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半龙血脉被剥掉了,连最后一点气息都不剩。
黎翡收回剑刃,喃喃道:“龙女见到我,也会原谅我的。”
她向前数步,还未走到那名女修秋宁的面前,对方已经脸色苍白、瞳孔发颤了。其余修士甚至更不如她,被造化之力压得灵气沉滞、宛如凡人。
那阵琵琶声早就停了。黎九如擦了擦滴血的剑,还没说下一句话,身后响起那名音修的声音,病急乱投医似的:“你、你答应谢道长了,你说不杀我们的!”
黎翡笑了一下,在她的脸上出现这种清淡的笑容,反而令人精神紧张,恐惧不已。她道:“活着,你们当然都……好好活着。”
……
伏月天在接到乌鸦的信号,从桃源仙岛之外带人赶来时,这座仙境一般的岛屿之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花木枯萎、寸草不生,如同绝地。
他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生怕女君杀疯了眼,她脑子不好使的时候可分不清敌我。
伏月天收到的是善后的命令,众魔心惊胆战地进入这片被斩碎了一半的琼楼里,见到满地的血迹,他视线一扫,发觉这里汇聚着仙盟数得上名号的近千修士,地上的血几乎凝涸成了一层砖石,但这些人居然都还活着,只不过他们的身体全是残破的,被做成了连眼珠都不能动的傀儡,躺在血泊里。
这是女君的傀儡术。
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恐怖了,连伏月天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刚要寻找黎翡请示命令,就听到谢道长软得发颤的沙哑声线,他低低地说:“……伏将军来了……”
伏月天的身躯僵硬了一瞬,转头看去,隔着一半的残纱,模糊地见到女君把谢知寒抱在怀里,尾巴缠着他的腿,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谢道长按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再乱动,然后抵在黎九如的肩膀上,轻轻地喘着气,道:“满意了吗?……别生气了,我没说要赖账……”
“你真是菩萨心肠,”黎翡轻笑道,“为了一些不值得救的人加倍讨好我,要是他们能说出话,这时候一定为你感动到流泪了,然后在心里想,谢道长怎么不能被多玩几次,早点把他们解救出来。”
第32章 灯架
伏月天等了半晌, 待到那些细碎压抑的声音消失,才转身走上前,向黎翡行礼。
伏将军走上来之后, 才发觉这里的寒气很重,冰凉沁骨。他的视线环绕一周, 见到墙壁上凝结未化的冰霜,冷白半融地化为点点露珠,而在墙壁的下方,放着一个傀儡。
外面的那些人虽然肢体残破, 但起码看得出是以自身血肉所炼化的傀儡术。但这里的这只四肢俱全,身形却只有手掌那么大, 四肢上牵着可供操纵的丝线,就像是真正的傀儡戏一样。
伏月天留意了一下它的衣衫,是蓬莱派的道服。道袍的衣角凝着点点冰晶, 似乎先是被冻住的, 等到女君过来的时候, 又顺手将此人做成了傀儡,像个摆设一样躺在地上。
他转过视线,见到面色如常的黎翡。
她的怀里揽着谢道长, 谢知寒伏在她怀中低低地喘气,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指骨收紧,将衣袍攥出褶皱和微湿的痕迹。黎九如偏头蹭了蹭他的脸,目光望着下方善后的场景。
“你说, ”她问,“他们还会想着封印我么?”
修真界六门九派名义上的掌门首领、许多长老,加上众多被邀至此处的散修, 都在桃源仙岛上化为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傀儡。如此元气大伤,怎么可能还有人惦记着对黎翡动手?
