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广自调任豫州县丞以来,说不上有什么功绩,更不曾为朝廷做出贡献,反倒是官场的陋习学了不少。
他也没想到,靖安王会来这里,只以为是做了个梦。靖安王常年征战在外,闲来无事的日子不多,突然出现在豫州。徐文广的第一个想的就是朝中有变。
他倦懒惯了,平日里也从不参与党羽之争,以糊涂自保。只要能当官,天子是谁,他不在乎。
但靖安王不一样,传闻此人颇为“较真”,处事上纲上线,铁面无私。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岂不遭殃?
装病是不成的,他的师父杨淮是名震天下的神医。
想到这里,徐文广立马从榻上爬了起来,也来不及洗漱。
过了没多久,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妇人未料到这一幕,脸色微变,“算了算了。不就几个果脯吗?吃了就吃了,我还要下地干活呢,就不耽误时辰了。”
先前那守卫是个好眼力见的,见此情形,立马拦住她的去路,“方才是你在击鼓鸣冤吧?你把我们州县衙门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大、大人,民妇知错。”知道逃不掉,那妇人不得不认栽,声音也轻了不少。
徐文广一出来,就四处在寻找靖安王的身影。从来只是有所耳闻,并未见过。
“徐大人,是在找本王吗?”季恒嗓音清冽,目光如炬,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好。而在他身旁的站着那位姑娘,更是长得娇俏,嫩笋一般,水灵灵的。
不知是谁家的贵女?
“微臣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徐文广也知自己气运不好,赶忙赔礼。
“徐大人身子可好些了?”季恒轻扫一眼,看着壮硕,不像是体弱的模样。
“先前确是有些不适,去内室小憩了一会儿,”徐文广捂了捂心口,“不过,托殿下的洪福,已经好多了。”
“……”
这病还认主?季恒有些哭笑不得。那妇人见此情形,忙紧张道,“你们认得?那这案子,不用审了,民妇认输。”
“此话何意?难不成我们大人还会以公徇私,藐视律例不成?”一旁的衙役怒喝住她。
“那换个主审官。”妇人又道,心中懊恼不已。
“你在说笑么?你是豫县的人,又在本县敲了登闻鼓,自然得由本县先审。”
“殿下,这……”徐文广觉得实在太离谱了些,又生怕说错了话,得罪了人,“不如此案交由……”
戚梧掩面轻咳,以示他闭嘴,徐文广方才默默地退了回去。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报。”
俏俏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的慌乱尚未平息,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季恒,收回目光。
“大胆民妇,你竟敢诬陷靖安王?!”徐文广根本用不着细听,他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案子,偏偏这次得罪的人,是惹不起的皇族。
光乎脑袋搬家的事,不得不慎重起来。
“民妇不知是靖安王殿下,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否则民妇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污蔑啊!”那妇人早吓得脸色铁青,说话更是语无伦次。
“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通通说出来,不可有所隐瞒!”徐文广也气,自己不留神,竟叫这刁民如此横行乡野,上头要是知道了,恐怕又是个麻烦。
那妇人哪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一切,脊背凉得冒汗。更不敢将辱骂他人一事说出来,只求对方快些忘了。
俏俏是个耳尖的,小手一指,蹙起了眉头。
她说我,有娘生,没娘养。小姑娘神色凝重,比得很是认真。
第16章
“姑娘,姑奶奶!”那妇人见被戳穿,赶忙磕头道,“我那是无心之失,你可以骂我,怎么骂都行!打也可以,只求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民妇吧!”
“公堂之上,岂容喧哗?!”惊堂木响起,那妇人吓得直哆嗦。
“殿下,此案已查明,该当如何处置?”
“我是被造,徐大人是主审官。如何处理,当应大人定夺。”季恒有些头疼,徐文广既然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不会问出如此愚笨的问题。
“此案本官已有定论,”徐文广深吸一口气,“民妇李氏污蔑他人在先,按我大魏律例,应杖责三十,闭门思过一月!而这……”
“殿下你看?”徐文广到底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豫县离谱的事挺多,但今日的案子他任职期间确实没遇见过。
谁不知道,律法严明,哪怕真要骂,也是偷偷躲起来,不会叫人抓住把柄。
“徐大人,末将虽是粗人,但也知晓大魏律法中有云,‘詈祖父母者,绞。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决断。’戚梧把事情安排地明明白白,有律法在,谁敢徇私呢?
