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搁下茶盏,起身朝外蹒跚去。
一位长着谪仙般面庞的年轻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同他擦肩,周遭有乾山镇的镇民发出纷纷议论。
“这个难道就是乾陵山那位最最出尘的大弟子吗?”
“应当就是他。听说他如今耳目失明,很是凄惨落魄。”
有人惊讶。
“啊?这,这也看不出来啊。那他如今是离开乾陵山了吗?”
“听说是的,听山下来的弟子说啊,这位周公子,如今已收了求仙问道之心,只身一人云游去了。”
世人只叹世事常。
流离之人心归处,只遍历方。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结束,下午加更一章~
第二卷
第35章
梦境的尽头是什么?谁又掌握自己的梦?
意识朦朦胧胧如同幻影, 神魂残缺受损的杳杳在一片混沌中浮沉,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她只看她似乎为了什么因缘,随意挑了某个日子, 只身去往了凡人界。
她听有声音轻叹——
“去看看吧, 看看一切从开始, 看看命运又去往处。”
……
临近乞巧节, 城郊香火最旺的那处月老庙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庙外种一株苍虬的古树,上头挂满了红线与愿笺,在和煦的微风中摇摆, 寄托人们的殷殷期盼。
古树下, 身姿窈窕的少女支了一处简陋的摊子,写算命二字的幡正歪歪斜斜地倚树身。
少女蒙薄薄的面纱, 瞧不清楚相貌, 只露出一双清泠泠的杏子眼,目光清澈,眼波动人。
算命摊子前已排了长长的队, 时有路过却不明情形的好奇香客, 向排队的人们打听一二:“怎么排了如此长的队伍?”
就有人指那处歪歪斜斜随意放的幡,道:“瞧不?算命的咯。”
“摸骨算命的?”问的香客心生疑惑,言语间颇不客气,“嘿, 可别是个江湖骗子!”
排队的人闻言就不乐意了。
“那可是你不知道。”他摇头晃脑道:“这位姑娘在此处摆了三日的摊子了。她呀, 只需要瞧一眼, 好似就能知道你心中所想, 听说可准了!”
方才不信的香客对方语气如此笃, 了动摇。
“这般有意思?那我便也让她瞧瞧好了。”
别的香客就道:“去去,想算就后头排去, 今日还指不轮不轮得到你呢,我都等了半日了。”
……
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直到落日的余晖透过枝叶洒落在少女的面庞上,最后一位客人也带心满意足的答案离去,她露在面纱外的眉目才缓缓舒展开来,一双眼睛里的目光清澈得好似月色下的清泉。
她收摊位,又揭去面纱,面上露出笑意时便有两处浅浅的梨涡微微陷下去,是一张极为甜美的标致面容。
她步伐轻快地穿过繁华庸碌的长街,时打探周遭穿行的人们和琳琅满目的摊位。
如今她已经下到凡界三日有余了,却仍旧对人世间的烟火凡尘感到新奇。
这位少女并非凡人,是天上司掌万物梦境的神女,名唤杳杳。
至于她为要下到凡界来,不仅仅是单纯的一时兴,反倒说来长。
杳杳在一众神仙中地位很是超然——纵然她诞生的年月久,且难得纯真可爱讨人喜欢,但这都不是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能实在特殊。
她自上古的朦胧梦境中化象来,众生万物的梦都无在她眼前掩藏一二,尽数能被看个透彻。
杳杳从不轻易看神仙的梦,但是其他轮回中的芸芸众生,在她眼中如同没有秘密。
她看过太多的梦境,光怪陆离造化万千,潜藏了太多生灵莫测的心思,若是换了任其他神仙,难免被动摇心神,从影响根本;杳杳则与他们不同。
她自千奇百怪的神思中经过,却丝毫不受影响,如同尚未启智的懵懂孩童,看过便也就看过了,并不在心中留下分毫额外的思量与困惑。
她一向以为自己这是智若愚。
直到数月前,杳杳闯了一位上古神君遗留下的梦境。
那位神君的梦境迷蒙空洞,且丝毫不受她的掌控,甚至极为排斥她的进入,自梦境内将她请离了出去。
杳杳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苦苦想了数日,却完全没有头绪。
她愁得不行,被亲近的友人问过后,她就向对方倾吐一二。
“你这不叫智若愚,”友人玄炽听完,说毫不客气,“你就是单纯的愚笨。”
“?”杳杳自然不服气,“什么叫单纯的愚笨,我不开窍,是因为我不想开也不用开。”
玄炽是司火的神仙,周身气息向来如火般张扬。只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懒散的性子,向来怕麻烦。
此时,他一头红色的发都因为懒懒情绪暗淡了几分,却因是同杳杳说,强撑精神,难得多做了一番解释。
他道:“你不懂,纯粹是因为你不懂,不是不想懂。”
杳杳被这番绕得一头雾水,玄炽却懒得再说。
她又苦思了月余,回想她看过的那些梦境,她猛然惊觉,自己确实是从来未曾看懂过。
她不懂凡人为追名逐利,不懂妖物为急功近利,也不懂寿与天齐的神仙为仍被情思所困。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经历,也不知道那些心底深处的思绪的由来。
她想那位司命仙君。
司年轮向来不是个靠谱的,她以前一直觉得是他执掌太多凡人事务,接了地气。如今想他那句时常挂在嘴边装深沉的语,竟然一时间觉得很是有几分道理。
那句怎么说的来?
