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看向她,安抚地摇了摇头。
他松开她,替她拉出身旁的小圆凳,眉目清明了些:“怎么过来了?这么晚了。”
“没人看到。”季念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总是这样,无时无刻都在操她的心。
她搬动凳子,坐得离他近了些:“成二说你总没法睡,我来看看。”
谢执眉头皱了又松:“以后别听他胡说,我只是想到一些安民的对策,想要再捋一捋。”
季念不与他争,只说:“我煮了点酸枣仁水,在后厨晾着,等一会儿凉了端来喝。”
谢执沉默地看她一眼:“我不用喝。”
季念笑了声,哄道:“喝了好睡。”
谢执把烛台移近了点:“我现下还不睡。”
季念知道他不爱喝药,没想到这种也不爱喝。
被他闹得没了脾气,一时好笑,她索性弯了腰往自己臂弯里一枕:“那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了再走。”
平时看着都挺正经的人,在一个屋子里玩的却是互相耍赖。
季念就这么趴在他面前,是常人面前不曾露出的松弛,烛光晕着晕着,把两个人的轮廓都晕柔和了。
半晌,谢执勾起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反正都不睡,那就陪我出去走走。”
季念捂着额头有些惊讶:“现在?不是才回来?”
谢执笑看着她:“你只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
成二大晚上见到两个人又出门,整个就是摸不着头脑。
“公子,三小姐!”他远远地喊,“都二更天了,你们还出去啊!”
“还不带我!又不带我!我让你们――”成二喊着喊着又觉不能在府衙这么大声,但话都到嘴边上了,便压着嗓子委委屈屈地,“我让你们把我赶走,你们还真不准备要我了啊……!”
季念听见背后一轱辘话,笑出了声,问谢执:“成二说什么呢?”
谢执也没听见后面的,道:“莫搭理他,让他自己去喊,我们夜禁前回来。”
若是换做在明顺城,谢执是不会在夜里邀请季念单独出门的。但他们现下身处滁州境内,滁州和明顺城不同,也不算很小的地方,人却比明顺城少了一半不止,再加之益滁经历过战乱,养成了滁州百姓不爱外出的习惯,到了这个时辰,滁州直接便成了个空城。
街上空空荡荡的,季念戴了个帷帽,和谢执并肩走着。
“说来,方才我又碰上范三公子了。”她道。
“府衙?”谢执看她,“不是被范大人赶回去了吗?同你说什么了?”
季念想了想:“没说什么重要的,我把他噎走了。”
谢执笑了声,没继续问下去。他也不在意范慎说了什么,她没被欺负着,那便无所谓。
两个人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应该是很安静的,可惜滁州多树,蝉鸣声不绝于耳,有些吵人。
有条僻静的小道,走两步就能穿回府衙,季念抬头望了望缀着星的夜,仿若不经意般走上了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执随着她的步子,突然问道:“你喜欢虫鸣的声音吗?”
季念眨眨眼:“不太喜欢,有些吵。”
天色有些黑,她转头说话,上石阶时一个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稍有前倾,就被谢执一把扶住了。
他弯了弯唇,牵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为何还同我走这条路?”
季念搭着他的手,反问:“你不知道?”
谢执继续笑:“我不知道。 ”
勾勾缠缠地这么一对视,气氛便暧昧不清了,偏偏谢执蕴着淡光的眸子笑盈盈的,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的意思。
“那可能就是,”季念别开眼,耳后热热的,“和你一道走,虫鸣都变得好听了吧。”
她说着,走完最后一级石阶,刚要收回手,谢执却一个用力握紧了,转着角度牵到了自己手心里,温热而有力。
季念一偏头,就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按规矩不该这样,她知道,他也知道。可后来一路,这手谁都没放开。
……
两人赶在三更前回到了府衙门外,握了一路的手,也没道理再牵着进去了。都是有分寸的人,该纠缠的时候纠缠,不该纠缠的时候便不纠缠。
季念虚握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手心,突然开口唤住了前头的人。
谢执停得也快,方要转头,她又说道:“你就这样,别动。”
他便没动。
她望着他直挺的背影,又握了握方才被牵住的手,低眉笑了笑:“四年了,有很多东西都没变,也有很多东西都变了。”
谢执背对着她,在悠悠夜色中问道:“比如什么没变?”