“大人,民妇再也不敢了!”那妇人吓得面如土灰,整个人瘫倒在地,哭声凄惨。
季恒不愿意多留,更不愿叫俏俏见到如此场景,二话不说便将人带了出来。
从衙门出来,沈临昭早备好了马车相迎。戚梧看了看这二人,自觉地往后一退。
马车上,俏俏一直低着头掰弄着裙上的小花花,想着方才那妇人说的话。从前同嬷嬷生活一起不觉得,后来下山,过了上巳节,看了那么多团团圆圆,才知晓羡慕。
“还在生我的气?”季恒试探着问。
俏俏摇摇头,诚恳回答。
先前生气的,可刚刚气都消了。
“你既然不愿意留在豫县,我也不强求,”季恒顿了顿,“或者跟我回青州……”
“怕我又食言?”季恒瞧她不回应,心头一沉,“其实我也很久没回青州了。那里也有山水,不比京都的差,还很好多好吃的。”
俏俏转了转眼眸,听到吃食没兴致是头一回,心中总惦念着那句话,不是因为辱骂,而且因为想知道,爹爹阿娘在哪里,为何从未见过?
小姑娘从怀里缓缓抬头。
可以一起么?这回不会再被抛下了么?她有些犹豫,害怕再问。
“幽冥谷。”她在掌心小心翼翼写字,那是她盼了好久,做梦也想回去的地方。
事到如今,季恒唯有坦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天策军中了埋伏,死伤惨重,若他们知道是你救了我们,必定伺机报复。幽冥谷回不去了。是我连累了你……”
话音刚落,小姑娘冰冰凉的手贴了上来,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不是连累。嬷嬷说天策军保家卫国,能效劳是我的荣幸。如果天策军没了,谁又来守护大魏的子民呢?’
季恒惊喜又诧异,“嬷嬷还说了什么?”
‘为国捐躯,死而无憾。’不知道为何,一说这话,小姑娘的身板也挺直了许多,拍了拍季恒的肩膀,‘不要自责,你是大魏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殿下!到了!”戚梧的声音从轿帘外头飘了进来,沈宅的大门就在眼前。
“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仔细着凉,先进屋换身干净的衣衫吧,”沈临昭顾不得湿漉漉的自己,惭愧道,“出了这样的事,是我沈家待客不周,特地给殿下和俏俏姑娘赔罪!还有戚将军!”
“沈公子言重了,若非你出手相助,恐怕没那么快能找到。”戚梧回谢了他的话。
俏俏的耳朵里却听只听进去了一句。
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也就是说,他找了一夜。
‘我去沈夫人那里拿件换洗的衣裳。’才到卧房门口,俏俏用手比了比,见季恒微微颔首之后,忙迫不及待地往灶房跑去。
沈宅也算得上是大宅子,同自己的居所却有些不一样。绕了几圈才发现,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姑娘这是要去哪?”丫鬟看到她风尘仆仆模样,忙问话。
‘灶房,姜汤。’她写道,眼里很是急切。
“姑娘是沈家的贵客,怎能劳烦?奴婢一会子熬好了就给你送去。”
‘不,自己熬。’她巴望着。
“万一叫老爷夫人瞧见了,是要怪罪奴婢的。”那丫鬟有些为难,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陪我一起。’
她只想快些熬一碗姜汤,祛祛他身上的寒气。
“好,请姑娘随我来!”丫鬟见她如此诚恳,便也在前头领了路。
灶房里不多,几个丫鬟婆子正在熬姜汤,忙得不可开交。瞧见有人领个陌生姑娘进来,急忙上前行礼。
她们虽甚少去前院,却也听说过,宅子里来了贵客,那贵客是宫里的皇族,还是大名鼎鼎的靖安王。
眼前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质非凡,必定是他身边的人。
“这位便是王妃娘娘了?”掌事的婆婆恭敬行礼,“民妇给娘娘请安。”
不,不,不,我不是王妃。俏俏的小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慌忙摆手,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襟,焦急求助。
“不是?”婆婆笑道,“那就是准王妃了?”
