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子骨向来算不上强健,而今日许是没用晚膳的缘故,此时人昏昏欲坠,头晕得厉害。
同主人家的管事之人讲了,主人家心肠好,便叫来婢女领她去偏厢歇息一二。
一路弯弯绕绕前行,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时,婢女却突然有急事被人叫走了,只叮嘱晚澜先在此候上片刻。
她颔首应了,却不知被什么所牵引着,贸然失礼地自行推开了那一扇院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而她是闯入寂静夜色里的不速之客。
院落不大,一间偏房静静伫立在那里,上头挂着一把打开的锁,瞧着很新。
在莫名的直觉驱使下,晚澜将那一扇门也推开。
皎白月色绕过人影,流淌进逼仄的屋室之内。
持续流动的梦境景象内,晚澜还未做出反应,在一旁观阅的杳杳却先讶然出了声。
“好家伙,泉先怎么混成了这种落魄的鬼样子,难不成遭人骗了害了?”
屋内很是杂乱,瞧着就不是什么适宜居住之地,却有人躺在其间,上半身靠着一摞杂物支撑着,下半身则全躺在地上,腿部时而若隐若现,竟好似是一条鱼尾。
晚澜这才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是鲛人。
他浑身上下破败阑珊,气息也微弱,好似吃了不少苦头,分明像是被人拘禁在此处。
晚澜想起了泉先。她下意识心软,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想要救他出去。
当她很是费了一番心力,掩人耳目地将他彻底救出去,又藏在自己安身的小院落中后,她才有功夫来仔细打量眼前几乎半昏迷的鲛人。
他的肤色很白,似乎鲛人都是这么白,晚澜其实不太清楚,因为在此之前她见过的鲛人也只有泉先罢了。
而那时候,自己的眼睛受了伤,虽然慢慢在恢复着,却从未得了机会能认真将泉先的样貌看进去。
她只记得泉先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含笑的时候,眼尾也是漂亮弧度。
她将视线移到眼前的男性鲛人身上。
他一双眼睛蒙上了布条,似乎受了伤,布条上有干涸的血迹,色泽黯淡却仍旧让人心惊。
晚澜下意识伸手,想要掀开那道窄窄的染血布条。
鲛人似乎转醒了,无力地抬起手,却是十分防备抗拒的姿态。
晚澜的手指就顿了顿。
她斟酌着是否要说点什么,却听见対方先开了口。
“是姑娘救了我吗?多谢。”
嗓音喑哑,她听不出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受了损伤,总之不是她记忆里的温润男声。
但她却対対方有些亲近之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作答,那鲛人就也不再多说什么话语。
一时之间气氛沉寂。
晚澜就这样照顾起了这条来历不明的鲛人。
发现鲛人丢了的人家也曾明里暗里找过一番,却因为丢失之人特殊,不敢大张旗鼓,风头持续没有多久也就这样过去了。
晚澜问过他的名字。
鲛人似乎是迷茫了片刻,才微微摇头,说他记不得了。
“姑娘又怎么称呼呢?”他似乎是顿了片刻,才起了这样一个话头,问起晚澜来。
晚澜轻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晚澜?”他这样念着,喑哑着嗓音,却并不难听,简简单单两个音节在流转在唇齿之间,带上了莫名的怀念意味。
晚澜心间微动。
她便问起他过往的经历,结果是一概的不知;他似乎只记得,自己被什么人劫持,从醒来就是眼下这副虚弱之态,被人关在屋子里,时不时遭受一些残忍的虐待,譬如针扎,又譬如殴打,随后便会有人进来,扒开他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有落下眼泪。
晚澜便明白过来,鲛人泣泪成珠,那些人许是想要从他身上榨取价值。
她本想着,是否能从他身上探听出泉先的消息,可看见他一身的伤痕,以及闲暇时候冷沉却茫然的面容,她只不忍地移开目光,就再也不多问他所记不得的过往,也从未告诉过対方,自己曾经同鲛人相识的经历。
在她的悉心照看下,鲛人的伤愈合得很快,日子也就这样飞逝而去。
他的声音仍旧微哑,却明显有所好转,此时开口却带着一丝赧然。
他同晚澜说,他离开水域太久,此时不过勉强维持着人形,若是不尽早回到水里,恐怕很难继续恢复自身灵气。
晚澜迟疑不过片刻,应了好,在一个夜里将対方送到了江畔。
他浸在水里,眼上蒙着的布条还未取下,正转脸面朝着晚澜的所在。
随后,她看见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笑意——若是他也生着一双桃花眼,是否会同自己记忆中的那人无二呢?
