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兰,看了一眼赤狐离去的背影,面上出现愧色,只是这愧色来得快,去得也快。
浓黑的夜即将过去,天色微明,一只雄鸡卯足了劲,欲唱一出天下白。
“啊!”
可比它更快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吼,接着是一声声嚎啕大哭,间或夹杂着几句含糊咒骂。
雄鸡一惊,鸣晓之音卡在鸡喉,吐出口的,就变成了几声受惊之后的“喔喔”“喔喔”之声。
张桢自睡梦中惊醒,耳中传来连绵不决的呼号之音,似悲痛欲绝,又透着股疯魔,仔细一辨,分明来自邻家。
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警醒地翻坐起身,赶紧去拿外衣,还未收拾妥当,门外种田压低嗓音小声探问道:“少爷,您醒了吗?”
“醒了,怎么回事?隔壁可是出事了?”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张桢自然不会拒绝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种田忍了一晚上,此时见问,终于有机会跟他家少爷吐一吐这八卦,遂提高嗓音,带着些兴奋回道:
“少爷!昨日你睡得早,隔壁谭秀才家过来打过招呼了,说是谭秀才近日得了疯病,早上醒来是一定要发病的,种田没来得及告诉您。”
张桢将手中穿衣的动作一顿,昨日被气狠了,早早闭门苦思对策,看起来可不就是睡得早嘛。
“得了疯病?谭秀才?”
张桢蹙起眉头,说起谭秀才,虽两家相隔不远,却并不甚熟悉。这谭秀才一家,是在张桢搬到田庄后,才搬来此地居住的。
长山县的文人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怕是没见过的秀才,多少也互相听闻过,算是神交已久。
张桢这样不趋时趣的“木书生”,偶尔回县城,秉着读书人的礼节,也是要上门投拜隔壁的另一个秀才老爷的。
只初日登谭秀才家门时,两个秀才,一个故意刻板,一个满身傲慢,期间还发生过讽刺事件,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谭秀才不是爱修道吗?怎么跟疯病沾上关系了?”张桢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这位酷爱修道的谭秀才,在长山县的秀才圈子里,自然是“不务正业”那一挂的,也是长山县里少有的奇葩之一。
名声直追张桢。
种田就等着给他家少爷显摆‘情报’,立马回道:
“据说就是修道修得走火入魔,才疯癫的。”
“少爷,我跟你说,我打听到那谭秀才疯了快一月了,日日都要服药,只是咱们一直没进城,所以不知道。”
“还有,那谭秀才据说是被隔壁的胡三给吓疯的······”
张桢没理大清早就想分享八卦的种田,暗中摇摇头,她就说,封建迷信害死人!
好好的一个秀才,偏偏入了崎途,迷恋什么修道,看,把自己搞疯了吧!
听着外面越见高亢的咒骂声,张桢按着额头道:“种田,一会儿你去集市,买上几样药材、补品,我一会儿要去一趟谭家。”
“你再租一辆马车,咱们看完谭秀才就回田庄。”
即然遇上了,怎么也要上门探望一二才是,倒是不好立即就走。
“好的,少爷!”
隔了几息后,种田似乎想到什么,犹犹豫豫说道:“少爷,也不知,谭秀才这疯病传人不?”
“要不,我买好了,直接替你送去?”
前面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可越到后面,这话中明显带上了几分跃跃欲试。
张桢:······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小书童是急着去八卦现场版!
第8章
张桢县城中的祖宅,小两进的院子,不算太大。院中原本留有栽种花木的空地,自张桢能当家做主后,其中一半地被她隔了出来,硬修了个小巧的凉亭在上面。
这样一来,整个后院,看起来便有些拥挤和不伦不类。
但架不住前世小市民的张桢乐意啊。
祖传的私人“亭院”,怎么想怎么赚!
此时的张桢,正独坐凉亭中,手下用力地捏着一枝笔,指尖隐隐泛白。
“胡三这个狂贼,他偷走了我的耳中仙,你们快去给我把他捉回来!”
“我不能成仙了!”
“呜呼哉!啊!呜呼哉!”
······
隔壁谭秀才的癫狂号叫和咒骂声,此时囫囵着灌入张桢耳中,哪怕塞着厚厚的棉花,那一声声魔音灌耳也丝毫未减。
饱受精神攻击的张桢,手中的“反抗宗族计划书”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心头直念种田怎么还不回来?