道之心,始于历练。
杳杳如同被瞬间点亮了脑中的灵光,随后便有了现如今这段下界之行。
她想得入神,一时没有看路,闷头就撞上了行人。
杳杳被从沉思中惊醒,差点下意识使出术来,好容易压制住惯性的思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这才抬眼看向对方。
那是位清俊的子,身量舒展修长,眉目生得顾盼风流,五官好似被上天精心雕琢,神色纵然冷峻,却仍旧难掩周身上下的俊逸气质。
好一个如玉的翩翩子。
神仙向来生得好看,杳杳自然是惯了美色,如今却也看得微微走了神。
她从来没过这般好看的凡人。若不是对方周身没有半点灵,实实在在就是普通的凡人,她甚至都要怀疑这也是哪位下了界的神仙同僚。
此时他二人距离隔得很近,她微微扬头,就能瞧对方细密睫毛下那一双幽深的眸子。
她头一次对一位凡人了尊重之意,并没有直接去探取对方的梦境。
对方在她的片刻注视下微微敛了眉,退后了一些距离,神情沉静。
杳杳愣了愣,连忙也退后了些,歉意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走路不长眼,唐突子了。”
对方恍若未闻,只错身要离开。
杳杳却突然灵机一动。
“子,不如让我给你算一卦?”
她下意识伸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那位子的身形就微微顿了下,一动听的好嗓音带几分冷然意味,道:“松手。”
好凶。
杳杳指节微松,对方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
空气中仍旧残存方才撞入对方怀中时闻到的冷然沉香气息,杳杳皱了皱鼻子,对这人了些微探究的兴趣。
只是对方离开得很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再次遇上。
……
夜色渐渐深了,市集中的繁华渐渐落幕,另一端却了新一轮的灯红酒绿。
杳杳百无聊赖地倚坐在高高的墙头,瞧了一轮又一轮的吹拉弹唱、觥筹交错,了身,伸展开双臂,晃晃悠悠地自这一处院墙走到那一处瓦檐。
自她下界来,借算命的由头,同凡人打了不少交道,偶尔还能闲聊两句,学到了不少凡间的习俗。眼下她这般作为若是被凡人看,应当觉得奇怪,但是杳杳玩得兴,就也懒得管——不了她拈上一个隐身的诀。
夜里的日子向来难熬,没有什么凡人好给她作伴;算命也算了三天,故事看了个够,再继续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明日做些什么呢?她这些日子因算命的缘由,倒是收获了不少意外之财。不如明日去东边最繁华的那条长街消费一番,凡人买卖物品的滋味。
她这样想得开心,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往左偏了一些,就直直栽入了一户人的院落之中。
栽倒的过程中,她倒也不惊慌,反突然有了新的想,卸去了周身护的仙,任由身子凭空坠落。
坠落的那一刻,她想,如果是凡人,这样摔下去,不有事呢?