晚澜这样想着,轻声同这位不知姓名的鲛人告了别。
……
他们的告别是在一个暖春的夜里,有依依杨柳为之送行,带着不舍的缠绵。
而离杳杳他们碰上晚澜,其间隔着一整个季节。
杳杳看得着急,正要伸手加快梦境的流速,指尖方伸至半空,又堪堪顿住。
时间已被拨快了一些,她却发现,原来在这次告别之后,泉先又时常回来找晚澜,二人甚至相处得不错。
泉先的伤势愈合得七七八八,身体渐渐好转,灵力也随之恢复。
偶有一日他意外接触到晚澜腕间的鲛珠,神色松怔,好似触动了什么回忆一般。
他再来找晚澜时,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揭下了蒙住眼睛的纱布。
晚澜看见那一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莫名之间心绪涌动,久久地愣住了。
泉先并未察觉她的失态,却也将晚澜看了个仔细,柔和而有分寸感地再次同她道谢:“多谢姑娘近日来的照拂,只是我想起一些要紧事情,如今应当是要离开这里了。”
晚澜仍旧没有回过神。
泉先道:“——我是来同姑娘告别的。”
晚澜欲言又止,开开合合的嘴唇间似乎是想要唤出谁的名字。
最后,她却只说了一个好字。
……
再往后看,便是晚澜领了活儿,上了杳杳同周云辜所在的这艘画舫,被杳杳点中后,奏了两首曲子。
原来她的低调和心绪不宁皆有源头。
杳杳这样想着,却看见她出去后,也不去放了琴好休息,反而是失神地走到船舷一侧,望着滔滔江水出神。
一个浅浅的浪打过来,不如海浪来得急和快,她却好似在其中瞧见了什么,手指一紧,失手弄断了琴弦。
杳杳也终于瞧清楚了,水里分明有鲛人的尾巴一闪而过。
而随着她所熟悉的脚步声靠过来,她听见过往的自己向已然重整面色的晚澜开口相邀:“晚澜姑娘,不如进去同我们一起坐着饮上几杯茶?”
载着过去的梦境就这样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急死我了,你俩什么时候相认一下?
第55章
入梦似乎经历了很长的时间, 但回归现,再长的梦也不过须臾。
杳杳回想起方才梦境的最,水里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那动静瞧着竟然很像是当年晚澜所在的渔村发生海灾那晚的情形。
显而易见, 就在这会, 不远处的江水里有东西在打架呢。
杳杳不明白泉先好好一尾鲛人, 为何会被人拐到这内陆之地来,又为何会跟人在江水里也打了起来。
她又想起方才梦境里的故事,似乎他二人并未认出对方。
真是一箩筐的麻烦事。
晚澜略显茫然地望着她, 似乎是不明白她从这一时半刻的入梦中看见了什, 在等着她去细说。
杳杳叹了一口,一时间不知道要怎同她说。
“说来话长, 得先去处理眼下的要紧事, 你就在这呆着,等片刻,可好?”
晚澜迟疑着应好, 目光仍旧往窗的江上飘。
杳杳要一个人动身出去, 却被周云辜拉住了。
她回过头,看到周云辜望向她,眸色沉沉瞧不出喜怒。
她下意识道:
“你也留在这里等,”却看见对方执着且略带控诉的眼神, 又转了话头, “好吧, 那你跟一起去看看。”
出了船舱, 夜色沉沉压下, 整个江心就显得深而远,只有时不时翻涌的浪昭示着水下不平常的动静, 要极佳的目力才能瞧清楚一二。
杳杳没有忘记在于周云辜的梦里预知到的似乎是发生在今日的灾祸,只是眼前的江水带了冷秋息,断然与那滔天的火势。仔细想来,将他一个人放在这,她更加不放心。
她转而问周云辜道:“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她问得略显含糊,周云辜闻言微微挑了一下眉,随还是应了好。
杳杳便没有松开拉着他的。
她随意瞧了一眼天边的月,带着周云辜轻巧一跃,二人就直直往江心坠去。
秋夜的江水带着冷意,是足以越过轻薄衣衫的寒凉,略显刺骨。
在沉入水里的那一瞬,杳杳就随给自己和周云辜拈了一个避水的诀。
被二人动静惊扰的江水涌动着,略显浑浊,瞧不清更远的地方,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渐渐平复。
杳杳辨认着方才水下打斗的痕迹,打算循迹而去,一转眼却瞧见一旁同样浮在水中的周云辜色似乎有紧绷。
她从未在对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觉得有奇,凑近了一去看。
周云辜还未睁开眼睛,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她的灼灼目光注视之下,试探着扇动着眼睫,缓缓在水里睁了眼。
而杳杳能清晰感觉到,自入水以来,自己拉住他的就被他略微用力地反握住了。
结合此时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的试探模样,杳杳心间涌起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是有紧张怕水吧?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杳杳心间就浮现了一浅淡笑意。
她微微张嘴,想要问他:
“你不会水吗?”
