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烛又看了谢知寒一眼,没说什么,他手里缠着一串骨头穿成的珠串,不停拨动以此计算着时间。
冥河周遭寂静一片,一刻、两刻……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灰暗的幽冥界天际泛起一阵奇异的彩虹色光晕,在直通天际的冥河尽头,被霞光染透的河水奔涌起来。
来了!
河水一阵阵地冲刷而来,上面掀起一股波涛,正在鬼气纵横扩散之时,整条冥河之水的正中燃烧起来,一半顺流而下、一半却倒灌而去,从中分开两截。
河中游魂被燃成青烟。
在中央的河中火焰中,一抹刺目的火红浮现出来。黎翡的眼眸被映得鲜红,她抽身上前,右手从手臂上迅速地铺上一层骨甲、迸出雪白锋锐的刺。
她将魔化的右臂放入河中火焰当中,那层焰火居然贴着骨甲,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在骨质上燃烧了起来。
苍烛的本体就是一盏法宝烛灯,不灭火玉是世上最好的灯芯,他不能近前。在他身畔,谢知寒却抬手掐诀,念了几句法咒。
霎时间,气温骤降,一股明月清辉从他身后升起,北冥太阴的寒意层层蔓延,冰层将河中火焰的边缘冻结住,火势大减。
苍烛转头看他,闲聊似的道:“我以为像传言中说的,义母真的废了你的修为。”
谢知寒道:“那是封印忘知剑的禁制,桃源仙岛之后,那把剑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封印也就解除了。”
苍烛愣了一下,语气一滞:“你用身体帮她养剑?”
谢知寒没有回答,但那轮明月的虚影却渐渐凝实,寒气浓郁得让这个吞噬了万千魂魄的酆都之主都觉得冷意彻骨。
“这是举世罕见的水中火,你用冰冻结,只是杯水车薪。”苍烛刚说完,就见到那层冰不仅吞噬水中火,还卷上黎翡的衣角,将她骨甲上的火苗冻住了。
苍烛的眼角一抽,心道这是帮她的忙吗?骨甲是烧不穿的,你贴着她的身体结冰,怎么更像挑/逗她。
黎九如果然注意到,她伸手贴了一下手臂骨甲上的冰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她摇头笑了一声,覆盖着甲胄的手心从焰心里将火玉掏了出来,像是拿起了一团不断流窜的**火焰。
火玉迸出无数的火星子,就在这件天材地宝彻底脱离冥河之水时,周遭向两侧分流的河水骤然一顿,而后汹涌狂躁地向中间合流,涌了过来。
河水涌来的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躲避。黎翡浑身都被巨大的浪潮吞没了,无数游荡的生魂聚成漩涡。
谢知寒下意识地上前,手臂却被苍烛拉住了。苍烛道:“这是获得火玉认可的必经阶段。你难道没听说过,最顶级的灵物皆是‘有缘者得之’?一切得到,尽有考验。”
谢知寒记起这个说法,心绪稍宁,他顿了一下,甩开苍烛的手,淡淡道:“别碰我。”
苍烛的脸色也阴了下去,好像忍了他有一会儿似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谢知寒,我给你面子是因为女君,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狗屁蓬莱,更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转世!”
谢知寒丝绸覆眼,神情如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你能把我跟剑尊分开,我该谢谢你。”
苍烛道:“天下的人都分得开,没人把你当我的义父供着。”
谢知寒:“是么,分不开的人就在河里呢。”
苍烛话语一噎,心里甚至浮起一缕杀意。他头上的冕旒细碎地晃动,将微弱的光线分割开来,让他这张脸上的神情总是那么冷冽阴郁。
但随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搓了自己僵硬的脸。
“你都是装的。”谢知寒忽然说,“你在黎姑娘面前稳重又乖巧,说话也很得体。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只要黎姑娘不在面前,你的脾气就……”
“关你什么事。”苍烛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管教管教我?我说谢道长,你对我的态度,也跟那个光风霁月、普渡众生的形象相差甚远吧!”
谢知寒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修行的是太阴之道,在灵气运转时,你碰到我的身体太久,会被冻掉一层表皮。其次……谁能对想要自己命的人和颜悦色呢?”