赶紧探望完这个疯魔的谭秀才,他们才好离开啊!
半早上过去,隔壁的谭秀才大约是喊累了,终于熄了声息。张桢想了想,种田出门不少时间了,现在都没回,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想到此处,张桢起身锁好门,往市集的方向寻去。
她还是去寻一寻书童吧,就怕张家那些人跟她玩阴的。
隔壁谭秀才魔音暂歇,没了摧残的张桢,往外去的脚步不免透出股轻快。她沿着宅院所在的响水街不过走出百余米,前方就迎面而来一卜卦道人。
道人身穿法衣,左手持布幡,右手搭拂尘。一双眼目灼灼似鬼,老远就锁定在面带点点笑意的张桢身上。
张桢又不是木头做的,被这么明晃晃地打量着,明白这奇怪的道人,她大概率是不能装看不见的。
道人一言一行,透着股笃定,见还有几步之遥张桢率先停了脚步,他不仅不回避,反而抢步上前直白言道:“秀才是要去寻人。”
张桢此时面瘫着一张脸,看不出心思,也不直接回答道人,反问道:“道长,有何见教?”
道人将左手扯着的卦幡,往张桢面前一摆,故作深沉道:“秀才,寻人事小啊。”
张桢扫了一眼卦幡上的“神算子”几个字,深吸口气,从容接下此话,“那敢问道长,何事不小?”
道人:“秀才危矣,三日当死!”
张桢:······
【萍水相逢,有一见面就咒别人死的吗?】
【有,古代的神棍。】
张桢脑内快速自问自答后,好悬没忍住破口大骂。脸色一沉,搞封建迷信搞到她头上来了是吧?
又想起传言,有道人为了证明自己卜算灵验,还会故意害人性命。
“道长啊,你看,我还有机会,不,是还有救吗?”
张桢危险的扯出一点假笑,待看这道人如何答她。
道人似乎很满意张桢这书生的上道,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你我二人即能相遇,便是有缘,本道渡你一程又如何?”
张桢见这道人套路一般,收起假笑板上脸,显的有些敷衍道:“道长打算如何渡我?”
卜卦道人也不在意张桢的前后态度,小小书生,晾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本道有小术一则,予我十金,秀才自然消灾解难。”
张桢:差评!
套路俗套,忽悠能力也不行。
一边吐槽,面上便可有可无道:“生死即定,一小术岂能解忧?”
“道长,莫不是框我?”
卜卦道人自得一笑,将手中佛尘一甩,开口卜道:“秀才面相亲缘寡淡,乃幼年失怙之相,近日不见喜于长辈,主家财有失。”
张桢一愣,不见喜于长辈,家财有失?
在张家大宅发生的事,张家要脸,她一贯隐忍,都不会主动往外嚷嚷。
张桢抬起眼仔细打量眼前道人,见道人丝毫不避让,似乎是十分笃定自己的判断。
这道人,哪一路的?
莫不成是张家派来,试探她的?
此事,由不得张桢不阴谋论。
张桢一丝不苟打量完眼前道人,最后木着脸点点头,“十金是吧?出门得急,没带在身上,道长不如与我,一同家去?”
道人也不欲耍点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见张桢要给银子,从容催促道:“早解此劫也好,毕竟秀才的性命事大。”
二人达成一致,转身往回走。
百米左右的距离,也不是很远,以成年人的脚程,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
“道长稍坐,我这就给道长取十金来。”
张桢一边说着,一边将道人引入书房之地,只面上淡淡板着脸,一副书生谈鬼神有违原则的纠结模样。
卜卦道人,大概是艺高人胆大,也或者早打听清楚了张桢家的状况,跨进张宅,半点不带犹豫的。
读书人家的书房,多半是家中的重地,没有家主人允许,外人是不好进的。
然卜卦道人,此时大大咧咧坐在了张桢往日里读书的几案前,双目逡巡一周,夸赞道:“不愧是秀才家,果然不同。”
张桢一边掀开银袋子,一边顺着道人目光看去,心中明白这道人是眼热书房中的摆件,面上谦逊道:“就是书多些,道长见笑。”
书房中的摆件是预备她成亲,昨日特意找出来摆上的。
卜卦道人微笑不语。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书房微散乱的摆设,文房四宝皆是上品,除此之外博古架上好些古董梅瓶,金玉装饰物也不少,这秀才家却是好生殷实。
卜卦道人很是满意,摸了摸腰间绣袋,感受其间的阴冷森寒,这里面装的可是他的三个大宝贝。
有这三个宝贝在,此次十金,下次百金,细水长流,不怕秀才不掏空家底。
张桢在道人眼皮子底下掏出十金,此时推向前,一咕噜到了道人跟前,“道长,可还满意?”