避水诀却只是护住了他二人的身体,说出口的话语并不能在水中传递多远,一连串的泡泡,随又消散在暗涌的水波之间。
杳杳暗道自己竟然犯了如此浅显的错,暗暗好笑,就又传音给周云辜,将上那句话重问了一遍。
周云辜似乎在听见她的声音之,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了一,此时将目光向她投来。
隔着萦流不息的水波,他的容仍旧是如玉般典雅别致,而其上难得一见的紧张神情并不十露,却也不曾完全放松。
他甚至像是屏住了呼吸,似乎还未适应避水诀的用处。
杳杳抿唇低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突然间凑近了,几乎要凑到他的前,二人相隔不过寸许距离。
这一瞬之间,周云辜那双往日里总是冷然微垂的眼就微微睁大了一,下意识就略显急促地吸了一口。
下一秒,杳杳便彻底突破了水流的细微阻隔,贴上了他的唇。
将头脑一热间的冲动反应付诸了现,杳杳上也涌起了热意。
只是唇间的柔软触感很快就夺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杳杳不由得想起眼前人嘴唇的形状,他有着锋利的唇峰,是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漂亮线条,带着锐意,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冷峻;可此时被她这样用嘴唇贴上去,却又是那样柔软,真让人不可思议。
就好像她只需贴着他的唇,就能卸去他周身冷冽,撷取他最柔软的内心。
这样的感觉十陌生,就好像心头被小鹿疯狂乱撞,带着令人心悸的略微紧迫感,却又让她格沉迷。
她眨了眨眼,去看对方上的神色。
那双目色深沉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惊讶,在一闪而过的挣扎之,却逐渐被别样的认真神色所取代,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她,带着似乎想要看透她一般的执着。
杳杳贴着他的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目光相接,好似一眼就要沉沦。
杳杳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念心起想要逗逗他,为何却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她想起眼下还有事要办,有不舍地拉开了距离,装模样地望向前方,错开对方的视线,只传音给他道:“啊,方才这个是给你渡的法术,现在你可以在水下随意呼吸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羞赧,也不知道这漏洞百出的说法能否诓骗到他人。
方才与对方唇齿相依之时,周云辜就松开了握紧她的,她隐约记得那只似乎是轻轻捧过她的脸颊,克制而隐忍。
不行,不能再回味下去。
那只骨节明的此时缓缓收回去,要落至身侧。
杳杳主动伸将其重握住,就见周云辜神色微动,嘴唇开合之间吐了两个泡,似乎想要说什。
她却犯了愁。
糟了,他可不会传音的术法,看来只能委屈他暂且做哑巴了。
杳杳歉意朝对方一笑,传音给对方,告诉他一切小心,待会见了什场景也不要惊讶,若是有什危险,可以尽管往她身躲。
她这句话说完,周云辜脸上的神色更微妙了,好似欲言又止,却只能再度鼓出几个水泡以示不满抗议。
杳杳只当他在应好,拉着他便往前探去。
不知是不是前打架的人打完了一个段落,中场休息,杳杳发现下水前她所捕捉到的动静竟好似消停了许多。
这让她有苦恼。
她并不是很擅长在水里行走,受到水波的阻碍,感应也好似凝滞了一般。
沉吟片刻,她以一个较为防备的姿态将周云辜护在自己身,顺着几乎微不可见的灵波动继续往前探去。
……
好在打斗的动静很快又大了起来,他们此时又似乎靠得近了一,连带着周遭的水域都开始出现不规则的涌动。
离动乱的中心愈近,水流的涌动就愈为湍急,急不可耐地推动着周遭的一切事物往其间靠近。
靠近到一定的程度,杳杳就堪堪定住了自己的身形,连带着周云辜也一道定在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而此时他们方能看清前边的情形。
眼前不远处,人身鱼尾的男子身形如同片柳,在湍急奔涌的水波之中是那般弱小而不起眼,是泉先。
在他不远处,则盘踞着一条巨大的影子,快速盘横缠绕着,影响了周遭水域流动的是它的动。
那东西似龙似蛇,带着略微阴寒的息,偶尔却能看见它大张的口中,有一颗如同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宝珠。
竟然是条烛九阴。
杳杳略显惊讶的挑眉,再在脑海中一番思索,就想起了鲛人泉先同烛龙一族的许龉龃。
只是如今是为何闹成了眼前这般要命的态势?那烛龙瞧着明是想要泉先的命。
泉先此时状态瞧着很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