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样凶赫的目光盯着,张桢不用想就知道,她刚刚得罪的,就是右边这个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
“在下长山张桢,多有得罪,见谅、见谅。”
书生打交道的规矩,自然是先通报家门。
黑衣男子闻言一愣,眼中怒气稍减,打量了张桢几眼,竟对着张桢微微点头示意,出人意料并不打算再追究的意思。
张桢心头一喜,看来这人就是表面凶了些嘛!
一旁做道人打扮的清俊男子见此,倒是若有所思,他惊诧于张桢身上隐隐约约的功德金光,想起正殿中已经到齐的诸位神官,对着张桢为何会出现在此,猜出了七八分。
黑衣男子似乎被打扰了某种雅兴,僵着脸对张桢略一点头后,瞟了一眼恨不得将自己遁入地底十八层去的差人。
他的目光落在差人手上那把原本属于张桢的长剑上,略眼熟。
心知是自己妹妹龙江蓠干的好事。
黑衣男子在掸了掸一点袍角后,一言不发,突兀却又理所当然的,直接一脚踹上对面的贺几道。
“噗通!”
贺几道不敌,被这一脚,踹进了湍湍河流中。
黑衣男子踹完人,站在岸边冷讽着哼了一声,然后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第12章
被踹的贺几道,自然不会不反抗。
他侧身一避,左手前伸欲取黑衣男子要害,可惜碍于身上某种束缚,此时二人间实力相差太大,几个回合后,仍是被一脚踹进了河中。
此时人在河中几个沉浮,露在河面的上半身衣衫尽湿,长发微散,眉目侵着水气,再配上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张脸,简直是神仙小哥哥受难记!
而且这个神仙小哥哥,明显水性不大好。
张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那黑衣男子,果然是个暴脾气!
不过,幸好没迁怒于人,大人大量放了她一马。
张桢心有戚戚焉,见黑衣男子走远,道长小哥哥仍在河中扑腾,于心不忍,弯腰直直将右手递出,白生生的一只手,在落汤鸡般的贺几道眼前晃了晃。
忍笑道:“道长,要不要借把力啊!”
被张桢暗暗吐槽水性差的贺几道,感受身下几股恐怖暗流的拉扯之力削减,对着伸到眼前的白皙手掌,蹙起眉头。
冥冥之中,似有命运。
他即没接受张桢的援手,也没直接拒绝这好意,反而压着水中孽魂的侵扰,双手结印,开始掐指而算。
张桢:······
这个世界的道士小哥哥好特别,拉个手前,还要先算命的嘛?
贺几道眼中接连闪过疑惑和震惊,神情复杂地看了张桢一眼,恍然有所悟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出现了!
张桢被看得莫名,这道长小哥哥可是将因果算好了?
纵然如此,她也没将手收回,反而又晃了晃伸出去的的右手,“道长小哥哥,要拉吗?”
这次的贺几道没再犹豫,直接握上了眼前细白绵软的薄掌。
倒是没料到,第一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张桢被冰冷淋漓的大掌握住时,略感不适,自从这世的母亲去世后,有多久没和人如此贴近过了?
心头微感,却不耽误她手下用力,拉着在她眼中水性不太好的道长小哥哥出了河。
上岸的贺几道,摸出一张符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自己一抛,顷刻间,身上的湿漉尽去,又是芝兰玉树的神仙道长。
张桢发现自己很吃这道长小哥哥的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转念一想,在这讲究个含蓄的时代,这样挺失礼的,忙收回了目光。
贺几道自然察觉到了对面的热切打量视线,淡定自如,但凭其看,见张桢自己先不好意思后,双眸闪过些笑意。
似乎是个颇有趣的女子。
他礼节周到缓行道礼,郑重报出自己的名号:“玉昆山,玄月洞,贺几道。”
“刚刚多谢张,张生搭救。”
张桢忙拱手揖了个书生礼,客气道:“长山张桢,举手之劳,贺道长客气。”
贺几道半敛情绪,眸子沉静印着张桢此时的模样,他心中,似乎并无反感?
贺几道突兀一笑,“终归是要谢的。”
并一语双关道:“以后还请张生多多指教。”
张桢莫名,她和这道长小哥哥今日才见第一面吧?
听这语气,怎么颇有渊源的样子。
贺几道似乎看出了张桢的疑惑,却不打算回答,未免唐突,他转了话题,望着黑衣男子离去的方向介绍道:“洞庭龙族,龙野王。”
张桢悟了几息,才想明白,这位贺道长是在介绍刚刚离去的黑衣煞神。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怕她不知轻重,再得罪那个龙野王?也或者是那龙野王因着此节要迁怒于她,怕她张桢不知道冤债正主是谁?
