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读书能出人头地？然而读书需要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妇人却很骄傲：“我做到了。虽然眼下不能再去学堂，但是也给他请了夫子，每个月指点他三次功课。绍儿听话，既勤勉又自律，日后会有出息的。”
每个母亲都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儿女会有出息。
“多谢夫人不嫌弃，在我这里投宿，给我增加了这么多进项……”妇人感激地道。
她今日过来，是主动要帮明九娘免费洗衣服的，闲谈之间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第1824章 赵谦绍（一）
猫猫看着旁边垂眸不语，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的赵谦绍，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这里住了两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今年刚九岁。
猫猫还隐隐感觉到，家里的贫困，母亲的苦难，繁重的课业，生活的重压……都让这个孩子敏感、自卑又刻苦向上，黑色的眸子中带着和年纪不相符的懂事。
那种懂事，那种因为生活困窘而造成的难堪，都让人心疼。
倘若可以选择，谁愿意懂事？
倘若可以选择，谁愿意一边在困苦之中挣扎一边自我安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段话，每天赵谦绍都在大声地背诵，这也是妇人要求的。
一脸稚嫩却又故作坚强的小小少年，迎着晨曦在微凉的风中仰头大声背诵，仿佛这样就可以驱赶掉所有贫困带来的尴尬，仿佛这样就能和挣扎的自己和解——他在努力，他没有辜负母亲。
他像一张绷紧的弓，让人担心他随时都能绷断。
猫猫不能说妇人不好，她付出了所有才换来了现在的局面，也让儿子读书明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这样的爱太沉重了，比赵谦绍年长七岁的她，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少年不堪重负的另一面。
那些对贫困的反抗，那些贫困带来的羞耻，他都不能有，他只能好好读书，唯有这样才让母亲欣慰。
猫猫甚至感觉得出来，他的自尊，并不喜欢母亲这样一遍遍把家里的苦难掰开了揉碎了给自己一家三口这样的陌生人看，可是他也明白，母亲放弃尊严的诉苦，无非是想得到更多的银子，让他更好地读书。
母亲又做错了什么？
这个小小少年，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可是眼下他内心的痛苦挣扎，面上的尴尬难堪，都被猫猫感受到了。
猫猫想帮帮他。
她说：“绍儿，你带姐姐去买点东西好吗？”
赵谦绍没有说“不”的权利，因为母亲已经替他一叠声地答应。
“那有什么不行的？绍儿，快带着姐姐去买。”
猫猫听见赵谦绍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这是他的回答，而不是母亲的。
两人出了门，赵谦绍道：“村里的杂货铺子，买不到什么东西。”
“没事。”猫猫笑道，“我就是去看看，出来透透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听我娘絮絮叨叨，好烦啊。”
赵谦绍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猫猫就是故意的，她撒了谎，想安慰一下小小少年，他偶尔不喜欢母亲的举动，并非罪大恶极，而是人之常情。
不信就想想她。
“我娘很唠叨，我打个喷嚏她都得紧张半天。”猫猫故意抱怨道。
赵谦绍没说话，沉默地带着她往前走。
“赵谦绍来了。”
“快喊二牛他们出来，今日非要打死这小子不可。”
“我也来了！”
前面忽然出来四五个男孩子，凶神恶煞地过来，还有人往后跑去叫人，看起来和赵谦绍有深仇大恨一般。
赵谦绍推了一把猫猫：“你快走，别管我，我拦着他们。”
第1825章 赵谦绍（二）
猫猫没动，看着那些在四处找趁手“兵器”的熊孩子道：“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我让你走！你聋了吗？”赵谦绍忽然发作，同时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截拇指粗细的树枝。
猫猫笑着摸摸他的头。
这样炸毛的小小少年才能让她感受到真实的情绪，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真实。
“看起来你的人缘不很好呀，”猫猫神情轻松地道，“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嫉妒你读书好，是不是？”
迎面而来的熊孩子们，穿得都比村里一般的孩子穿得好，所以猫猫才会有这样的猜测。
他们应该都是和赵谦绍一样入学的孩子，大概经常也被家里人拿来和赵谦绍对比。
这样的对比，让他们恨上了别人家的优秀孩子。
“我让你走！他们谁都打。”赵谦绍黑眸翻涌，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忽然主动向那群熊孩子冲了过去，迎着他们当中隐约有为首风范的那个孩子，不要命地打下去。
