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一开嗓,如清风般温柔,秦舟莫名想到倪芳。他生日那天,倪芳提过自己年轻时唱昆曲,嗓子败了就没唱了,她演过芸娘吗?
不晓得杨正南会不会带倪芳参加婚礼。秦舟喜欢跟她谈天,又怕陶家欢见到伤心,他想散场后得跟连翘商量,婚礼前一天开导开导陶家欢。
最感人的一场戏《纪殁》来了,沈复告诉芸娘,他一天不停笔,她就一天不死,“生生世世为夫妇”。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此时是虚幻世界,他不停笔,心爱的人永困临死之日。
沈复艰难落笔,记下芸娘的死亡,以自己无尽相思之苦,免去她病痛之苦。连翘悄然擦泪,人死不能复生,但在文学里,她的灵魂不灭,超越生死。
最后一场《余韵》,沈复病逝,与芸娘手牵手“回到书中”。连翘耳畔响起“星作证,月为凭,与君作生生世世盟。”她侧头吻向秦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惟有珍惜每一天。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阴阳印。
第76章
秦舟没有专门知会妹妹,但他和连翘手持结婚证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所有亲朋和熟人都能看到。离开沧浪亭,他收到秦绊雪的祝福:“哥,我只能给予遥祝了。在放下你之前,我再也不见你了,我不允许自己再动心。”
秦舟预知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些伤感,五一节的婚礼,他不会有一个亲人到场了。
夜里冲完澡,连翘睡去,秦舟在露台上待了片刻。连翘比他入社会早,宾客里有些有分量的人,但自己这边全是毛头小伙子和他们的女朋友,人也少,他心有不甘。
早晨醒来,秦舟约杨正南和赵恺晚上吃饭,有要事相商。白天他去跑转户口事宜,只可惜自家不属于杨正南单位管辖,不然可能会快点。
下班后,连翘加班做项目,秦舟回天弓电子挑了最新款的相机和手机。手机是给赵恺的,赵恺不收,相机是给杨正南的,杨正南也不收,都让他有事说事。
所谓要事很简单,秦舟想多开几桌,需要两人多拉点人头,以壮声威。杨正南和赵恺听说秦家父母都不出席,俱是叹息。
以世俗眼光来看,秦舟找连翘亏大了,赵恺能理解秦家父母的态度。不开明的父母他见得多,秦家父母没撒泼大闹,逼他分手,已经算不错了。
秦舟父母是大学同学,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对连翘上门摆出不冷不热的态度,还直言接受不了,在秦舟眼里跟撒泼大闹没区别,他很灰心。
杨正南没跟赵恺说过秦舟是养子,但多少生身父母对子女也是这样。子女到了“适婚年龄”,他们就催婚催育,却不把婚育和子女的快乐幸福挂钩,还坚称是在尽父母责任,只有看到子女走进婚姻殿堂,生儿育女,他们才算完成任务。
能从容和孤独为伴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是需要伴侣的,但很多人草率结婚,是被父母逼得跳脚,两害相权取其轻。结婚后,问题暴露出来,带来新一轮苦闷痛苦。连父母催婚压力都扛不住的人,往往很难扛住婚姻里的压力。
秦舟和连翘互为良配,但双方父母都不会出现在婚礼现场,着实有几分凄凉。杨正南和赵恺都答应喊几个知交老友去喝喜酒,给他压压阵。秦家父母不出席婚礼,他们来给秦舟当家里人。
秦舟强行把手机塞给赵恺:“老赵,你那手机太破了,求你了,换吧。”
赵恺眼一瞪:“还喊老赵?喊哥。”
秦舟立刻喊:“恺子哥。”
赵恺大拇指一挑:“这位呢,该叫叔了吧。”
秦舟想请杨正南当证婚人,摇起了尾巴:“别说喊叔了,喊爸都行。”他把相机推到杨正南手边,张口就喊,“爸,帮个忙。我婚礼上想弄点视频,你帮忙拍吧。”
杨正南听得心酸:“喊老杨。”
赵恺假意不快:“师父,我算是知道了,你对这小子是偏宠。”
杨正南笑问:“怎么,不行吗?”