苍烛瞳孔微缩,他手中猛地蹿起一团冷火,幽蓝火光凝化成一柄极细的刀。苍烛上前扯住谢知寒的衣领,冷蓝色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你怎么――”
在他身后的明月清光之下,苍烛的神魂仿佛都被寒意冻结,缓慢凝滞了起来。旋即,黑衣少年身后浮现出万千张生魂扭曲的脸庞,将寒意逼退刹那。
“你现在就要取出剑骨吗?”谢知寒淡淡地问,“要是过程中我死了,这具骨架没挖干净,或者黎姑娘这就上岸,见到你趴在地上挖我的骨头,鬼主要怎么解释?”
苍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松开手,将手中冷火组成的刀锋散去。他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有我看着,你休想逃走,等义母厌倦你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你的骨头完整地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咽气。”
“我没要逃走。”谢知寒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上面的褶皱抹平,“你做得很好,是不该告诉她。”
苍烛诧异地看着他,神情产生一瞬的错乱。
“黎姑娘其实是个很克制的人。”谢知寒道,“她连讨个公道的心都没有。只有别人欺负到头上,她被惹烦了才会出手。而且黎姑娘不喜欢为强者牺牲弱者,如果要将我炼制成材料,才能铸造出代替魔心的三华琉璃灯,她肯定会迟疑的。”
苍烛露出愕然的神情,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心结了一层寒冰,冷得发麻。苍烛抽回手用力搓了搓,果然揭掉一层表皮,随后,他身后的魂魄钻进身体里,化为血肉飞速地愈合着。
“你有病吧。”苍烛恼羞成怒地道,“我义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当谁啊?你才认识她多久,凭什么说得这么了解她?”
对方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答道:“我没把自己当谁,我只是谢知寒。”
苍烛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松懈,实际上道体运转就没有停过。蓬莱道子虽然境界不是化神巅峰,但战力几乎跟化神顶尖的伏月天不相上下,他放下心底的杀意,恢复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要是敢告诉义母,你就死定了。”
……
冥河之内。
黎翡感觉自己被灌了一脑子水,被冥河的水一冲,立刻头痛得快要撕裂开,在这种痛感之下,河底只剩手中的火玉温热闪耀。
渐渐的,这火光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对面坐着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他垂着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正往篝火里添木枝。
黎翡逐渐看清了他,她想起身,猛地发觉肩膀一阵麻木和疼痛。她低头一扫,见到肩膀上开了个大洞,血洞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了,她的胳膊上也缠着,骨头没断,但筋还没长好,一只手动不了。
“九如。”对方仓促地唤了一声,坐到她身边扶着黎翡的背,“还没好,就算是自愈能力强的魔族,也要再换一次药。”
黎翡看了看他的脸。
她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异种祸世的第十五年,她为了守住万灵泉的源头受了点伤,在归雁林跟无念久别重逢。
无念调度各派,亦是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两人汇合后,决定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再守万灵泉的最后一夜。
黎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她大脑空空的情况下,却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就坐一会儿。”
很好,不用思考了,这是回忆,控制不了。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什么办法似的。他伸手护着她的背,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星光漫天,眼前是那团不断迸火星的篝火。
“万灵泉没这么重要。”他低声说,“你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有个修士在我身后感染了。”黎翡道,“我忘了防备……早就该我一个人来的,但凡有高等级的异种怪物,都会多一份腐蚀的危险。”
“龙女她们都很担心你。”无念道,“她不同意让你自己作战,魔族的完全魔化会影响理智,以后也会影响你的修行……如果没人督促的话,你对自己总是不够顾惜。”
“我本来就是魔。”黎翡闭上了眼,笑着道,“你不是又来督促我了吗?剑尊阁下。”
无念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北冥太阴之体,他的手带着一股天然的冰凉,这让黎翡觉得很舒服,她抓住对方的手摁在额头上,当冰块用。
无念继续摸了摸她的额头,碰到没有收回去的角。她的角黑底金纹,漂亮的像是一个工艺品。他触摸了一会儿,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魔角根部。
黎翡“嘶”了一声,睁开眼:“你――”
无念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黎翡的注意力被话题吸引了,“封魔大阵的缺陷?龙女和青冥妖尊说的计划?还是镇天……”
“助你修行的那件事。”他打断道。
“哦……”黎翡想了想,“真的有用吗?这是你们的功法,我可是魔族啊。”
“有用的。”无念道,“反正今夜也走不了,试试看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拢起她的尾巴。这条长长的骨尾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游动的蛇,从他的手心滑过去,贴着腕骨缠绕了起来,光滑如玉。
无念问她:“怎么让它兴奋一点?”