猫猫一惊，明白了他的用意。
擒贼先擒王，只有足够狠，才能让人下次欺负他的时候心有余悸。
只是他没有碾压众人的实力，恐怕下一次还是被欺负的命运。
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母亲知道吗？会心疼他还是骂他？
猫猫见那些孩子已经一拥而上，顾不上多想，上前朗声道：“都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不客气了。”
熊孩子们根本不理她，把赵谦绍按倒在地上，这个按住胳膊那个压住腿。
赵谦绍努力蜷缩着身体想要护住自己的脸，闭着眼睛，神情不屈不挠……
然而他很快感受到，自己身上被加诸的那些压力很快泻了去，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们鬼哭狼嚎的声音。
赵谦绍睁开眼睛，就看到猫猫在他们之中闪转腾挪，左边一掌右边一脚，像玩一样轻轻松松地把那些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没用全力，更像是浅尝辄止的教训和戏弄。
猫猫确实如此，不过一群熊孩子，她犯不着让他们缺胳膊断腿。
不过她也没完全放水，还是给了他们对他们来说足够的教训。
看着他们在地上躺倒一片，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时，猫猫拍拍手：“来啊，谁还要来？”
谁也不敢了。
猫猫道：“我是赵谦绍的姐姐，你们从前欺负他的那些事情，我不追究了。但是从今天开始，谁再动他一下，我一定十倍替他打回来，听见了没有？”
熊孩子们都仓皇点头。
这个漂亮的姐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是打起人来真疼啊，而且怎么躲都躲不过去。
“以后我会经常来这里，”猫猫哼道，脑海里浮现出幺幺教训人时的样子，“你们的样子我都记住了，有一个算一个，别等我把你们腿打断变成跛子再后悔！还不快滚！”
熊孩子们爬起来，一哄而散。
第1826章 赵谦绍（三）
猫猫被自己逗笑，然后很快恢复了之前温柔的样子，伸出洁白的手：“快起来，被打疼了吧。”
赵谦绍摇摇头，没有给她手，自己站了起来，先整理了下头发，然后又拍拍身上的土。
他今天就挨了几下，比以往挨打轻了太多。
他没伸手，不是不领情，而是知道自己手太脏了。
他对猫猫有了全新的认识。
明明她那么温柔，说话的时候也是温声细语的，唯恐吓到自己一般，可是她打起架来，却行云流水，动作快而准，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呢？
她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子，那是拿武器留下的吧……
“绍儿，你是不是被打疼了？”猫猫又问。
赵谦绍忽然道：“你不要叫我绍儿！”
他不想让她像母亲一样称呼他，他很别扭。
这个有些别扭的小少年……
猫猫好脾气地道：“那你觉得，我叫你什么合适？”
“赵谦绍。”
“啊？”猫猫道，“那你不觉得生硬吗？”
“我还没有字。”赵谦绍别过脸去，让猫猫想起了伴随自己长大，却已经故去的猫。
“你现在还小，但是我送你个字吧。”猫猫道。
她是大公主，倘若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这个字能让他觉得骄傲几分，让他生出更多在这个悲苦的世界中挣扎而上的勇气。
这个小小少年，身上有着坚韧不拔的韧性，刻苦向学，天资聪颖，只要他没有被阴霾带着钻牛角尖走向愤世嫉俗的极端，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
这也是为什么猫猫对他如此耐心的原因。
她不忍心看着原本可以一飞冲天的鸿鹄成为燕雀，苦难不可避，但是他应该有更高远的天空却俯视大地。
赵谦绍道：“你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鹤鸣？”
“不是。”猫猫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潜渊。”
“好。”赵谦绍立刻答应。
猫猫解释道：“鹤鸣不能用，是因为我家祖宗，有用这个表字。而且我觉对潜渊对你来说更合适，虽然眼下暂时蛰伏，但是总有一日你会鲤鱼跳龙门，我相信你。”
她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是鼓励，更是关爱。
没想到，赵谦绍却有些生气，扭过头去道：“我知道了你是好人，但是不用这样把我当成孩子，我不是孩子了。”
猫猫哭笑不得，他怎么不是孩子，在她眼中，比他大的战胜都还是孩子。
但是她没有戳破小少年的别扭，道：“我们别去买东西了吧，咱们回家换衣裳？”
他的衣裳都弄脏了，袖子也被他们扯开了口子。
“不要。”赵谦绍道，“我，我先要去个地方。”
他带着猫猫来到一处废弃的房子里，在满是灰尘的房子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宝贝”篮子。
那里面针线，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水瓢，有缺口的粗瓷碗，还有一些猫猫没认出来的东西。
他熟练地拿出针线，在猫猫惊讶的目光中，很快把自己的袖子缝好了。
要知道，他根本没有脱下衣裳，而且还是用左手缝的。
第1827章 赵谦绍（四）
这都行吗？
猫猫自己不通针线，虽然在军中的时候见过同袍自己缝补，但是还没见到过赵谦绍这样的小男孩，如此熟稔于针线。