季念自己都不知自己现在的笑是极温柔的,连带着声音也柔和:“比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了解我。”
一阵静默,良久,谢执才又开口:“那什么变了?”
没有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他背上突然袭来的温度,和绕在他腰间的双臂。
谢执突然想起好几年前,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里,有个小姑娘拗了一整晚,勇敢地什么都敢拿来往他身上赌,却唯独没有说出她自己最在意的感受。那晚,他没忍住抱了她。
而今日她一头撞着他的背上,像是时隔四年的回礼。
“你没说错,我是心情不好。我会在意,我会在意范曦的话――不止是今天,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们之间的差距。”
像猫儿收着的小爪,她抬起手在他背上轻轻挠了一下:“所以谢执,你安慰安慰我。”
第33章 相抵
那一挠挠到了谢执的心上, 他握住腰间她的另一只手,置于胸口:“令令要我怎么安慰?”
季念靠在他背上,扇了扇眼睫, 才道:“我不知道……让你安慰我,你还问我……”
帷帽落在地上,没了遮挡, 季念靠在他背上,也没有要上前面对他的意思。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这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番话她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她愿意示弱,向她最钟情之人。
可谁能想得到, 自己都这样了,他还反过来问她该怎么安慰她。
想着,季念又在他背上挠了一下。
也舍不得花力气,不痛不痒的,如果说先前是心疼,被挠了第二下, 谢执反倒笑出了声。
“……”季念这回不挠了, 作势要挣开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 “我要生气了。”
季念就是个没脾气又不爱和人闹矛盾的人,大多数时候说话都是温温吞吞的, 难得任性地耍个脾气都不觉得是在耍脾气,凶的这么一下听到谢执耳朵里就和撒娇一样。
他裹着她的手不让她挣,低低地笑起来:“好了, 我说错话了。”
后知后觉的窘迫涌了上来, 季念也不说话了。
温热从手心窜到全身, 谢执慢慢放开她, 转过身来。才侧过身,就见她立马蹲下身子去捡帷帽,他便随着她一道半蹲了下来。
季念本是窘意难消,想把帷帽捡起来遮遮脸,结果他与她这般面对面一蹲,眼神直直地碰上,哪儿还有一点能躲的余地。
心里头没底,偏她脸上还装着镇静:“你别看我。”
谢执还是盯着她。
季念觉得全身都烫了起来,其实她知道哪怕自己不说,谢执也能感受到她的在意。可是心里知道和她刚刚那样明明白白地袒露出来是不一样的,这感觉就像是亲手把自己高高的自尊心摘下来放到了他眼前。
所以他不说话,她就心里更没底。
待到季念终于忍不住要丢掉他的安慰,起身跑掉前,面前人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随之而来的是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避无可避,眸子中亮堂堂的坦然和脆弱就这么露了出来,有她的――还有他的。
“你知道吗?很多话你不说,我或许也能猜得到,可是我还是会动摇,我也会想,你不愿意说是不想说还是不想和我说。”
季念的眼睫狠狠颤了一下。
他的手凉凉地覆在她的后颈上,目中满是眷恋和她从不曾见过的易碎感:“我也会害怕,你什么都不说。”
“所以,幸好,”他喉间滚了滚,极低地重复道,“你能告诉我,太好了。”
***
在益滁的这些日子,季念收到了两封从明顺城来的信,一封是苏翘的,一封是段伯的。
苏翘的信来得早,但自打来了益滁便一直忙得团团转,埋了个头再抬起来她便忘记看了,昨日段伯的信也跟着来了,她才想起来。
范大人这几日有点公务不和他们同行,但每日会在正堂支张桌子,让人给他们准备好早膳。
这日难得清早偷闲,季念便把两封信都带去了正堂,边看边等谢执。
段伯那封倒没什么,主要还是觉春楼进的酒。觉春楼因拨款之事名声大振,圣上亲自派徐公公宣旨嘉奖,于是不管是奔着去看看谣言中的季念还是奔着圣上,觉春楼的来客都比先前要翻了番,这些季念走前都考虑到了,菜酒的采买都做了安排。
但是酒不比菜,酿造需要日头,突然进了这么多酒,段伯库存虽多,但有两种酒也不多了,便来信问问该如何。多半是苏翘拿不定主意,便写信来了益滁,让她做个决定。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缺的不是什么难买的酒,先拿旁的酒替一替,再从别处进一些便是。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旁的出价更低的酒肆要与觉春楼合作,但季念都拒绝了,当年段伯在她最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把,给她的头几批酒分文没收,就这份情义,她怎么都不会忘。
但也算是认识了一些酒肆的掌柜,不愁临时救个急。
季念收起段伯的信,又拆开手边另一封苏翘的来信。
打开前她还有些奇怪,虽然两封信是一前一后来的,但中间也没差几日,苏翘来信多也是觉春楼之事,两人何不一封信一同寄来?