秦舟虎视眈眈,两人被迫收了电子产品,但被秦舟识破了心思:“你俩多带点人,让我有排面就行,不准随份子钱。”
杨正南不干,秦舟说:“我去年就说过,只要我店里破了案,你和子子孙孙这辈子的电子产品我都包了,Switch 不好玩吗?”
杨正南虽然答应带朋友去喝喜酒,但谢绝当证婚人。他离过婚,不是婚姻的好模板,难当此重任。秦舟好奇:“你到底为什么离婚,你前妻给你戴绿帽子了?”
杨正南说:“不是,是我和她在养儿子问题上都失过职。”
秦舟还想再问,赵恺转开话题:“婚礼就剩十几天了,还有哪些事需要帮忙?”
秦舟掏出纸质表格,这两天把酒席规格定了,就只剩婚礼花艺布置和喜糖了。杨正南说:“这两个好说,我带你去跑。”
倪芳唱昆曲时有几个搭档,主唱柳梦梅的那人年纪大了从事教学工作,还在皮市街花鸟市场开了店,倪芳长年在他店里订花,杨正南当即给她打电话。
柳梦梅找杨正南帮忙办过事,但不算熟,倪芳出面,能拿到好一点的折扣。电话那头,倪芳爽快答应:“你跟小秦舟说,现场布置也别找人。命理馆有个熟客是花艺大师,在花艺比赛拿过大奖,经常被场馆请去做布景设计,我跟她说说,叫她派几个徒弟帮帮忙。”
倪芳打好招呼,第二天,柳梦梅跟杨正南和秦舟在酒店见面,他来回走上一圈,听秦舟聊了聊想法,心里有谱了。
柳梦梅在郊外有花圃,他做花木生意以来,给很多庭院人家和婚庆场所提供花材,秦舟定了白玫瑰、绣球和洋桔梗等,蓝紫和白色为主色调,粉色为辅,连翘喜欢清新淡雅的花色。
大体谈定,三人去皮市街签协议,缴纳定金。倪芳到来谈价钱,她不来,柳梦梅也是按最低折扣给秦舟,她主要是想带秦舟跟花艺大师的徒弟见面。该徒弟是花艺培训学校的导师,婚礼前一天,派些学员去酒店布置,就当是户外实践课程。
倪芳又帮秦舟省了一笔费用,秦舟说:“芳姐,我今天出门没带请柬,回头补上。”
倪芳摆手:“我店里五一搞促销,很忙,去不了。正好我也学了一点插花手艺,她们去现场布置那天,我去凑个热闹,算是给你道贺,怎么样?”
秦舟哪里肯依:“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倪芳让他别客气,帮投缘的小朋友做点事,她很高兴。秦舟求助地碰碰杨正南胳膊,杨正南说:“你结完婚再答谢她也是一样的。”
倪芳飘然来去,秦舟犯了嘀咕。要说杨正南和倪芳没多少感情吧,倪芳把杨正南开口的事当成她自己的事,热心周到,不图回报,杨正南也不和她见外;要说有感情吧,两人看着也太熟稔了,熟稔得眼里没火花。
去年下半年,杨正南拒绝陶家欢时说过打算单身下去,可见他和倪芳是那之后才认识的,这才接触了几个月,怎么就像老夫老妻似的。秦舟敲敲杨正南的肩头:“我写的请柬是让你携女友莅临,你不帮我说说话?”