小姑娘还是无奈地摇摇头。
“宋婆婆可别说了,小心叫人听了去,这位姑娘是殿下的好友。”那丫鬟也有些尴尬,连忙开口。
俏俏点点头。
“是民妇糊涂了,不知这位姑娘来这里……”
“姑娘是来熬姜汤的,”丫鬟解释道,“姑娘说了,要亲手熬给殿下喝。”
“姑娘好生体贴,”宋婆婆赞道,“民妇这就给你去拿姜丝。”
看着这婆婆走开,俏俏方才偷偷地舒了口气。再往下说,恐怕越发离谱了。
姜汤熬好了,季恒也换好了衣裳。
“殿下,卑职暂未收到宫里的密报,许是这几日多雨,耽搁在路上了。”戚梧在案牍前,一五一十地陈述军情,“还有受伤的将士们,卑职已经命他们连夜启程离开豫县了。是分散开走的,不会太惹人注目。”
“好,”季恒轻轻闭眸,“这次天策军死伤惨重,仇人近在眼前,我却束手无策,实在愧当三军将领。”
戚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安慰的话,他跟了季恒多年,也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若非逼不得已,不会刀剑相向。
他是为今上伤心。
俏俏瞧见里头两人肃穆的神情,便也不敢进去,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在屋子的外头,看着手里的姜汤。
“姑娘怎么不进屋?”戚梧瞧见她来,便也没说话了,径直走了出来。
她慌乱地回过神来,把碗往前一送。
来送姜汤的。
“姑娘进去罢!”戚梧说完,便离开了。
她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进了屋,轻轻地把姜汤放到季恒面前,示意他趁热搁下,也好驱驱寒气。
“你自己熬的?”季恒心烦意乱地不行,看到她的那一刻,稍稍宁静了一些,“好好睡一觉,明早还要赶路呢!”
她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了?”季恒察觉出她的异样,“舍不得幽冥谷?”
不是。
“那是……”季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
‘想知道,阿爹和阿娘在哪里?旁人都有的。’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是难过,生怕季恒不愿说,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你阿爹和阿娘都是守卫大魏的英雄,”季恒也料到她会问这个,但前朝旧事太过血腥残忍,不愿再提,“只是他们一时回不了家。”
听到英雄二字,俏俏觉得身上的热血在沸腾,双眸也有了光亮。
‘我也要当英雄,守卫边关。’
“如果人人都去了边关当英雄,那打完胜仗,谁接他们回家啊?”既然她不记得从前的事,不说也是好的。
豫县到青州,快马也需得三日,路上免不了奔波。
“殿下当真要带她回青州吗?”戚梧看着屋檐下负手而立的季恒,忍不住多问,“卑职记得,歙县和颖州都有虞将军的故交,不如将虞姑娘托付给他们?也好安心。”
“虞将军蒙冤而死,自先帝病逝之后,虞家的旧案更是无人敢提。非是我不愿,是怕牵连更多的人……”
他一心打仗,甚少留意朝堂上的事,对当年虞逢年的死,道听途说了一二,只以为是朝堂纷争的牺牲品。这两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驻守边关,从未见过面。
季恒从小就仰慕这位大英雄,且对他写的兵书喜爱有加。只可惜,从前战事吃紧,一直也没能有机会见上一面。
先帝当年给保卫大魏的两支军队取名为天策,季恒这一支是北天策军,虞逢年那支为南天策军。因为虞家突逢变故,朝中一时无人能用,后来不知为何这支军队就被刘氏一族接管。
“殿下咱们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一帮老爷们,会不会不方便啊?”戚梧想了想道,“不如卑职让人先行护送回青州?”
“不用,她胆小,去了青州就算有人照顾,也都是陌生面孔,定然不习惯,”季恒近声道,“我们不能这样怠慢虞将军的后人。”
让她独自一人前去青州,确实不放心。
“殿下,既是虞将军的后人,卑职等必定悉心照顾,俏俏姑娘不是喜欢吃糕点么?卑职这就去备一些,好在路上吃。”
“虞将军的事,往后别提了,旁人问起,只说是故人之女。”虽然戚梧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但也不知为何总想着叮嘱一句,以免有什么差池。
这一觉睡得很沉,昨夜的担惊受怕让她耗了不少的精气神,可醒来后屋子内却是空空如也,安静地可怕。
从来只喜欢埋坐在案牍前的身影,早不知去向。她心中的不安蠢蠢欲动,甚至顾不上穿好鞋袜。赤脚往外头跑去,季恒听见声响也急忙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