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中,只有那刺耳的怪笑声在耳边连绵不绝。
此时,四周已经不见一丝光芒,十一已经看不到其他人身在何处。方才四人明明是在一起,可是如今她却听到顾语青间或的几声惊叫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有些担忧,情况凶险,真不知道那两个凡人要如何应付。
她努力用灵识探查四周,只觉得自己竟像是身在虚空中一般,周围什么也没有。她阅历不浅,面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不会惊慌无措,反而愈加冷静。
“莫要再担心别人,先顾好你自己!”
奚绝尘略带担忧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她这才感觉到黑暗中握住自己手的人已经不在身边,心中忽然莫名慌乱。
“绝尘,绝尘!”她忍不住急声呼唤。
他并未回答,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在一遍遍回荡。
到底是什么时候,四周竟变得一片寂静?她忽然明白,在这黑暗中似乎只有她独自一人。
又是幻术么?长生殿的阵法陷阱,不过也就是如此故弄玄虚罢了。她本是不屑,却不知怎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往着那阴暗处沉去。
“小十一……”远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声平淡的呼唤,却猛地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待得你入了仙籍,我便可以承认你是我徒弟了。小十一,你让我等了好久……”那人似乎在轻声叹息。
黑暗的远方,现出一抹光亮,那光亮中,隐隐现出熟悉的身影。
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那人似真似幻,依旧是那修长挺拔的背影。他静立高处,她竭力仰望,只看到他一身黑袍轻扬,说不出的飘逸。
十一心中渐渐涌上熟悉的酸楚――自从寻到奚绝尘之后,这景象已经许久不曾在梦中见到,却原来,他仍是自己在黑暗之中最期待的光芒。
第20章 盲眼公子
理智在提醒十一不可被幻象所迷,可她却无法停止向着那个人奔去的脚步。
“景元!景元!”她在黑暗中声声呼唤。
在这幻境中,她心底那无法抚平的伤痛忽然汹涌而来,让她忘记了一切。可是那人却越来越远,他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
“小十一,你为我酿的百花酒,真是许久不曾尝到了……”那人又在叹息,语气中满是失落。
她忽然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终于明白,那个她心中的景元是真的不在了。就算是他轮回转世,但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他,就算是她想要再续前缘,与那个真正的景元仙君,却早已是生死相隔。
她眼前忽然坠落天澜山的熊熊天火,在那令人绝望的火影之中,她看到景元仙君立于山巅,执剑昂首,望向青天。她嘶声呼唤,他却不曾回头望她最后一眼。
她的心忽然被悔恨淹没,她因他而生,为他倾情,她为何没能随他一起去迎那灰飞烟灭,为何没能与他生死与共?
这过去的梦魇将她牢牢困住,挣脱不得。她在黑暗中伸展双翅,朝着他奋力飞翔。她眼中是燃烧不息的团团天火,心底却是一片寒冷。
近了,近了,她终于离那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这一刹那,她已不管是真是幻,不管后果如何。
忽然,那人转身,却是一张没有面孔的脸。
“归去来兮?不归,不归!”那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阴冷。
十一只觉得胸口闷痛,像是被什么击中,而后浑身麻木,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她猛地清醒,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却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胸口忽然迸发出金光,那是怎样的黑暗也无法吞噬的光芒。
“连区区幻术也无法识破,你这废物!”熟悉的仙气围绕在身边,那一身金光的俊美仙君出现在身旁,说话仍是如此的不客气。
十一心中一喜:“你又睡醒了?”
某仙君不满地道:“到处惹是生非,害得本座与你一同遇险,刚恢复一点元气,又被你逼得前功尽弃!”
“啊啊真是抱歉,我,我……”她竟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六道见她反应反常,声音竟柔和了些:“不管你看到了什么,皆是心魔,不过是对付你的陷阱而已。”
即使是陷阱,因为出现的是景元,就算是再来一次她也会情不自禁地陷进去。这就是那“心魔”么?即使已过漫漫五百年,即使已经找到那人的转世,自己的一颗心却仍是无法解脱。
“行了,快快收起你的翅膀,否则叫人看见你的真身,徒惹麻烦。幻术已被本座破去,你好自为之罢。”
十一听六道如此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显出了蝶灵的真身。胸口有些闷痛,但并无其他严重的不适。幸好,景元伞仍在,腕上的九曜仙芝也还在,这两样可是万万丢不得的。
金光消失,六道又化为幼童。她举目四望,仍是一片黑暗。只不过,当她用灵识探查,却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妖气。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妖气?原以为自己方才陷入的是长生殿御敌的陷阱,难道并非如此,而是中了妖术?
