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回过神来,道:“我只是好奇,如今知道了这里是书房,便不想进去了。”
卫不疑却很大方的推开院门,带头走了进去,道:“来吧。”
沉鱼无奈,可他此举也算是正中她的下怀,便跟着走了进去,道:“你这样冒然带人进来,你爹不会生气吗?”
卫不疑道:“我爹只喜欢打仗,不喜欢读书,至于这里,他只有偶尔处理公务的时候才进来。”
他说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不大,却也算得上窗明几净,书架和案几分列摆好,东西虽不多,收拾得却很干净。
书架上七零八落的摆了两排书,沉鱼浅浅扫过去,大约都是兵书。案几上放着些信函,就那样大大方方的摆着,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
沉鱼假意四处看着,走到案几边,眼睛却瞥在那些书信上,道:“卫大将军喜欢写信?”
卫不疑道:“我爹虽识字,却不通文墨,这些都是给边境阵亡的将士们的家属的,我爹会定期给他们寄些体几钱,问问他们过得是否安好。”
“卫大将军有心了。”沉鱼低叹道。
卫不疑浑不在意道:“将士们既跟着我们卖命,我们便该护佑他家人安康,这是分所应当之事,算不得什么。”
“你这么小倒懂得这些。”
“我不小了,今年已十二了。再过一两年,我便可以跟着我爹和大哥打仗了。”
沉鱼道:“打仗有什么好?你想建功立业?”
“谁在乎这些?”卫不疑不屑道,“我们卫家的男儿,生来便是保家卫国的。”
“这也是你爹教你的?”
卫不疑道:“不必我爹教,他是这么做的,大哥是这么做的,我也会这么做。”
沉鱼点点头,不觉肃然起敬。这样的人家,又怎会做出谋逆之事呢?想来,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事。
*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走出来,卫不疑神色未变,沉鱼却有些寂寂。她实在不明白,卫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舅父并非昏君,可在对待卫家的事情上,为何会如此草率的给卫家上下定罪呢?还是死罪,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全然不顾惜卫家对大汉的功劳。这到底是为何呢?
沉鱼想着,突然瞥见一个黑影从草丛里略过。
“什么人!”沉鱼大喝一声,急急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卫不疑赶忙跟上去,可那黑影像是从未出现过似的,他们刚一追过去,那黑影便没了踪迹。
“是不是你眼花了?”卫不疑四处瞧着,明明昨夜才下过雨,草地上却半点痕迹都没有,连草都没压弯几棵,若真有人来过而不留下任何痕迹,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沉鱼凝着眉,道:“不可能。”
卫不疑道:“也许是什么小毛贼。我听说偷盗之人有一种功夫,练来脚下是很轻的。”
“府上可遭过贼?或是丢过什么东西?”沉鱼问道。
卫不疑思忖片刻,道:“应该没有。我们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不值得盗贼光顾,当然,即便丢了什么,想来爹娘也不会放在心上。”
是啊,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卫家的底细,卫家虽是世家,却落魄许久,全靠卫皇后得宠才慢慢繁盛起来,家底根基完全比不上那些世代繁盛的人家。更何况卫伉夫妇一向勤俭,也并没有什么铺张的名声,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便招惹了这些盗贼来呢?
再者,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又岂是寻常盗贼所能有的?除非是……
沉鱼猛然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若当真如此,只怕卫家之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她仔细搜索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想找出什么痕迹。
卫不疑只当她是太过小心,陪她找了一会子便径自离开了。
沉鱼却久久不能释怀,直到回到宫中,她也没有将此事放下。
她突然明白,也许一切都早已注定,所谓卫家的结局,所谓傅恒之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了。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陪着他走过这段路而已。
*
“沉鱼,你想什么呢?”薄太后剥了一颗栗子,将饱满的果肉放在她手心里,道:“尝尝。”
沉鱼只觉掌心温热,她将那栗子吃下去,果然瞬间便觉得唇齿留香。
她眼睛一亮,笑着道:“外祖母剥的栗子也比旁人剥的香甜许多。”
薄太后笑着道:“你呀,真是一张巧嘴。”
沉鱼笑笑,也帮着她剥起来,道:“外祖母,您听说过绣衣使者吗?”
薄太后见四下无人,方道:“你怎么问起这个?这些肮脏事不该你过问的,没得脏了耳朵。”
“可我将来总有一日要和这些肮脏事打交道的,不是吗?”
