压根没有的事儿。
道人闻言脸上现出怒色,冷哼一声道:“是不是,见了才知道。实话告诉你,本真人打前面路过,见这方向乌云罩顶,窥见此地主人必有灾殃,好心上门提醒,还不将你家主人叫出来。”
张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自家老爷不信鬼神的性子,为难道:“道长,我家老爷刚刚出门去了,不在家,要不,您隔日再来?”
见道人脸色怫然不悦,张伯只得赔小心道:“道长见谅,我家老爷读书人,常挂在嘴边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有老爷允许,实在不方便让道长进门。”
至于他家老爷乌云罩顶?
张伯抬头看了看当顶的一片儿天,艳阳高照,风轻云净,完全没影的事儿!
道人见朽朽老仆油盐不进,当即甩袖而去,口斥道:“一个秀才家竟如此不识好歹!告诉你家老爷‘秀才危矣,七日当死’,想要活命,自己来找我。”
张伯慌慌张张道:“道长慢走,我一定转告我家老爷。”
送走道人,张伯瞅见一脸兴致勃勃,拿着本书表面用功,实则偷听八卦的种田,训斥道:“小孩子家家的,听这些做什么,还不快背书。”
这孩子被少爷惯坏了,这哪是养书童啊,养弟弟也不过如此了。读书这样金贵的事,这小混账都敢推三阻四,跟他家那个混球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现在替老爷管个铺子都磕磕巴巴。
不行,这个他得替老爷多管管!
种田被骂了也不怕,反正张伯就是嘴上凶凶,嘻嘻一笑:“张伯,那你将今日的事告诉少爷吗?”
张伯一边重新拿起扫帚,一边在一人一枭的炯炯目光下点点头,“说啊,咱们家门口又来了个行骗的。”
张桢匆匆忙忙出门,并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
她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灵动少女,一身宽袖紫衣,腰扎黄色锦带,俏丽婀娜世间少见。
小龙女龙江蓠蹙着眉头,桢姐姐要找个姑娘成亲?人类的世界好复杂,她不是很懂。
不过人类的书本里有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桢姐姐要娶个女子,那她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要是桢姐姐以后不反对她找个帅龙,也不是不可以。
人类话本重度爱好者的小龙女,心中立马兴致勃勃要找张桢报恩。
“哎呀!”急匆匆往前走的张桢忽然和一个美丽少女撞了个满怀,少女不高不低的一声惊呼惊了张桢一跳。
张桢下意识往后退了三步,这姑娘哪里冒出来的?
眼前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到头,她很肯定,撞上之前,她绝对没在这条道上看见别人。
“姑娘,你没事吧?”张桢守礼的和紫衣少女隔着距离,毕竟撞了人家也不能不闻不问一走了之。
“我脚扭了,你过来扶着我。”紫衣少女眼眸亮晶晶看着张桢,十分自然地撒着娇。
张桢:······
几息过后,想起些张家宗族逼她娶妻的骚操作,闻到点熟悉碰瓷意味的张桢,对着眼前的姑娘再次退开几步,隔着三丈远的距离:“此事不合规矩,姑娘要是真扭伤了脚,我去村中叫辆牛车送你回家。”
出点钱可以,出人那是想都别想。
龙江蓠见张桢的反应和话本中不同,哦!桢姐姐是个假书生,不爱美女。
她立马换了个套路:“我来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搬走了,书生你能收留我一晚吗?我也不白白住你家,这是一袋珍珠,你只要将我送回家,这些都是你的。”
这么多年的观察,桢姐姐绝对爱财,龙江蓠对着自己信心满满,将一代珍珠十分巧妙地掷向张桢怀中。
张桢再次一躲。
一个银袋擦着张桢落到地上,封口松开,半袋银白珍珠在泥土上滚落一圈。
张桢眼睛瞟着滚出来的珍珠,此时此刻是真的惊讶了,光看这些珍珠价值不下千金,居然拿来砸她?!
心中不可思议的张桢,此时脑中一会儿拆白党,一会儿念秧,比着刚刚更加警惕。
一言不发的她拔腿就走,半点都不带耽搁的。
留下身后彻底傻眼的龙江蓠。
第3章
“汪、汪、汪!”
