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五便应了“好”。
路上,他二人放慢了脚步,顺着上山的小径往前走。
杳杳环顾了一遭,略有些感慨道:
“瞧着还是老地方,却又很有些不一样了。”
薛五却不如她自在,反而略显局促了,似是想要开口问询,欲言又止。
杳杳这才转头看向他,道:“我如今的模样让你觉得很是奇怪,对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柔柔的笑意,瞧着有与她年纪不相符合的宽和。
薛五点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有些奇怪杳杳姑娘当初的去向,又是为何现今才找回来?”
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吗?当初你下落不明,周…师兄很是受打击。”
他已有许多年未曾触及过那个名字,但却永远忘不了那人当时的情形。
杳杳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神色似乎也是一顿,瞧着便有些沉寂了。
她避而不答,静默了良久,才转而同薛五道:“不如你先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与我听;听过之后,我自会解答你的疑问。”
“好。”薛五叹了口气,“你是要找那面镜子对吗?镜子被置在了藏书阁里,我们且往那边去,边走我边说与你听。”
薛五引着她往藏书阁走,去取镜子,一路上同她讲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你对于后头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吗?”
杳杳轻轻“嗯”了一声,神色有些飘渺。
薛五便道:“放跑混沌兽的那人紧随着你下了山,随后你重伤了那人,可惜他似乎自行废去一身功法,跟着出镇的镇民混了出去。”
“后来山上的混沌兽也被封印了,被封印进你口中的那面迷梦镜里;元德道人迎了一遭天劫,他老人家未曾熬过去,当场仙去了,过了十年,才轮到我做了掌门。”
他将这些年来的大事件不过三言两语便说了个明白。
“是,你如今做了掌门,”杳杳思量一番,道,“林师姐如何了?明兮呢?”
不知是否刻意避开那个名字,亦或是不知要如何面对有关于他的消息,杳杳下意识没有问起周云辜,反而是先问起其他旧识。
薛五看了她一眼。
“林师姐后来下山还俗了;明兮……明兮葬身混沌兽之口。”
“……如此。”杳杳似是叹了一声。
随后,她问:“那,周云辜呢?”
她看向薛五,神色认真。
薛五却不忍再看她,转开了视线看往前方。
“周师兄受了重创,耳目失明失聪,后来下山去游历,不过三年便辞世了。”
杳杳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司命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周云辜这一世也早已身死,只不过还未投胎。
可骤然听到他是这样的下落,杳杳仍旧难免心中抽痛。
她当初随他来乾陵山之时,他应当是二十二岁,其后又活了三年。
这样看来,他这一世竟也未曾活过二十五岁?
这还真是令人扼腕又深感无奈的天命呵。
杳杳微微垂了眸。
后头薛五又说了些什么,她就有些没听进去,只敛目微皱了眉头,总觉得周云辜的命数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时间并未想到最为不对劲的那个关窍;而二人谈话之间,便已到了藏书阁。
第75章
藏书阁还是从前的模样, 古朴的层大殿,屋顶外包裹着苍虬的树枝,瞧着比以往长势更甚, 也未曾被人打理过。
薛五领着她了大殿。
她神魂回归后, 身处凡世的记忆如同随意回放的梦境一般, 格外清晰, 以往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也被放大了出来。
她瞧见藏书阁大殿前端供的那几尊像。
中有一尊瞧着有些眼熟。
她略一回想,发觉,看那人相貌, 分别就是她满月之时将镜子送到顾家的老道人模样。
似乎留意到她的目光, 薛五停下脚步,顿了顿, 颇有眼力见地替她介绍道:“这一尊是乾陵山开山的祖师爷慈怀道人的像。”
她若有所。
她央司命替她造了凡人身份投胎历劫之时, 镜子确实不她手上。
镜子原本是被她放周云辜身上的,当时情急,她未曾顾及到, 任由镜子流落了凡人界, 想来是被这位道人拾得了。
只是慈怀道人竟有能耐找上她所投的凡胎,辗转将迷梦镜重新交到她的手上,想来也并非凡俗之辈。
她也算是上古一辈的老神仙了,向来是清闲避世的, 除了己所司掌的职务, 神仙界事务她一应是不放心上的, 因而很有些时日没有关心过从凡界飞升的新神了, 想来回去以探听探听, 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一面胡乱想着,一面跟随薛五, 踏着木质的阶梯,上了层。
