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杳杳自己当然是不用睡觉的,她也知道凡人是要睡觉的。
何况更深露重,七月又已入了秋,夜晚就有些寒凉。
她听见周云辜低低咳了两声,带着勉力压抑的痕迹。
她微微顿了顿,皱了眉头想问问他,最终却不知缘由地将关怀与疑问吞进了肚子。
杳杳重新翻上了墙头,同在角落里静静坐着的人告了别,身影轻巧地消失在夜色中。
院内。
手间捧着的茶水并未饮去多少,仍旧是半满,温度早已散尽。
周云辜又压抑不住地咳了一阵,手上的颤抖带动着茶水往外溅了一些。
他止住咳嗽,不甚在意地轻轻抹去沾染在衣摆上的水珠,面上神色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同他人一起,静静捧着一盏茶,就这样闲适地坐着。
纵使今日这位莫名闯进院中的姑娘实在是有些古怪,他却不再多想。归根结底,他人于自己,亦或是自己于他人,无非是过客罢了。
他起身,抖了抖衣袍,不曾留恋,只径直进了屋内。
院中微风吹洒月色,空寂无人,如同往日里一样,只有方才被微微压折的枝叶,记录着来人闯入的痕迹。
这三日里,杳杳支着算命摊子,看过求卦之人的梦境与未来,听了不少凡人间的故事。
她今日没再去摆摊,而是拎着钱袋在街市上闲闲逛着。
三日前,她初到此地时,还闹过不小的笑话。
她头一回下界,下来之前还颇为小心谨慎了一番,去司命那儿叨饶了他两日,学来不少凡人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杳杳逛的第一间铺子是一家香铺。
神仙们也用香,且爱用香;只是地界不同,生长的植物也颇有不同,神仙们用来制香的香材便与凡间人们所用的有着不小的出入。
铺子里有一味调制过的沉香极为特别。
不同于纯粹的沉香料经过数年沉淀后变得醇然的厚重沉香气,这一味沉香里调了雪松,带出冷冽清淡的树脂气息。
杳杳在天上闻到过类似的冷香,细想却又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处,只觉得有些微的熟悉。
她起了些兴趣,想要买上一些。
她只知道凡人们以金银货币易物,自己身上却没有这些东西。
眼下在凡人界,临行前司命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轻易使出术法,尤其不要当着凡人的面,杳杳苦恼地皱了眉,思虑了片刻,转而又神色松快起来。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鲛人泪。
她曾经解救过一只被梦魇苦苦困扰数百年的鲛人,对方为了表示感激,将积攒了数百年的、品质最为上好的鲛人泪尽数赠与了她。
这些鲛人泪品相优美,颗颗浑圆,散发着迷人的光泽,细看之下光华流转,隐隐有灵气蕴于其上,不少神仙同僚都很是眼馋。
此时她将这一把鲛人泪拍在掌柜面前。
掌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直直看着那些光华流转的漂亮珠子,甚至都不敢上手去摸一下。
杳杳有些疑惑地偏了偏脑袋。
她想,她没有金银,便拿她觉得珍贵的东西充当以物易物的货币,谁知对方竟然呆立在当场没有半点反应。
“诶,这个不可以吗?我只要这一盒香。”
掌柜闻言,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姑娘。
姑娘粉面桃腮,生得体面漂亮极了,一双杏核般的眼睛圆又亮,眼角微微上扬,增添了几分神气,周身打扮虽然素净,瞧着却也极为讲究。
许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娇娇小姐罢。
香铺的掌柜是个和善踏实的人,此时这般想着,就不忍心诓骗人,而是叹了一口气,将不舍的目光从珠子上移开,转而细细同眼前的姑娘讲道:“姑娘且将这些珍贵的珠子收好了,千万莫要再像这样随意露了财。姑娘想要的这一盒香料纵使贵重,也绝是不比上一颗珠子的万分之一。”
杳杳闻言眨了眨眼,神色天真又坦荡。
“可是我没有金银。”
掌柜就有些犯了难。
片刻后,他下了决心,将香盒递到杳杳手上,道:“那姑娘就先将东西拿着吧,回去问家里人要了钱财再来补上也无妨。”
杳杳思索了一刻,就接过香盒,收起那一把鲛珠,向对方道了声谢。
……
算了三日的卦,收了不少求卦人的谢礼,兜里就有了不少钱财。
如今已不打算继续卜卦,杳杳掂了掂钱袋,思量着数量应该是够了,就顺着记忆找去了那家香铺。
香铺依旧是缩在那处不起眼的角落,开着大门,冷冷清清地迎客,不似周遭铺子的热闹。
杳杳拾阶步入铺内,打量了一遭,不见那日和善的老掌柜,只有个年轻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守着铺子。
她思索了片刻,走上前去,轻声同伙计道:“请问那位年长的老人家今日在吗?”
伙计看见眼前漂亮出尘地姑娘,早一扫懒意,热情地迎了上来,闻言却是愣了一下。
“你是说我们何掌柜吗?”