伏月天道:“他们自然不敢。如此时机正好,正可以一举开战,有尊主镇压,寰宇之内,尽是囊中之物。”
黎九如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人。”
魔族的人数并不算多,所以十魔域归还疆土之后,已经算得上是疆域广大。
她想了想,低头跟怀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以伏月天的角度,只能见到谢知寒修长白皙的手攥紧她的衣角,似乎有点着急。
黎翡轻快地笑了一声,才抬眼吩咐说:“把这些人关进天魔阙魔狱中,别的都无所谓,就是……别让人死了。”
伏月天应道:“是。”
……
桃源仙岛之事爆发后,各界修士人心惶惶。不知是有人逃出去、还是有人以窥探之法暗中关注着这场“盛宴”,那一日的所有细节,都原原本本地流传了出去,黎九如这个名字,在隔绝红尘千年之后,终于又登上修士们所熟知的,又爱又恨、又恨又怕的位置。
爱她的缘故倒也很简单,女君的心在镇天神柱里压制异种,自然会有真正的修行人感念这份恩德,而被黎翡抓走的人当中,也不乏会有许多仇敌乐见其成,暗自拍手称快。
十日后,飞鸾青霄车进入了幽冥酆都,住进了这座鬼修纵横的城池。
与她同行的不止谢知寒,还有修行素女道的明玉柔、以及没有参与桃源仙岛事件的玄凝真君,“不灭火玉”的线索,也是由玄凝提供的。
只不过此刻,他这张病弱的脸上显得更加愁苦,看着黎翡的目光越来越心惊胆战,要不是他的寿数只剩下短暂的几载,就是他也不愿意待在黎九如身边,这就像是在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猛兽身侧酣睡,恐怕只有谢道长那样动心忍性的人物,才能心如止水。
眼下,他不仅每日掐算推测火玉出世的时间,还要跟亦正亦邪、游戏人间的明玉柔为伍,一起调养谢道长的身上的病。只不过他是真治伤,明玉柔教得就……
玄凝真君一边写药方,一边听到里面传来什么“水乳交融”、什么“阴阳融合”的话,眼皮跳了跳,手里的笔一不留神儿,溜出一块儿深黑的墨迹,他黑着脸抬手一扫,将玉书上的墨迹全部清空,再重头开始。
屏风之内,明玉柔一身粉红霓裳,带着金灿灿的臂钏。她发髻高挽,身姿窈窕纤细,想要伸手按着谢知寒的肩膀晃一晃,却被对方拿开了手指,她忍不住道:“你怎么脸皮这么薄?谢道子,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都拿自己的身体救人求情了,干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算了。”
谢知寒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可听到明玉柔真跟他传授什么“不疼”的方法,还是心慌意乱,耻辱万分,别说放下身段虚心求教了,就连那些字眼,都让他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不堪画面。
他终究还是道门正宗培养出来的修士,就算一身的自尊都被凿碎戳穿了,砸成碎片称斤轮两地卖,那也只是在黎九如面前……他是迫不得已、难以拒绝的。
明玉柔惆怅地叹了口气,见他虽然耳垂红透了,神情却还是冷冰冰的,正愁自己要怎么才能教会他。
谢道长虽然生得清冷俊秀,可恨他是个木头,总有一点儿不必要的坚持。这样要怎么勾/引女君?
明玉柔无可奈何,坐在他对面道:“道长,你就不怕女君腻了,对你失去兴趣吗?要是连你也没办法说上话,牢狱里那些苟延残喘的修士、整个危在旦夕的修真界,又让谁来救一救呢?”
谢知寒的眉峰动了一下,他先是沉默,然后摸了摸脸颊,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啊。”明玉柔问。
“因为,我这张脸。”谢知寒说到这里,声音稍顿了一下,继续道,“……是她想看的。”
明玉柔有点没听懂。
谢知寒也不多解释。两人谈话的间隙,屏风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转向声音的来处,还未开口,明玉柔就嗖地起身,像条美女蛇似的靠了过去,伸手小心地挽住黎翡的手臂,甜甜地道:“女君,你回来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哎呀坐嘛……”
黎翡垂手捏起茶盏,一边喝了口茶,一边将手臂抽了回来,无动于衷地道:“你先出去。”
又是这样。看都不看我一眼!明玉柔收回手,半是哀怨地看了女君一眼,一半又习惯了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黎翡坐到谢知寒身边,第一句话没问什么“学习进展”,而是道:“我跟苍烛已经找到了不灭火玉出世的地点,加上玄凝推测出来的时间,再过两日就能取得。”
苍烛是幽冥酆都之主,亦是这座城池的主人。酆都的鬼修叫他陛下,但这位陛下,却是黎翡名义上的义子。
因为他本是一件生了神智的法宝,汲取了冥河中的万千魂灵而修成,当年是无念和黎九如点化了他,所以他拜认两人为再生父母……当时的黎九如宛若一盏救世明灯,无数人趋之若鹜。
当时,谢知寒知晓此事,只是淡淡地说:“你认的儿子还不少。”
黎翡感觉他有点含沙射影的味道,又拿不出证据。
“只需要两日?”这比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谢知寒松了口气,也生出一点能够让黎翡控制住理智的希望,“那是不是说明……”
话没说完,黎翡将一张纸递到他手里,道:“光是不灭火玉,是绝不可能代替魔心的。但苍烛那里寻到一份炼制之法,他是法宝器灵出身、噬魂而成,对这些事比我要了解得多。他将材料写了下来。”
谢知寒展开纸张,没有用神识,而是伸手抚摸上面的字迹。