“多谢贺道长告知。”脑补了很多的张桢出口道谢。
贺几道见她到此处了还是一脸迷茫模样,便提点道:“我还有事,你也莫要再耽搁,速去正殿。”
张桢:?
贺几道说完,人便凭空而去,不留余影。
张桢:??
她都忘了,她正在遇鬼这件事了!
合着这不是个道长小哥哥,而是个真·神仙小哥哥啊!
不对,道长小哥哥刚刚介绍那黑衣煞神是洞庭龙族,不是姓龙的龙?而是真龙的那个龙族?!
“到了。”
张桢剩下的路恍恍惚惚,也不知又走了多久,跟着差人进入了一个府衙模样的地方,一路上的楼阁建筑轩昂壮丽,不似凡间。
差人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倒霉秀才送到了。
因着张桢先前的胡搅蛮缠,和后面在桥边的一阵耽搁,他们比着预计的时间晚了不少,但好歹是赶上了。
“张生,你直接进殿去便是,我就送你到此处了。”差人说完,便催促着张桢入殿。
张桢有一肚子的疑惑,见差人眼中的焦急不似作假,又恨不得甩掉她这个大麻烦的模样,便没再纠缠,对着差人施礼道谢:“多谢差人大哥!一路上多有得罪。”
“职责所在,无需客气,时辰快到了,张生请进。”
张桢不在纠结,隐隐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再一谢差人,便转身进了一座壮丽恢弘的正殿中。
大殿门前并无人值守,张桢大着胆子跨入其中。
只见殿上方呈扇形坐着十余神官,有的打扮如凡间的官者,红袍官服著身;有的似天上的神者,身披神甲;又有的平平无奇,又或者打扮怪异似乞丐,而贺几道和龙野王赫然在座!
只不过这二人,一个坐在左末位,一个坐在右末位,更像是临时来凑数的。
二人对着震惊的张桢,皆微微点头示意。
而坐在殿上正中央位置的三位神官,威严甚重,不可直视。张桢略看一眼后,便不敢再冒视,心里直犯嘀咕,这什么阵仗?
又见殿下摆设着两份小几和坐墩,几上都有纸笔,已经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书生谦让着坐了右面的位置。
张桢见左面空着,由不得她挑挑拣拣,上前几步坐了下来。
活了两世,张桢也算得是博闻强识,面对此情此情,总觉得有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看着小几上上好的纸笔,总寻思着再往上瞟几眼,可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这样做,说不得上面真就是些神神鬼鬼的人物。
一时间张桢老老实实坐在原位,连右边的书生也不敢去打量一二。
而先坐了右首的书生宋焘,显然也和张桢想到了一处,纵然好奇,也是再规矩没有。
大殿中的两个秀才并没有等上多久,俄而,上殿有题纸飞下,一左一右直直落在两个秀才身前的小几上。
张桢稳稳心神,细细视之,题纸上共八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一见到这几个字,张桢愣神下,久远的记忆开始苏醒。
电光火石间,忽然整个人明白了过来。神TM的种田流剧本,她拿的明明是聊斋剧本啊!
还她的平平无奇,种田流!
张桢一时魔怔,脸上表情变换莫测,最终盯着题纸上的八个字,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她这二十二年是有多幸运,狐、妖、鬼是一个也没遇着!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不,也许遇见过,只不过,该庆幸没异类对她这小小书生感兴趣。
一想到这么多年,不知和多少妖鬼之流擦肩而过,张桢浑身渗出冷汗来。
果然,无知者无畏。
张桢的一番神情变换,落在上首居高临下的一众考官眼中,自动解释为张生女子之身,不堪所托,一道试题就将人吓成这样。
如此,张桢的一番变化,毫不违和,并未再引人注目。
只有龙野王蹙着眉头看了张桢一眼,心道罢了,也许他该将这张生引到哪家道门里去才是。
想到这儿,龙野王瞟了一眼贺几道,这道人所在的玉昆山,倒是顶好的凡间道门。
可惜,他们之间有仇。
新仇加旧恨的那种。
正襟危坐的贺几道若有所感,微微侧过身间四目相对,刹那后,二人又默契地撇开视线。
毕竟这殿上坐着的都不是善茬,才刚刚给他们二人调停过,他二人此时再针尖对麦芒,怕是会引来不喜。
龙野王撤回目光,紧紧皱起眉头,别的先不谈,贺几道师门私自斩杀他龙族一事,总不能善罢甘休,今日过后再找机会算账就是。
至于张秀才的事,罢了,他再看看。
贺几道嘴角擒着一丝冷笑,这条黑龙给他等着!