杳杳不清楚那位老人家的姓,当时也没有问,想了想,还是点了下头。
小伙计就为难道:“掌柜的今日有些事情,怕是一时半刻抽不出空来见客……”
杳杳心道可惜,这三日里她真切体会到了不少人情世故,如今才发觉掌柜当日的行迹难得,她还想要亲自岛上一番谢呢。
只是既然对方并无空闲,自己也不好就在这里候着,杳杳就想要将银财交给眼前的小伙计,让他替自己带一声谢意给对方。
正要开口,铺面连通着后院的那一处小门上的帘子就被人挑起来,有两人从内走出来。
走在前头的是那位何姓的老掌柜,正恭敬地挑着帘子等后头的人出来。
而后头那人甫一露面,杳杳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是谁呢?
第37章
后面出来的那人不紧不慢, 一举一动流露着冷淡与矜贵,待整张面孔露出来,便让人不由恍然叹道, 好一位出尘俊逸的年轻公子。
杳杳却乐了, 这不是昨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熟人”么。
何掌柜此时也认出了杳杳来, 朝她和善地笑了笑, 杳杳回以一笑,就再度将目光转向了周云辜。
“周…”她方要直呼其名,又想起人世间的规矩, 将还未出口的二字咽下, 转而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周公子。”
这样的称谓让杳杳觉得新奇, 流转在唇齿之间, 带着矜持又婉转的意味。
杳杳弯起眼睛。
“真巧呀,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周云辜只眼睛微微抬了抬,闪过一丝讶异神色。
何掌柜却丝毫不掩饰面上的讶然。
“哎呀, 这位小姐同我们东家认识吗?”
杳杳歪了歪头, 想要回答,又觉得其实她同周云辜也算不上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相识。
就在她犹疑的片刻间,周云辜冷冷如松间雪的嗓音响起。
“嗯,认识的。”
是如昨晚一般寡言的简短回答, 言语间却难得流露出了一些主动。
杳杳就笑开了些, 那两处小梨涡又微微陷下去, 随后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何掌柜眼里就露出了些惊奇神色,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位冷淡的东家并不抗拒同年轻姑娘的来往。
他面上也挂上了笑, 又带着几分看八卦般的打量。
一番寒暄下来,杳杳这才想起来此番的来意。
“多谢您那日相信我, 让我提前将那盒香赊走。”她将钱袋子递到何掌柜面前,笑意盈盈道:“如今杳杳是来将应付的钱财尽数奉还的。”
何掌柜瞧了一眼她递上来的钱袋子,却是笑着将她的手推拒了回去。
“既然姑娘是东家的旧识,这一盒香不如就算在我的头上,算是送给杳杳姑娘的了,又怎么好再收姑娘的钱资。”
杳杳方要拒绝。
周云辜却突然开口插了话:“既然姑娘是我的旧识,难道不该是算在我的头上?”
他的语声依旧清清冷冷,语气却还算平和,未见半分不满。
何掌柜是个会来事儿的,闻言只愣了一瞬,紧接着就笑呵呵地打诨道:“是、是。怪我,不该跟东家抢这个名头,是我老何没有眼力见了。”
杳杳只好收回了钱袋,挨个谢过何掌柜和周云辜。
何掌柜眼里笑意都快要装不下,只来回打量着他二人,周云辜却在同杳杳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铺子外头停着周云辜的马车,何掌柜将二人送出来,就回了铺子里。
两人之间静默了片刻。
杳杳正想着是不是应该就此同对方告别了,周云辜就又开了口。
“家住何处?可需我送你一程。”
他的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样子,目光平平望向对面,仿佛漫不经心,本就挺直的脊背却好似又紧绷了些许。
杳杳不明白他的想法,却从言语中感受到了善意,只是她实在不好接受。
自己到底不是凡人,也没有个正经住所;真实的身份又不好在凡人眼前表露,又是怕吓到对方又是怕惹上麻烦。
因而,她纵使再想要同这位不过数面之缘的凡人公子多多相处一番,眼下却也不合适答应。
“我…”她想直说自己无家可归,又觉得似乎不太妥当,只好遗憾道:“不了,我还想再逛逛呢,再会。”
“……”
怎么听她的语气,并不是话里那个意思?
周云辜听着她蔫蔫的声音,又见她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明晃晃的遗憾,难得顿了顿。
然而他还是一言未发,收回了神色,径直上了马车。
“那就此别过了。”
杳杳闻言挥了挥手。
待到马车彻底驶离视线之中,杳杳这才重新提起步子,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市之上,闲逛着打发时间。
这一条长街上多是关于日常用度的铺面,所售卖之物品种繁杂,倒也算得上是应有尽有。
杳杳逛了一会儿,就又提起了兴头。
她进了几家裁衣的铺子,欣赏了好些凡人间流行的织锦布料以及纹绣手艺,又瞧过一家店面富丽华贵的珠宝斋,见里头被高高供起的一支镶了珍珠的珠钗,眼里起了些兴趣,上前细细打量起来。
店里的掌柜约莫中年,面相上有些市侩,见她穿着打扮素净,但周身气度又好似不一般,犹疑了片刻还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将她当作贵客,往里间请去。
“姑娘是喜欢这只珠钗吗?”