道人略矜持,点点头,“秀才放心,我今晚就在你家做场法事,保管解你于死劫。”
张桢也跟着点点头,细细盯着道人,道:“道长满意就好,接下来,自然该轮到我满意了,是吧,道长?”
先礼后兵,她一贯做得极好。
道人只当张桢催促他做法,遂夸口道:“自然,包秀才满意。”
张桢嘴角上挑,“甚好、甚好”。
只听“哗啦”一声,她右手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长剑,寒光凛凛。
此时,这柄剑正稳稳地架在卜卦道人脖颈之上。
卜卦道人愣了愣神,接着怒道:“秀才,你这是何意?”
有怒有恨,却是没有半分惧意。
张桢一直在观察道人神色,这不对呀,古代的神棍被人拿剑架了脖子,居然不带怕的?
还是这道人,经常被人用剑架脖子?
“道长,今日可给你自己算了一卦?血光之灾啊,没漏下吧?”
卜卦道人按着腰间绣袋,眼中恼恨一闪而过,有恃无恐道:“本道长,今日没有血光之灾!秀才多虑了。”
张桢把手中剑往前送了送,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秀才啊,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你不要你的功名前途了吗?”
张桢半垂下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右手剑下脖颈,不过血肉之躯。
敢情这道人,是算准她不敢动手杀人啊?
这简单。
“道长说的有理,我这秀才文弱,连鸡都没杀过几只。”
不等道人得意,张桢接着道:“不过,道长不妨给你自己算上一算,近日可有牢狱之灾?”
此一句,明显让道人改了脸色。
他之所以会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长山县,就是因为在家乡被人举报官府,告他是妖道!
张桢揣摩着道人脸色,她就不信,这样的神棍道人,没点劣迹?
“我将道长送去县衙,告道长一个妖道之名,送道长一个妖言惑众、蛊惑民心之罪,道长可还满意?”
卜卦道人脸色沉沉,恨恨道:
“我好心救你,你这秀才却吝啬这点小钱,反而恩将仇报!”
“你可别后悔!”
“别后悔!”
道人意有所指的威胁过张桢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绣袋,心中直呼可惜,白日里,他养的三个小鬼威力有限,不方便出来。
好在道人,不知哪里习来的一则隐身术,自信暂且脱身,还是没问题的。
张桢冷冷一笑,道:“道长还是想想自己吧!”
二人互相对峙冷笑,一个有恃无恐,一个自以为稳操胜券,谁也不相让谁。
张桢想着怎么逼问道人,到底打的什么歪主意?也或者是谁派来的?
道人盘算着,怎么杀鸡儆猴,弄死眼前的秀才?然后让自己在长山县站稳脚跟。
二人算是,各怀鬼胎。
“少爷?”
“少爷!”
一头撞进来的种田,原本是打算回禀自家少爷,这趟出去超不顺,马车不知被何人都租走了,他找了半日只租到辆牛车。
哪知一回家,寻到书房,就见自家少爷拿着剑,逼着一个道人的脖子。
种田脑中一懵,少爷是在干嘛?这是家里进贼人了吗?
他是应该喊捉贼?还是应该先关门,方便少爷毁尸灭迹?
张桢没想到种田居然此时回来了,略一分神,被卜卦道人寻到机会,就势一滚,挣脱了张桢手中长剑的威胁。
“张秀才你给我等着!”
他今夜必然治死这个不知好歹的秀才!
道人动作十分敏捷,翻身一窜,撞开站在书房门前还没做好决定的种田,三两步之后,冷笑着逃出了张桢家大门,并留言威胁。
张桢自小跟着母亲请来的拳师,学了些粗浅功夫,动作也是不慢。
她一跃跳过眼前碍事的桌案,拎着长剑追出家门,却是连道人的影子都没追到。
张桢大惊,心中很是不甘,这道人不过快她三两步,怎会一出大门,就完全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