不过她也没想太多,打开看看便知,却没想她展开信粗粗扫了一眼,突然半天没了动静。
谢执从外进来,见她坐在里头:“怎么了,一个人发什么愣?”
季念抬头看到他走过来,凑近了要把信递到他眼前:“你来看。”
她坐在圆凳上没起来,谢执很自然地屈了腰。
淡淡的柏木香环绕在身侧,季念偏了个头,对上他的视线,都是平平静静的,好像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多了点什么。
上次到最后季念都没听见谢执的安慰,但是谢执到底是谢执,是她心甘情愿摆在心底许多年的人。他不解释自己不在意他们的差距,也没让她别去想那些,只是一句一模一样的坦诚,一模一样的示弱,告诉她,他们都是一样的。
在深爱之人面前,他们都是一样的。
所以多了什么呢,季念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们两个更近了,也更长远了。
跟在后头的成二突兀地清了清嗓:“公子,三小姐,你们这是在看信吗?”
是信上的字在对方脸上吗?
“……”
季念往后退了点,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理了理鬓发,把信展开到谢执面前:“对,你看这个,翘翘送来的信。”
信的前半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低头去寻方才看到的那几句。
不过这信最后还是没看成。
季念刚要指给谢执看,正堂里又多了一个人。
来人步子匆匆,满头的珠翠发出叮啷碰撞的脆响:“谢哥哥!”
成二看到来人,窒息地闭了闭眼,这范家四小姐来得真是时候!
范曦来时满脸的兴奋和雀跃,两只眼睛全挂在谢执身上了,进来了才发现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她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盯着季念:“你怎么在这儿?”
季念觉得她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也不想解释,反问:“范四小姐觉得我不在这儿,应当在哪儿?”
范曦就是个娇养的小姐,从小被惯坏了,做什么都只要自己高兴,说话更是少过脑子。
平时被哄着捧着的人,每次碰上季念开口都被噎着,范曦张张口就要吵起来了,却被谢执一句话打断:“范四小姐又怎么会在这儿?”
毕竟是范大人的幺女,又是在范大人的府衙里,不好表现得太难看,谢执的行事风格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让旁人下不来台的。
但成二熟悉谢执的语气,其实稍微琢磨琢磨那个“又”字,就隐隐带着点赶人的意思了。
奈何范曦听不出来,被谢执问起,眼眸亮了亮,接过身后丫鬟手里的两个笼屉:“谢哥哥,你来了这么多天也没来找过曦儿,曦儿今日正好想吃浮香阁的包子,便买了来同你一道用早膳。”
“范四小姐好意子卿心领了,”谢执看向靠近的人,走远了两步道,“但范大人每日会为我们准备早膳,就不劳范四小姐费心了。”
一口一个“范四小姐”的叫着,说拒绝就拒绝了。范曦把笼屉往桌上一放,却是抱着谢执的手臂粘了上来:“谢哥哥怎么总与我那么生分,我来都来了,你就尝尝吧。”
季念一直坐在边上没说话,单纯是看了出戏,没想到看着看着范曦突然动起手来,眉头一挑,看向谢执。
谢执自己也没料到,下意识看了眼季念,一把把手抽了出来,僵着脸道:“范四小姐慎重。”
范曦从也没见过谢执挂脸的模样,突然就被吓到了。
愣了愣,她就近坐了下来,说话间有点发虚:“曦儿、曦儿就是想和你一道用早膳嘛,谢哥哥这么凶做甚。”
人都坐下了,一幅没打算走的样子。谢执也没心思管她,多看了季念一眼,就见她神色淡淡的,睨他一眼也看不出情绪,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他也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颇为气闷地揉了下眉心,绕了一大圈坐到了季念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