她正想着,忽见到一团绿色的幽火亮起,照亮了一小块地方,让她望见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方石地。而后,无数盏灯火次第亮起,将视野照得清清楚楚。这果然是一条黑暗的石道,黑暗潮湿,竟像是处在山腹之中,头顶还有水滴不断落下。
那些灯火一直延伸到远处,似乎在为她指引道路。她思索片刻,抱起六道,朝着灯火亮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小心翼翼地走了许久,她什么都没遇到,脚步也渐渐地快了起来。这看似没有尽头的石道,似乎一直在往下延伸。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声响。仔细听来,那还是许多人的说话声。
她心中好奇,迅速往前走去,果然便到了这道路的尽头。这尽头是一道看似沉重的石门,她试探着用手去推,可还未用上半分法力,那门便开了。
门扉之外,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景。
只见一轮满月当空,照着一片平湖。波光粼粼,夜色醉人,湖边有芳草,湖中有条船。只是这景色仿佛静止一般,边缘还隐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
又是幻术么?可是这一次连十一也难以判断,若真是幻术的话实在是太过逼真了,那湖水泛出的淡淡腥湿味扑鼻而来,还有水草的清新气息,都让她觉得这并非幻境。
而她方才听到的说话声便是从湖中那大船中传来,同时感觉到的,还有强烈的妖气。她凝神细听,原来那是数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可当中还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听来音色清越,甚是动听。可是,她怎样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犹豫片刻之后,她悄然展开双翅,朝着那大船飞去。轻轻地停在船上,便闻到舱里传来沁人心脾的香气。那股妖气,却是越来越浓。
她用景元伞掩藏住自己的气息,悄然掀开帷帘,偷偷地往里瞧。
只见里面布置得十分高雅,摆了一套原木红漆的榻椅,周围有兰花装饰,正中还燃着一炉香,那醉人的香气便是由此发出。而最大的那张椅上,正闲闲地坐着一位年轻公子。
这人穿了一身道袍,袍上印有八卦图,颜色却是兰花紫色,材质非丝非绸,看来是稀有的高档面料。他一头墨染般的长发用玉冠束住,惟有左鬓边垂下一缕,用红丝束住,更添一分飘逸。他肤色如玉,唇色如朱,若是生为女子,必定是个罕见的美人。只是他那一双剑眉,还有线条硬朗的唇形显出几分男儿的英气。
他的周围围了数名身着纱衣的女子,身姿妖娆,穿着暴露,行为却还算有分寸,只是亲昵地围在他身边,不知是在和他交谈着些什么。他正一边说话,一边喝着旁边美人递过来的香茶,举止十分优雅从容。
这个人,这张脸,似曾相识……十一正在回忆,便见他忽然抬眼望了过来,忍不住吃了一惊。可是,他那双眼虽然明亮,却如同望进那虚空之中,当中映不进这世间的光彩。
十一终于记起来了,她与他曾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孤剑樨,另一次是在四方客栈。她记得,他是个盲人。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她心中稍安,却是诸多疑问――这是何处,他到底又是谁?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默默地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公子你的眼睛看不见,却说奴家不是美人,奴家不服呢!”一女子如此说道,声音柔腻,似嗔似怨。
“我的确看不见,但我是闻香识人,是否美人,凭气息自然分辨得出。”那公子温言答道。
“公子你这是在胡说呢!这舱里焚了沉香,公子闻到的不过是沉香的气味罢了。”那女子说着,便将身体前倾,凑到他面前去,“要不,公子再仔细闻闻――”
“我闻到了哦,一股子妖孽的气味。我还闻出来了,你有一条尾巴四条腿,是条蜥蜴精吧?”
听到他这话,连十一都吃了一惊。那妖女被人点破真身,自然惊怒,姣美的面庞上忽现出凶相,嘴中竟窜出两颗獠牙。
那紫袍的青年却丝毫不惧,只是伸手将她轻轻推开,还叹了口气:“唉,再怎样凑近了闻也都是一样,全是一股子妖怪味儿,燃了沉香还是盖不住。话说,你们这儿还有没有味道更浓烈的香料?”