层的书架和置物架罗列得整整齐齐,一路往黑暗深处延申而去。
她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是凡人身,而那一本莫名吸引了梦意通识是被放靠外端第排的架子上,她一靠近,就好似通了灵性般对她极为亲近,还将尚是肉体凡胎因而无力抵抗的她扯入了回忆的幻梦之中。
她路过时,特意看了一眼,却见那一排架子已被清空了去,并未摆放什么旁的书籍物件,只积了薄薄的尘灰。
杳杳只看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将绪也收回来——她确实给周云辜写过一本梦意通识,只不过那几乎是上上辈子的事儿了,为何会上辈子让她这乾陵山的藏书阁找到,却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藏书阁的层修得广深,多数的书籍需要避光保存,因而并未设置引光的窗户,光线着实幽微,目力有些难极。
人再往里走了一些,薛五拈了个诀,“啪”地点燃了几盏挂壁上的长明灯。
燃起的灯火交织照映之下,杳杳看见了被摆放层尽头的置物架,上头独独只放了一枚小巧的铜镜,被绛色的绒布托着,静静躺着。
薛五原本领路走前边,此时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是姑娘的迷梦镜。打封印了混沌兽以来,就被置放这藏书阁里,用阵法护着,已有十余年了。”
罢,就要拈诀去解开那用以防御和隔绝外人的阵法。
谁知方一伸出手,那镜子朝上的镜面里骤然射出耀目的光来,击碎了一如既往的浓厚雾色景象,惊得薛五皱了眉头。
下意识回头去看杳杳的反应,却见杳杳面上有些怀念神色,并无任何意外。
杳杳一步步走上前去。
“等等,阵法还未除,你小心一些——”
薛五话还未来得及完,杳杳随意伸出手,就戳破了那高等的法阵,恍若无物般将手探了过去,触碰到了镜子。
镜子杳杳的手里发出阵阵嗡鸣。
杳杳浅浅笑了一下,用手指摩挲了镜面片刻,就将镜子收起,转而望向一旁目色惊疑的薛五。
“多谢乾陵山代我保管,”她道,“如今我将它拿走了。”
薛五如今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一山之掌,早已一改以往的浮躁性子,到底沉稳了许多,虽然下有满肚子的疑惑,仍旧是端住了面上的神色。
将那些没有压抑住的惊疑收起,看向杳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到底这物件原本就是杳杳的东西,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纵使担忧里头封印着混沌兽这一桩事,也不能对杳杳取走镜子的作为多作置喙。
但到底有许多疑问尚未问清楚,且有必要同杳杳清楚一些事情,开口挽留道:“杳杳姑娘,留下来喝杯茶吗?”
人拿完镜子重新往外走去,此时已走到了藏书阁外,正推开了那扇厚重积灰的,将大殿长明的灯火隔绝到身后,重新走到了幽深的夜幕之下。
话音一落,觉得己似乎有些唐突——此时到底天色晚了。
杳杳闻言却只是抬眼随意看了一眼夜幕,就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
“好呀。还请薛……掌引路。”
她似乎有些新奇这个称呼,念唇齿之间时,眉眼有弯而浅的笑意,一如当初那个逢人笑的温柔亲小姑娘。
……
薛五将她请到了掌会客的大殿。
大殿外有值守的弟子,似乎从未见过掌大晚上如此郑重事地会见过哪位客人,看向掌身后跟着的年轻姑娘时,目光里有一丝好奇的打探。
只是到底是严密规矩下培养出来的宗弟子,好奇神色也很快就被们妥帖收藏起来,领了掌的命,合上了大,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待命。
殿内燃了灯火,照得透彻。
杳杳略一环顾,有些怀念。
她还人间做凡人的那一世,带着镜子随着周云辜来了乾陵山,是想要为己身边的怪事寻一个答案,只是答案还未寻到,那位听是神通广大的元德真人也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变故就已哗然而生,将所有原本的打算推翻了去。
而她也仓促地结束了凡世的一生,陷入了昏迷,同周云辜错过。
是留她喝茶,茶水却并未被及时奉上,反而薛五请她入座后,整个人就有些沉吟,似乎是斟酌如何问起。
杳杳望向对方。
纵使岁月添了痕迹,从五官中倒还是能看清薛五的原来的模样,同她记忆里的并未有什么区别,看杳杳眼里,还是那个有些浮躁有些小聪明的乾陵山弟子。
而如今捡回了所有记忆,重归神位,杳杳再看凡人之事,有些额外的慈悲与怜悯。
她并不难猜测到对方想要知道些什么,因而也不卖关子,直切要点。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藏有什么秘密,对吗?”