杨正南笑笑,秦舟性格好,倪芳对他一见如故,才倾力相帮,如果没有陶家欢,她铁定会去喝喜酒。但那天是陶家欢的姐姐大喜之日,她不去,姐妹俩就都高高兴兴,心里没有阴霾。
秦舟也想过来了:“芳姐是为我着想。”
杨正南说:“走,吃碗面去园区。”
前几年,有个女人报警,邻居遛狗不拴绳,大狗扑上她母亲,她母亲摔倒,伤了骨头。杨正南妥善处理了此事,还定期回访,免于女人一家被报复。这女人在网上做进口零食生意,每年春节前都往派出所寄个巨大的零食礼包,去年她家搬去工业园区,跟人合资开了零食店。
女人的门店是加盟性质,店堂宽敞,种类繁多,秦舟笑叹扑进了零食汪洋。杨正南也是第一次过来,心想得带那几个孩子来玩,这里会是他们的天堂。
常见的喜糖多为巧克力和奶糖,秦舟挑包装好看的试吃,不时让杨正南也尝尝。杨正南很少吃甜的,让他自己拿主意。
两人在服务员的陪同下挑挑选选,货架上有一排软糖,杨正南看到“白桃味”几个字,下意识拿起一袋。
陶家乐开冷链车为主,平时搭着做时令产品生意,去年他送了几箱水蜜桃,想向连翘求和,连翘不收,让秦舟处理,秦舟给杨正南送了一箱。
水蜜桃是夏天的恩物,拆开闻到桃子香气,连湿漉漉的梅雨天都不惹人厌了。杨正南撕开软糖包装,浓郁桃香扑鼻。
服务员跟秦舟聊天,桃子的香气很娇甜,闻起来有幸福感,店里白桃味的果酒和茶叶也卖得特别好。
软糖入口,味道甜蜜可人。陶家欢现在在做什么?又是她头像照片里的状态吧。
秦舟生日后,杨正南再也没见过陶家欢。4 月古城花事繁盛,街头巷尾常见粉蔷薇和黄白木香,他时常拍几张发出来。
每条动态都能收到陶家欢的评论,规规矩矩的两个字:好看,再加个朴素的笑脸表情。她回复的时间从来是凌晨,那可能是她放工的时间。
只有一条,陶家欢的评论较长。在苏州博物馆那一架文徵明手植的紫藤照片下,她描述去年春天见到它,如烟如霞,她和姐姐在藤下喝茶,香风阵阵。
去年春天,陶家欢和朋友在 KTV 遭逢新型毒品案,逃离后她很害怕,杨正南让她和连翘去苏博散心,四百多年的紫藤又开了,她依言去看了。
又一年花期到了。杨正南很想回复她,但千言万语凝不成一句得体的话。陶家欢第二次表白时,讲过成成和小玉像“被锤杀的牛”,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头牛,反刍相处时每个细节,再被这些细节锤杀。
秦舟选定了小零食和果酒,老板给了他很好的价格。他很兴奋,省出来的钱可以让伴手礼盒更丰富,他想再搭配茶叶和小支护手霜等实用物品,这样既有主体,又有足够的花样,宾客都是他和连翘想交往下去的人,他得更用心些。
倪芳和朋友开的店主营棉麻服装和布鞋,兼卖碧螺春。秦舟想在她店里订茶叶,倪芳帮了他大忙,他必须回报。
秦舟喜欢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倪芳也是这种人,杨正南笑看他去给倪芳打电话,情绪忽然沉落。陶家欢和那个精英在一起了吗,秦舟和连翘的婚礼,她会携男友莅临吗?
第75章
连翘和秦舟婚礼前一天,倪芳和花艺学校的学员去酒店布置。秦舟和杨正南分头查漏补缺,力求万无一失。
新人双方父母都不出席,婚礼流程省了很多步骤,但中西合璧的户外婚礼细节多,秦舟很庆幸找杨正南帮忙。杨正南做事很负责,心也细,从菜式有哪些讲究,到酒桌朝向如何,阳光会不会刺到来宾的眼睛,都条理分明地对酒店做出了要求,落实到位。
上午是阴天,中午出了太阳,倪芳躲到室内。大清早见面时,她戴了大草帽和口罩,还穿了防晒衣,秦舟说:“芳姐怕晒黑,别忙了。”
倪芳说:“不是怕晒黑,我有日光性皮炎,不注意怕复发。”
天黑时分,众人忙得差不多了,秦舟拍视频发给连翘。连翘今天本该休息,团队的黄婷带队的项目技术上有瑕疵,她得整改。
酒店往西有家口碑好的饭馆,秦舟请倪芳和众学员吃晚饭,杨正南回派出所值班。他最近精力在这边,让赵恺等人顶了几次班。