黎翡沉思了半晌,坦诚道:“我也不清楚。按照魔族的年龄,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无念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个指导方案来。他抬起手,将绕着手腕的骨尾停到面前,然后把卷起来的尾巴从手腕上扯下来,捋平,低头舔了舔倒数第三节 的骨缝。
尾尖绷紧了一瞬,然后折回来蹭他的手背。
他看了一眼黎翡,玉一样的骨尾被他含得润润的、在星光下充满亮晶晶的光泽,湿哒哒的液体从骨缝间淌下去,滴到地面上。
他拉过黎翡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雪白道袍的衣带上,然后低头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黎翡下意识地闭眼:“什么?”
她的耳畔响起无念的呼吸声,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这叹气声中隐隐浮现出无限的温柔。
“我来教你吧。”他说,“我教你……怎么打开我的身体。”
第34章 知己
在黎九如的视角当中, 只有那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篝火,它不断的燃烧着,从星夜漫天、到东方既白。
她的耳畔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像是被温水浸透了, 如一团湿了的棉花, 仿佛随时能从他温柔的声线里掐出一把水,连疼痛的残音都短暂而仓促地停止在他的喉口,他蹙着眉,却跟她说着, 没关系的, 再抱抱我吧。
连语气都很纵容。
晨光没入林中时, 篝火的火苗变得很微弱。天边还有一轮未完全消去的淡月。她伸出手, 将披在无念肩膀上的衣衫掖了掖。
他靠在黎翡的怀里, 被这轻微的动静弄醒了, 睁开眼看她。
他流了不少眼泪, 眼角还有些红。无念的手心贴着她的肩膀, 想扶着她起身,才用了点力, 还没爬起来就又跌回去, 他的筋骨被放在沸腾的热水里煮过一样, 几乎已经支撑不起自己。
“小心点。”黎翡扶着他的胳膊,将剑尊阁下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尾巴抽出来,用他带着的手帕给他擦拭身上的伤口和脏污。
无念的身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随着沉沉的呼吸放松下来。
谁见过剑尊阁下被弄脏的样子呢?他的衣衫上全是褶皱,雪白无瑕的衣袍上溅着液体的污痕。黎翡伸出手, 擦到一半,看见骨尾缠绕出来的淤青,还有自己掐的指印,动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医治一下?”
无念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不用了。“
他的将肩头的衣衫拢了一下,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穿好衣服。这件道袍在术法作用一下变得纤尘不染,他垂着眼帘,双睫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黎翡看着他身上的伤痕。
无念穿好衣服,终于又变回那个剑尊阁下。他爬了起来,黎翡一度以为他会腿软,但无念虽然眉头紧皱,身形微颤,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字也没说地重新站起来。
他冰冷、淡漠、一尘不染的表象之下,是一具痕迹密布、堪称香/艳的身体。无念抿着唇,神情又变为那种不近人情的孤寒。
“我说……”黎九如试探地开口,“要不还是算了吧,虽然有用,但你好像伤得很厉害。”
无念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沙哑的喉咙,道:“你不喜欢我吗?”
黎翡怔了一下:“这是什么话?你心怀大义又心地善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所有人族修士当中,还是你最明白我的。”
“心地善良……”无念重复了一遍,轻笑了一声,然后道,“皮肉伤而已,很快就好了。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太多,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试一试我说的办法,九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黎翡话没说完,就见他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她起身扶住了对方的腰,将玉佩擦干净,重新戴到他身上,“反正你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决定了再通知我,这一次好歹还问过我的意见了,不错,有进步。”
无念盯着她的脸庞,她有一双灵动而艳烈的异瞳。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捧住黎九如的脸颊,凑过去跟她贴了贴额头,闭着眼,像是叮嘱:“不许跟别人修这门功法。”
黎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