“你，经常如此？”猫猫声音十分不忍。
“不是因为总被打，而是有时候我会偷偷帮我娘做些针线……在她熬不住睡过去的时候。”赵谦绍淡淡道。
“那你不睡觉吗？还要读书……”
“想做事情总有时间的，除了读书，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赵谦绍道，“读书又不难。”
猫猫脑海中顿时闪现出他趁着母亲睡着，偷偷摸摸起身，在灯下偷偷帮母亲做针线的情景，一边做，还要一边看着母亲，防止她醒来发现……
只是……
猫猫问：“你娘都不会发现吗？”
“没有，我娘经常忘事。我爹离世之后她受了刺激，经常忘记很多刚做完的事情，她唯一能记清楚的，就是我爹的事情。”
猫猫看着小少年平静讲述，眼神中甚至没有悲伤，心里钝钝地难受。
“今日的事情，你别告诉我娘，她会担心的。”
“那你这衣裳怎么解释？”
“摔了一跤。”
“好，潜渊。”猫猫郑重答应，“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待些日子，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功夫，这样我们走了之后，你也不会被人欺负，如何？”
“好。但是我娘不会喜欢，你偷偷教我可以吗？”赵谦绍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有请求之色。
猫猫答应，然后就看到他那双黑色的眸子，瞬间流光溢彩，像是揉碎了星光。
这一瞬间，他身上的那些戒备仿佛悉数卸下，乖乖巧巧地道：“谢谢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猫猫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感觉，这个小少年，就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小狐狸，随时都能跳起咬人，然而忽然之间却软了身段，宛如被驯服的小猫。
真是怎么都让人怜爱。
猫猫伸手摸了摸他头顶，道：“你已经九岁了，再熬几年就长大了，眼前的难处都会过去的。”
“嗯。”
猫猫犹豫了片刻，被他看了出来。
“姐姐，你想说什么？”赵谦绍黑亮的眼睛看着她。
他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隐瞒和小心思，猫猫道：“绍……潜渊，倘若你想帮助一个人，没有所求，只是希望看到他好，但是又担心让他感到自卑，你会怎么办？”
“姐姐想给我银子？”赵谦绍道。
猫猫惊讶于他的聪明——这种洞察人心的聪明，和读书的聪明还不是一会儿事，那是细腻敏感，聪敏无双。
“是。”她点点头，“虽然我知道这天底下也有很多人需要接济和帮助，但是我遇到了你，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说话间，见赵谦绍没有反对，她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拉过他的手放在上面，打量了一下这个房子和他的“百宝篮”：“给你的，我相信你会安排好，将来留着改善生活也好，进京赶考也罢，总之什么都好。”
她觉得替他庆幸的是，这里距离京城只有四五百里，将来入京赶考，也不至于路途遥远，花费巨大。
赵谦绍沉默地把银票收下，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神情。
第1828章 赵谦绍（五）
“姐姐，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买东西。不管买什么都好，只说你挑得久了，我娘不会起疑心的。”
“好。”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猫猫发现赵谦绍在她面前就卸下了防备，“姐姐”叫得也很亲热。
只是这一切，都仅存于两人独处的时候。
倘若有第三个人，他一定还是从前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
甚至连明九娘都瞒住了。
明九娘不止一次和猫猫说：“那个孩子，真是让人心疼。不过他母亲如此，也实属无奈。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一个把自己所有都献出来，恨不得压垮自己的母亲，苛责的话实在让人说不出口。
猫猫也很明白这点，只是觉得赵谦绍也很无辜。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
“等走的时候，给他们母子留点银子。”明九娘道，“我有一次听她说漏嘴了，好像是赵谦绍的父亲是蒙冤致死，只是我想再问，她也不肯说。大概她希望赵谦绍有朝一日能入仕，替他父亲洗清冤情吧。”
是这样吗？
猫猫本来想问赵谦绍，但是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难得放松下来的样子，便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只是旅客，短暂停留，希望能给他带来些许光亮，日后回忆起童年来，不都是阴沉的底色。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赵谦绍这句话几乎每日都要问好多遍。
“我也不知道呀。”猫猫笑道，“我爹娘是来寻亲的，你看他们早出晚归，还要你娘帮忙带着去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