薛五还考着如何开口询问才不至于冒犯,能将问题搞个明白,倒是没想到一直惬意含笑的杳杳主动开了口。
微顿,就顺着杳杳的话道:
“是。为何你当初形迹无踪,十年后回来,却未变分毫?”
杳杳笑意更深。
她看向薛五,缓缓开口,语气格外认真。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
薛五呼吸急促了一些,下意识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你须得对着天道起誓,不会因我接下来透露的所有内容而动摇道心,且不能今后因我话里的半个字而影响你的抉择。”
杳杳这一番话也算是语重心长。
陪同一位凡人过了两世,桩桩件件的事情告诉她,神仙的存对于凡人来讲太过逆天,更遑论若是这位神仙对凡世妄加干涉,那更不是什么好事。
她如今已不想再去干涉什么凡人的运道与命数。
薛五沉默了许久,似是下了决心。
“好,我起誓。”
杳杳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个略显松快的笑容让她不再那么高高上,反而只像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家。
她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只笑盈盈望着薛五,道:“我不是什么凡人,而是天上司梦的神仙。”
神仙。
这个词语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并非什么过于飘渺的天外之物。
修道之人不论是行善也好,修身也好,多是为了修炼己身,从而摆脱肉体凡胎的限制,飞升成神。
纵使关于上古凡人飞升成神的种种记载早已模糊,就连留下的只言片语是那般云里雾里,叫人无从考证——却仍旧有人为了修道成仙一途前仆后继,不计凡尘。
但杳杳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却仍旧足以让薛五陷入震惊之中。
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呢喃着重复道:“……神仙?”
杳杳一只手托着腮,挑了挑眉,随意拈了诀,就将薛五从世带入梦境,将送出来。
“嗯,司掌万千梦境的神仙。”
薛五仍旧震惊,只是惊疑之中少了疑,反而觉得若是真如眼前之人话里所,那么一切似乎有迹循。
譬如她为何“身死”后再度出,譬如那枚随她而来的镜子为何通了灵识,甚至能够镇压作恶一方的混沌兽;再譬如她为何几十年后重新归来,仍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薛五一时失言。
这实才是凡人得知神仙存后的正常反应,惊疑也好恍惚也罢,总归是要有些不同的。
薛五这才想起先前杳杳叫起誓,当时还觉得莫名,如今一切也好解释了。
“所以你叫我起誓……是因为你要向我抖露你的真实身份。”
杳杳点点头道:“我也以去掉你的记忆,只是法诀总有意外失效的时候,那何尝不是一种干扰;不如你起誓,反正我相信以你修炼多年的道心,定能谨守这个秘密,且不为之所动。”
薛五仍旧恍然。
神仙诶,活的神仙面前。
第76章
这个讯息实在惊人, 叫他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只是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浮躁的年轻人了,这么多年的修身修心使得他于求道一途有了自己的见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浊气呼出, 似是接受了眼前的这一切。
杳杳也很是满意。
她其实大可继续神神秘秘, 任由他去猜测自己的身份而不吐露半个字——只是她心中到底觉得自己同乾陵山缘分不浅, 且迷梦镜一事她对乾陵山还有几分感谢。
如今解答了薛五的疑惑, 权作报恩了。
薛五便又问道:“你同周云辜是否有什么前世的渊源?”
杳杳闻言便有些惊讶了,讶然于对方的敏锐。
她敛目垂眸片刻,思绪好似不受控制般地飘远了一些, 又被她扯回来。
再抬目, 她面上挂上一个大大方方的笑。
“是。”
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此番事情也已经了了,没有再在乾陵山呆下去的必要, 杳杳便准备离开。
她起了身, 正要同薛五道别,却被薛五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