县城一座张姓大宅中,暗暗拴着七八条龇牙咧嘴的恶犬,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择人撕咬。
“啪!”
张启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掷在地上,“张桢呢?不是说今日上门吗?人呢!”
“他居然敢骗我和族中!”
恰此时,一个壮仆疾步上前,赶紧回禀道:“少爷,刚刚门房接到了一封信,说是张七郎写来的。”
仆人一边说话,一边觑着张启的脸色,小心出口道:“信中说,张七郎有事耽搁几天,三日后来族中拜访。”
此言一出,意味着张启今日是白折腾了!
“三日后!”张启瞬间暴跳如雷,气冲冲将一旁的矮几踹翻在地。
三日后,王家少爷约了他与其他同窗去上东山狩猎,他压根不在府中。最重要的是,今日借来的这些猎犬也得还给人家。
他还报个屁仇啊!
“张桢,我与你誓不两立!啊!”张启的无能狂怒狂冲在场所有人的耳根。
三日后。
一阵慢吞吞的马蹄声,敲响了张氏大宅前的空旷街道,老马在干瘦赶车人不怎么卖力的催促声中,走得慢吞吞。
马车中的年轻书生寡淡着一张脸,似乎被这一人一马的组合磨得没了脾气,干巴巴对着身边的一个黑瘦书童考教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上一句是什么?”
种田立马脱口而出:“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①。”
感谢短耳大爷!
这几日跟个周扒皮似地守着他,没让他在读书上偷上一点懒。
少爷养的短耳大爷十分骄横,绝对是他们田庄上的一霸。
作为夜枭,白日里也不睡觉,干的是恶霸监工的活。
农忙时节,就盯着少爷雇来的农人干活,凡是偷奸耍滑的,都被短耳大爷用它的尖嘴利爪“伺候”过。
农闲时节,他种田就是那个倒霉鬼,少爷让他读书习字,有短耳大爷在,他从来没成功偷懒过一次!
张桢点点头,阴沉沉的脸上露出还算满意的神色,示意书童道:“接着背,别停。”
种田露出个苦了吧唧的脸,嘴上却不敢停,一字一句的往下背去。并在心中自怨自艾道:我就是个书童啊,需要会这些的吗?
他莫非还能去考个秀才回来不成?
书童的内心戏显然十分丰富。
“张老爷,张府到了。”
赶车人的这句话,彻底将种田解救了出来。
马车停在一座十分齐整的大宅子前,正门的门匾上明明白白写着“张府”二字。张桢和身边的种田对着敞开的大门,齐齐叹了口气,主仆二人脸上皆有抗拒之色。
哪次来这里,不是受一肚子气!
张桢心知拖延无用,调了调脸上的刻板表情,让人能看得更分明后,抬腿进了张府的大门。
种田也小心着跟了进去。
前后脚的功夫,一个青衣管事嫌恶着脸,拦在还要跟进正厅的种田身前,低声呵斥着: “那是什么地方,是你一个书童能进的?还不快退下。”
种田依言退了几步,半隐在庭中一株花树下,身形若隐若现,脸上颇有几分忧虑。
他虽顶着身旁青衣管事的瞪视,却不忘伸长脖子往正厅的方向上瞅,脚下亦如生了根般,半天儿不见再挪地儿。
管事被这样不安分的举动惹得极其不耐,开始恶狠狠赶人:“你一个外来的,也配呆在此处,滚!”
种田听着这话,倒是不太着恼。
毕竟他家少爷在这儿都没什么牌面,他一个小书童就更别想了,“看样子,少爷今日又有得气了。”
看看本家这些人,什么态度!
而被种田惦记的张桢,明显已经领教过了本家的森森恶意。
大厅中,两位白发老者,三位华裳中年,一儒衫小辈。
五人高高在坐,一人垂眉而站。
站着的,自然是在场唯一的小辈,张桢。
张桢此时谨立大厅中央,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体会不到族中五位长辈或隐晦、或直白的逼视,大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