周围的一群女子方才还在喜笑宴宴,听到这话立刻都住了嘴,神情突变,舱中气氛立时凝滞。
“你们为何要如此紧张?我这人历来怜香惜玉,凡是女的……不,凡是母的,便都要多疼惜几分。你们只要离我稍远些,我定不会伤害你们。”
那群妖女听到他这话,面面相觑,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公子,我们妖怪可是会吃人的。如你这般细皮嫩肉,又是如此俊俏,可是我们最爱吃的。我们吃你之前,还会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呢!”一妖冷森森地威胁道。
他却丝毫不惧,笑着摇头:“你这桃花精,气味倒是不难闻,却怎地和这堆臭烘烘的兽妖在一起?你可知道,我刚才可是替你测算过命数了,你将来不会作恶吃人,反而将有一段人间情劫。”
“情劫?”那桃花妖一脸的恍然,继而凶相尽收,讪讪地缩回了头。只因他这番话,让其他的兽妖们都齐齐地转头盯着她,全都露出不甚友好的神情。
“你说这桃花妖将会历一场人间的情劫,那我呢,我以后会怎样?”一兽妖忍不住问道。
“公子,你真会测算命数?妖的命数也可以测?其实,我前不久在不归林认识了一只鹿妖,很喜欢他。可他不是长生殿的妖,我怕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话,他会被永夜大人杀掉。公子可不可以帮我算一算,我和他有无缘分?”另一妖满脸期待。
“公子你算得准么,能不能也帮我算算?其实我前几天得到了一朵血玉莲,非常地珍贵,我想把它送给永夜大人,你说他会收么?”
一群妖女开始围着他叽叽喳喳,都争先恐后地要测算命数。刚才的紧张气氛简直一扫而光,可是那紫袍的公子神色却越来越冰冷。
“永夜,永夜……你们就那么喜欢他么?我到此地,便是找他算账来的,快叫他给我滚出来!”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俊雅的脸上神情再不似方才那般柔和,而是像结了千年的寒霜,让人望而生畏。
第21章 天浆寒潭
“十一,十一!”
奚绝尘唤了几声,发现完全是徒劳,也就不再继续。
好冷……
他禁不住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却发现四肢竟然无法动弹。睁开眼,四周竟不是空气,而是水。不,是比水更粘稠的液体,处在其中,仿佛有万斤重担挤压着身体,根本无法呼吸,心跳也越来越吃力。
更难熬的是,那液体寒彻骨髓,灌入体内,化为千丝万缕侵入经脉,不容丝毫的抗拒。他觉得连思考都已经被冻结,却偏偏无比地清醒。身体并未失去知觉,能感觉到那寒冷犹如钝刀一般切割着他身体的每一寸,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是身处何处。
天浆寒潭……
果然,他发现自己的四肢上束缚着发出绿色幽光的锁链,那是用法术加固过的禁制,就算是他挣扎得筋疲力尽也不可能挣脱。这一刻,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最难捱的并不是冻彻骨髓的寒冷,而是了无生趣的静寂。没有任何人走近,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话,只有他独自一人,这样的静寂,似乎已过了千万年。看不到光芒,看不到希望,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将他遗弃在这冰冷的黑暗之中,甚至不明了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这就是他的宿命……
“无错,你与无量干的好事!你们竟然一直将这孩子囚禁在此处,如此残忍无情,实在是……实在是令人心痛之至……”
他快要麻木的意识之中传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到后半句,那声音竟有些颤抖。
“宗明师叔,我与掌门师兄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这样的怪物,杀也杀不死,若不如此,该当如何?”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听出那语气中的冷漠和嫌恶,只觉得这透顶的寒冷更深了几分。
“胡说,什么怪物,这是隐儿的孩子!”那老者呵斥道。
“师叔,您看他如此重的煞气,怎会是奚隐师兄的孩子?就算是――莫非您不知道么,有传言说这孩子是奚师兄与妖魔所生……奚师兄尚且扔下他不管,您老又何必……”
“混账!隐儿如今虽然不知所踪,却仍是我宗明门下弟子,你们如此对待他的孩儿,要老朽如何看得下去?”
这声满含怒意的呵斥之后,他感觉到一直静寂的寒潭中掀起了一阵涟漪,竟是有人在试图靠近他。
“师叔小心,他神志不清,早已发狂,怕是会伤到您!”岸上那人提醒道。
那老者却只是冷哼一声,涉水而来。
的确,这寒冷与孤寂早已将他折磨得发狂,但凡有任何活物靠近,都会被他撕得粉碎。可是这一刻,他感到那渐渐靠近的是善意的温暖,一种从未泯灭过的渴望,无比强烈地冲击着他早已被冻得僵硬的心脏。
“放我……出去!”
这一声暗哑而生涩的呼喊于绝望中传出,在仿佛凝滞永久的天浆寒潭中掀起层层波澜。
“师尊,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