“不灭火玉……北冥玄鸟的雏羽……血巢之心……”谢知寒顺着字迹在心中默念,这上面的每一个都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的天材地宝,若是不巧或者实力不足,万年之内未必凑得齐。他摸到最后,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谢知寒沉默一息,忽然将神识探了出来。
自从触觉敏锐之后,他读字很少用神识。因为他的神魂之前受过伤,虽然养了一段时间,但那种大脑分裂的痛感令人心悸,下意识地会保护自己,而且在黎翡身边调动神识,会有很艰难的感觉。
谢知寒的神识散发出来,像是一只无形的眼睛注视着周围,自然也落到了这张纸面上,前面的字迹内容全都跟他摸出来的一模一样,直到最后他手指按着的区域。纸上分明有笔划凹凸摩挲过的痕迹,但被人有意抹去了墨迹,看上去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黎翡注意到他放出了神识。
“这盏代替魔心的华琉璃灯,所需材料就到轮回玉盘为止么?”谢知寒问。
“自然,”黎翡以为他的神识没看清,可能是元神出了问题,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贴了贴额头,闭眼感受了一下,然后道,“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谢知寒收回神识,确认黎翡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将这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放进衣袖中,“有办法就好……有办法,就好。”
……
酆都长夜城。
烛火长明的冰冷殿宇当中,一个肤色苍白,黑发苍眸,大约只有十几岁少年外貌的修士坐在高座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纹的沉重长袍,戴着一顶暗金冕旒。
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苍烛。
苍烛的面前放着一张写着材料的纸,跟他交给黎翡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纸张的末尾,还多了另一个材料。
“陛下,”殿内立着一个吐着长长舌头的鬼修,他幽魂似的飘过来,将雕刻成牡丹花的蜡烛插进花瓶里,“您做得没什么不对,我们也是为了女君阁下好,您想想,剑尊大人已经死了,这个转世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一切以女君阁下为先。”
“就是就是。”另一个长着个头的鬼修凑上来,六只眼睛在他的脸上分布不均的乱转,“陛下圣鉴,如今女君正宠爱他,这蜜里调油、热辣辣的,冷不丁要这么做,女君难免犹豫,还是先不告诉阁下得好,到时候别的材料集齐,我们再动手――”
他抬起六只手,给自己的个头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点头哈腰道:“把他一炼!华琉璃灯成了,女君大人不疯,就再也不会、不会离开您了。”
这鬼修的嘴太多,还有点结巴。另一边吐舌头的鬼侍把他挤走,谄媚道:“陛下,女君大人是您的义母,她不会怪您的。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大人好哇!这世上哪还有第二具近在咫尺的剑骨,做琉璃灯的灯架!”
苍烛一只手撑着下巴,他好像一直在听,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眼前的烛火亮起,被做成牡丹花的蜡烛在瓶中燃烧,他才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道:“都滚远点。”
两只小鬼悚然一惊,有点揣摩不透的苍烛陛下的心思,都灰溜溜地各自扭开,一个继续清扫本来就一尘不染的地毯,一个用六只手穿针引线,靠在角落给苍烛绣人间时兴的新手帕。
苍烛换了个坐姿,盯着瓶中的牡丹火焰,屈指轻轻一弹,火焰变化成了一男一女相伴而行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桌案。
他交给义母的那份,在关键时刻消去了末尾的字迹,但桌案上的那张纸是并未更改的,上面写着最后一份材料。
一整具剑骨,在人活着的时候剥离出体内。
第33章 篝火
冥河。
“冥河当中有万千随着水波浮动的残魂。”黑发黑袍的少年立在河畔,他伸手摸了摸水面,“谢道长既然旧伤未愈,其实没必要亲自跟过来。”
谢知寒立在黎翡身侧,他的身体确实还没好利索,正因如此,就算明玉柔已经在两人耳畔将秘术内容讲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黎九如也并未强迫他做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三花琉璃灯的材料当中。
这件法宝是苍烛费尽心思寻找古籍、研究多年而成的,若是三千年前就能寻到一个好办法,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她也都会去尝试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时不我待。
谢知寒对着声音的来处,平静道:“黎姑娘魔性炽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是北冥太阴之体,还可安抚一二。”
苍烛抬起头,青色的眼瞳盯着他的脸,视线在谢知寒的五官上停驻了片刻,道:“义母大人,他叫你……黎姑娘?”
黎翡周身的气息确实太有攻击性,河中残损的生魂都纷纷逃离她的身边,为了不影响火玉出世,她收敛了魔气,离冥河中央稍远数步,闻声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