他回头时见坐在下面的张桢一会儿惊讶,一会儿呆若木鸡、恍然大悟,一会又垂头丧气的生动模样,目光渐渐专注。
一个生机勃勃又充满活力的女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张桢百感交集,却又不敢再放任自己的情绪外泄,她可没忘,她现在可是在一堆神神鬼鬼的监视下,考城隍呢!
没错,就是考城隍!
知道自己拿的是聊斋剧本的唯一好处就是,她提前有了剧透。
比如眼下,她对面的宋焘宋秀才是考城隍的“最后”赢家,至于为什么说是“最后”?
因为她这个长生张生,即将成为本次“考试”选出来的代理城隍!
简而言之,她张桢此时身在聊斋,正在捡漏。
又比如,她面前题纸上,来自不知哪位神仙所出的的“一人二人,有心无心”,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对面宋秀才即将写出的: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可是,一府城隍是地府官啊!
也就是说,她和宋秀才不管谁想当这个城隍,先死了再说!
简称拿命来换。
可惜的是,对面的宋秀才,明显不想这么快做鬼,给自己找了个老母无人奉养的理由,硬生生多活了九年。
而同样不想英年早逝的她,又该找个什么借口,不让自己做鬼呢?
对着试题乱答一通?
怕不是嫌弃自己活得太滋润,得罪这么一屋子的神仙大佬,一个雷过来就能将她劈成渣渣,连鬼都没得做。
况且,她对做鬼没兴趣,可是对做城隍,有兴趣啊!
罢了,罢了,先答题,总共才给了三炷香的时间,耽搁不得。
第13章
张桢收敛起一脑袋杂乱思绪,将心思放在题纸上的“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上。
一道很符合聊斋背景的“唯心”主义考题,而宋焘答出来的“正确答案”依然沿用了“唯心”这个思路。
那她何不反其道而行之,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唯物主义法治大旗的孤鸿雁影。
实在是她听闻过的聊斋世界,不管人官还是鬼官,都太过唯心、凭心、任心。简称,任性!
“有心无心,不必人辩······”
“必立纲纪,饬法度,强以法令把持·······”
“有此治本。”①
这样一写,倒是很有古代酷吏的风范,张桢自嘲一笑后,又接着写了下去。
身为古代有志科举的书生,科举文章样式自然不陌生,两位秀才掐在三炷香时间之内,先后停下笔,接着所答文章凭空而去,转眼就到了殿上。
不多时,上坐的诸位考官已将两篇文章传了个遍,两位秀才的文章,立马就分出了高下。
宋焘的文章诸官传赞不已,张桢之文置落一旁,倒不算冷落,至少贺几道和龙野王都逐字通读了一遍,可惜文采、立意皆不如宋生。
诸考官神念交杂,已有结果,于是宣召宋焘上前,一个身着红袍的儒雅中年神官说道:“中州郡正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可堪任。”
张桢对这结果毫不意外,毕竟有书为证,自己技不如人。
现在重要的是,后面的捡漏剧情,她该怎么保证自己还能继续是个人?
毕竟她是真的不想当鬼!
一旁的宋焘是正宗的古代士子,鬼神这种东西没多见,却又不至于惊怪,瞬间醒悟自己这一遭所谓何来。
于是他立马磕头拜谢,并哭泣道:
“受此恩宠得到任命,学生怎敢有推辞?只是家中老母年将七十,不能缺少学生奉养,请允许学生将老母奉养送终后,再听从诸神官调用。”
张桢见事情发展果如书上所写,一边也是心有戚戚焉,好好当着热乎乎的人呢,突然就要让你凉了当鬼,谁能不哭?
宋焘和鬼神间的拉扯依然在继续。
大殿上方一个服饰如帝王,头戴方冠的神官,听闻宋焘所请,便抬手示意左右稽查宋焘母亲阳寿。
一个长须鬼吏领命出来,捧着籍册,书页翻飞找到宋母所载,回禀道:“还有九年阳寿。”
殿上诸考官见此皆有思虑,一时间并未再开口。
倒是坐在末位的贺几道突兀出口,建言道:“宋生孝行可嘉,何不令张生代为九年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