杳杳未置可否,掌柜的就继续说道:
“这一只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呢,上头的珍珠可是海里生的,光洁又漂亮,个头还大,别说是咱们这内陆之地,你就是放眼这天下,也没几颗能有这般好的品相了。”
杳杳微微仰着头,仔细敲了敲那珠钗上的珍珠,光泽确实莹润,但不论个头还是色泽,在她瞧来也不过如此。
她想起自己怀里的鲛珠,眼底起了点兴趣,便顺着掌柜的话语点了点头。
掌柜的见她似乎是表露出欢喜之意,连忙趁热打铁。
“不如姑娘随我去里间饮上一杯茶,我将珠钗取来,让姑娘好生鉴赏一番?”
杳杳闻言点了点头,就由掌柜的领着去了里间。
里间装点得体面又大气,送上来的茶水也是好茶,虽然比不了天上的灵山云雾茶,杳杳却也觉得能够入口了。
她掀开茶盏,闻了闻茶香,不过抿了两口茶,掌柜的就带着一只小盒子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展开,放在桌面上,推向杳杳。
“姑娘请看。”
杳杳搁下茶盏,拿起那只珠钗随意看了两眼,就又放下。
掌柜正摸不准她的意思,就听见对面的姑娘开了口,声音软糯清甜。
“确实不错。”
掌柜面上就露出几分喜意,就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这支珠钗的价格,才开了一个头,却被杳杳打断了。
“我这里也有一…颗珠子,您不如也看上一看?”
掌柜有些摸不清头脑。明明是他迎进来的客人,正待他一番推销随,可眼下怎么一下子好像形势反转了起来,小姑娘不声不响地拿捏住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还要给他反过来瞧东西?
他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难得有些愣住。
不过这片刻的分神,对面的姑娘就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手里,随即缓缓摊开了掌心,递到他的面前。
掌柜还在纳闷,只瞟了一眼,旋即脑海里什么情绪都没了,只瞪大了眼睛。
对面的姑娘摊开的细白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皎白的珠子,约莫有龙眼大小。
珠子的大小还不算是十分惊人,难得的是整颗珠子形态浑圆均匀,竟是瞧不出一丝瑕疵,通体流转着莹润诱人的色泽,反射出熠熠的华光,叫人一时挪不开眼睛。
他下意识就想要伸出手去拿那颗珠子。
对面的姑娘却在转瞬间重新握住了手心,只眨了眨眼,悠悠开口道:“如何?”
眼前的华光消失,掌柜的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热切。
他生了将这颗珠子买下的心思,却收敛了神色,装作不甚在意道:“姑娘不如再让温某看上一眼?”
杳杳笑了笑,梨涡浅浅陷下去,看着甜美又纯然。
温掌柜就觉得眼前的小姑年应当是个不通晓世事的,心里安定了几分。
“好,掌柜仔细瞧瞧。”
杳杳将珠子递到了小二奉上来的托盘里,那里头铺着厚厚的绒布,端的是小心谨慎。
对面的温掌柜用一块丝绢的帕子轻轻包着那颗珠子,仔细瞧了半晌,愣是没有瞧出半分瑕疵,反而愈发觉得珠子的色泽漂亮又难得。
他生怕对面的人反悔,一边小心翼翼放回珠子,一边就急忙开了口道:“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割爱,将这颗珠子卖给我们珠宝斋?”
杳杳撑着下巴,心里大概就明白了,看来她随意挑出的最普通的一颗鲛珠,在凡世间似乎也算得上是珍奇宝贝了。
她悠悠开了口。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开出我满意的价码咯。”
温掌柜神色就严整了一些。在他看来,对方一副泰然模样,许是吃准了自己的筹码珍贵,定然很是难缠。
他试探着报出一个价格,纵然是他刻意压制过的价格,却也足够惊人。
可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小姑娘却只是用手撑住了下颌,神色不变,瞧着一派天真。
她摇了摇头,温掌柜的心里就提了起来,谁知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话语里的内容出乎温掌柜的意料。
小姑娘说:“不懂。”
温掌柜还在揣摩这两个字里的含义,额角冒了些汗,就听到对方又补充道:“不知道在这座城里置办一套像样的宅子,花费如何呢?”
“啊?”话题被突然扯偏,温掌柜来不及细思,偏偏心里挂着珠子的事儿,可对方又好似认真地等着他回答。
他擦了下汗,如实地回答道:“不知道姑娘指什么样的宅子。根据地段,价格出入会有些大……若是喜欢好地段,城南风景不错,地处也繁华便利,周围都是些富贵人家。我倒是知道那边如今有一处空出来的院落,五进的院子,原来的人家要迁去京城了。”
杳杳认真听着,温掌柜就继续往下讲。
“那院子,如今出手的价格,约莫是这个数。”
温掌柜伸出手,比了个五。
他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眼下的情形了。
第38章
杳杳看着温掌柜比出的手势, 神色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