饭馆门口是河流,摆了几张桌椅,秦舟和众人喝酒吃烤鱼,力荐沧浪亭的《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昆曲新编剧目,倪芳没唱过,去看过两次,夸名角风范佳,身段一流,唱得也好,她自愧不如。
秦舟说倪芳太谦虚,她曾说自己嗓子败了,可她人到中年,音色依然很出众,如春风过耳。倪芳笑言说话没问题,但开嗓见分晓,让她穿梭在沧浪亭那种林木亭榭间无麦清唱,声音会被环境吞掉,观众听不清。
名角之所以是名角,是靠功力和底气说话。《浮生六记》里有场戏,观众散布于长廊,隔着一方流水看表演,这对演员是考验,每个吐字都得清晰送到对岸,这不仅是天赋支撑,还得日复一日地训练。
夜风轻拂,秦舟举杯:“敬芳姐。”
秦舟眼中有探询,倪芳猜到他想问嗓子为什么败了,但他觉得不适合问,她也不想回答。
酒杯相碰,秦舟说:“我有答谢礼,你等着收哦。”
倪芳学他说话:“我有新婚贺礼,你等着收哦。我让老杨明天一早去我那里拿给你。”
秦舟更感头大:“你帮我这么多,我和连翘不能让你再破费。”
倪芳笑:“你伴手礼的碧螺春都是在我店里拿的,你照顾我生意,我送点小礼物,安心收吧。”
秦舟抓抓头发,倪芳瞧着他,第一眼就喜欢的小男孩,能为他做点什么,她很愿意。她怀疑自己可能得了失心疯,把秦舟当儿子看待了,她想杨正南也一样。
婚礼清晨,杨正南带着花童小玉和成成来了,进门同声道恭喜,祝福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连翘的婚纱是典雅款,林非非帮她盘头发,何苗带两个花童到楼上衣帽间换上小礼服。
小玉夸连翘家比陶家欢说的还漂亮,问陶姐姐是不是在睡懒觉,杨正南留神听,连翘说妹妹马上从连云港出发,到了苏州直接去酒店。
杨正南转交倪芳的贺礼,是一套纯手绘珐琅彩下午茶具,图案是栀子花,配色清雅。秦舟订婚礼鲜花时,提过一句连翘最爱栀子花,倪芳记住了。
秦舟给倪芳打电话道谢,倪芳遗憾时间不够,否则她就自己亲手制作了,她在戏剧学校读书时,学过几年工笔画。
有心的礼物到了,人不来,秦舟和连翘越发不好意思。杨正南宽慰两人,秦舟不仅订了倪芳店里的碧螺春,还约定以后定期采购,用来招待天弓电子的顾客,这套下午茶具是谢礼。
连翘暗叹,她也喜欢倪芳,可能得等到陶家欢对杨正南释怀,她和秦舟才能和倪芳熟络来往。
书房是家里的会客厅,坐了若干年轻人。连翘这次不请伴娘,秦舟也没请伴郎,但双方最要好的朋友都来了,其中一人是秦舟的好兄弟,天弓电子城的真正老板,特地从国外赶回来。
按婚礼习俗,男方得有直系长辈陪同,杨正南充当了这一角色,开车载着一对新人和两个花童去酒店。
秦舟怕坐着把西装压出褶皱,穿的是常服,到了酒店,他让服务员帮忙再熨一熨新郎服装。
杨正南手持秦舟送的相机,录下快乐片段。秦舟向外张望了几次,明知父母不可能不期而至,他心里仍抱有微妙的期待,被杨正南看出来了,叹口气。
连翘在跟朋友说话,秦舟把杨正南喊到一边,问他会不会因为儿子不孝顺,而不参加儿子的婚礼,杨正南不喜欢孝顺这个词,答道:“我不需要他孝敬我,也不需要他顺从,他有他自己的意愿,快快乐乐就好。”
秦舟问:“他将来不尽孝,不赡养你,你也不怪他吗?”
杨正南摇头:“我老了去福利院,请护工。孝道是枷锁,你别被它捆绑得太深。倪芳有次看过一本书额,不好意思,是本作者的纸书《中国结》。。,在网上分享过里面一段话,我看到也很有感触。书里说:孝字,上老下子,很好理解,子女肩负老人。但老字下边那个匕字去了哪里?匕首扎在了子女心上。”
秦舟咂摸着这句话,父母言语如匕首,一刀一刀,戳在他心窝,仅仅是“为你好”。
杨正南说:“父母和孩子平等相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就非常好了。”
秦舟说:“所以你儿子跟你不满意的女人结婚,你也不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