至于栽进别人院子可能引的麻烦,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若是真的被人撞,不过轻轻一个诀,他们就全忘记啦。
杳杳脸上就挂笑意。
这户人院墙极高,墙下一棵树的枝叶挡住了她落下的身形,将坠落之势缓上了一缓,杳杳跌落在地上时就只蹭花了衣衫,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疼痛。
杳杳乐滋滋地身,随意掸了掸裙摆上的灰,环视整个院子,就看角落里坐了个人,手上端了一盏茶,并未出声,只是冷冷瞧她这个不速之客。
夜色深了,院内只挂了一盏灯笼,散发出柔和且微弱的光晕,映射在院内之人脸上,光影绰绰,模糊了面容。
杳杳目却是极好。她睛一看,角落里那人脸庞如玉,神色冷峻,分明是傍晚时分她在街市上撞的那位子。
她忘记了自己闯入他人院中的麻烦,语气里带上了点儿惊喜。
“啊,好巧,竟然在这里又碰上你。”
“……”
对方不语,原本目光就冷冽,此时还皱上了眉头。
杳杳却恍若未,方方地放下了拎裙摆的手,凑近了些,弯下腰朝对方甜甜一笑。
“子,考虑一下吗?我给你算一卦呗。”
第36章
“公子, 考虑一下吗?我给你算一卦呗。”
她的眼神清澈,脸带笑意,明明凑上来提出早已被拒绝过的要求, 却很是怡然自得, 仿佛冒冒失失闯进别人院子的人不是她。
整个人行事突兀又奇怪。
周云辜皱眉不过片刻, 见对方身上并无恶意, 就又舒展了眉头,连神色都懒得给对方,只在听见那句“算一卦”时, 喉间似乎溢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他这一生被人算过不少卦。
不管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还是云游四方的道人,见了他的八字, 无一不露出惊惧神色。
他生在京城的显赫人家, 自小聪颖,文才武略无一不拔尖,是响彻盛名的天之骄子。
十四岁那年, 他却生了一场怪病, 求医无果,昏迷不醒。
家中人无法,只得上山去求了庙中的高人。
高人要了他的八字,沉吟片刻后面露惊色, 随后摇了摇头, 喂他喝了一碗香灰, 他便从生死边缘被拉了回来。
高人却说, 他是天煞孤星的命, 天生刑亲克友,注定孤独。
家中将消息瞒了下来。
谁知不过三年, 父母就意外双亡,高人当日所言竟是一一应验。
周云辜当时不过十七的年纪,自请从族谱除了名,从此独身一人在外,身边再无亲友,直到如今,已经有八个年头了。
他自京城南下,途中曾遇到一位游方道士,道士道号乾陵真人,又为他拈指卜了一卦。
“你这是,刑亲克友的天煞孤星之命?”他面上同样惊讶,紧接着却摇头又道:“不,没有这么简单。天煞孤星之命煞尽身边众人,及其凶狠,只是孤星应当是长存。”
那位中年道人又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问他:“你是否身上有疾?”
周云辜默然。他十四岁那年的大病落下了病根,药石无医,如今已经日渐严重了。
中年道人眼里就有了些怜悯神色。
“除非能遇上为你解煞的贵人,只是这事虚无缥缈,无处可求。”他停顿片刻,“如今,你只有修身行善,方可延缓。”
他倒是瞧上了这株好苗子,想要指点一二。
周云辜却行了一礼以示谢意,婉拒了他。
“既然这是天定的命数,周某认了。”
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不过是在世间多或少地挣扎几年。
思绪转了回来,他就看见那位夜闯院子的小姑娘仍旧恳求地看着他,眸光清澈而灵动,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仿佛她真的只是想要给他算上一卦。
他心中莫名一动,方要张口,对方却有些失落地站直了身子。
“你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就算啦。”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能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娘转瞬就丢掉了失落神色,重新挂起笑容。
“但是我们可以结识一下呀。”她亮闪闪的眼睛眨了眨,羽睫如同翩然的蝶,面容甜美,“我算卦真的很准,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许是太久没有被人如此亲近地对待,又许是对方实在太过真挚,鬼使神差地,他就微微点了点头。
姑娘脸上就绽开一个笑,嘴角两边偏下的位置微微陷下去,是两处甜美的梨涡。
“我是杳杳。”
她手上拈出好看的形状,如同翩飞的鸟儿一般,凭空划出优美的弧度,却陡然顿在半空中,随后收回手,道:“杳杳入梦而来的杳杳。”
眼前的周云辜不知道,杳杳可是惊出一身冷汗。
她方才下意识就拈出了入梦的诀,硬生生打断收回,这才没落到对方身上。
她已下定了决心,要以凡人的心态去同眼前的凡人相处,这样兴许能更深地探究出他们梦境背后的寓意。
周云辜报上自己的名讳之后,两人就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