薄太后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她无限悲悯的望着她,道:“有时候连哀家也不知道把你拖入这浑水中来,是对还是错。”
沉鱼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外祖母是怕旁人配不上我,唐突了我,我心里明白。”
薄太后越发的心疼起她来,道:“难为你这样懂事。你母亲对我说,定亲之事想等你及笄之后再决定,她说,这也是你的意思。”
沉鱼点点头,她咬着唇,道:“外祖母,我愿意嫁给傅恒之,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怕这些肮脏事?”
沉鱼摇摇头,道:“我既决定和他相伴一生,便早已做好了与他面对一切的准备,生死无犹。可是我害怕,怕万一有一天他不能做太子,我的父母家人该当如何呢?”
薄太后眼眸黯了黯,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你放心,只要有哀家在一日,便没人能动你们分毫。”
沉鱼轻轻的把头靠在她的臂弯里,道:“外祖母……”
有了她老人家的承诺,她也就放心了。
薄太后察觉到她的情绪,不觉柔声道:“离你及笄还有不少时候,你再想想,哀家也再想想罢。”
沉鱼笑着摇摇头,道:“外祖母,我已决定了。”
“什么?”
“这一辈子,我只嫁给傅恒之。”
“想好了?”
“想好了。我……心悦他。”
第22章 绣衣(二)
翌日一早,沉鱼便出了宫。
薄太后一路送她到了长乐宫外,才道:“你既说想与你父母商量婚事,哀家再没有不同意的。可哀家还是不得不最后说一句,你还年轻,路也还长着,完全不用这么早就决定的。”
“若是嫁给旁人,也许并不用这么急。可是,我要嫁的人是傅恒之啊。”
“恒之有什么不同吗?”薄太后不解。
“他待我是真心,我也亦如是。还有……”他的时间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多。
沉鱼不敢说后面的话,只怕薄太后担心,便笑着道:“两情相悦,本就不该蹉跎。外祖母说,是也不是?”
薄太后和煦一笑,道:“哀家此生并未尝过什么两情相悦的滋味,哀家的沉鱼能尝到,哀家很高兴。”
沉鱼笑笑,又扑在薄太后怀中,与她拥抱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
堂邑侯府就在皇城之中,从皇宫出发,不消半个时辰便可到达了。
沉鱼来得突然,整个侯府都没有半点准备,当下人带着沉鱼来到傅婠和姜亦风面前时,傅婠不觉蹙了眉,道:“你虽不是公主,却也该懂得宫中的规矩,怎能私自出宫呢?”
若是上一世,沉鱼一定转身就走。还好,经历过一世生死的她,早已懂得了父母冷言冷语背后的良苦用心。
她堆着笑道:“我是禀了外祖母才出来的,不算逾越。只是今日事发突然,这才没有及早告知阿爹、阿娘。”
姜亦风见傅婠依旧沉着一张脸,赶忙打圆场道:“女儿想我们了便回来瞧瞧,这有什么要紧?来来来,快让我看看,我们沉鱼是不是瘦了?”
沉鱼笑着道:“阿爹,我今日来是有要紧事呢。”
傅婠淡淡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又闯祸了?”
“婠婠,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子呢?”姜亦风嗔道。
傅婠没说话,只款款坐下来,道:“说罢。”
姜亦风拉着沉鱼在她身边坐下,又命人上了茶点给沉鱼吃着,方问道:“是什么事?只要是阿爹能办的,一定给你办妥。”
沉鱼抿唇一笑,道:“不需要阿爹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阿爹、阿娘,我愿意嫁给傅恒之,想与他定亲。”
傅婠神色一凛,道:“此事不急,等你及笄了再说不迟。”
姜亦风亦有些为难,他眉间轻蹙着,沉默不语。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道:“沉鱼,你还小呢。这是终身大事,你再好好想想?”
沉鱼郑重道:“阿爹,我想过了。我愿意嫁给他,也只想嫁给他,至死不渝。”
“你才多大?知道什么生死?”傅婠急道。
“阿娘,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这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大约,也会是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了。
傅婠紧蹙着眉,过了许久,她才低叹一声,道:“我知道了。”
姜亦风没说话,可他深深的眼眸却出卖了他心中的隐忧。
“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进宫里去。”傅婠终于忍不住道。
“婠婠……”姜亦风冲着她摇了摇头,她说话一贯得体,可到了自己女儿这里,却总是失言。
可这次沉鱼却没生气,而是深以为然,附和道:“是啊。若是我没进宫去,就好了……”
这一世,上一世,所有的不安和苦楚,都是从进宫那一日开始的。
傅婠听着,像是承受不住似的,突地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她仪态素来极好,可今日,脚下的步子却乱了。
“阿娘怎么了?”沉鱼问道。
姜亦风道:“没事,你阿娘心里头难受,等过一会子就好了。”
沉鱼点点头,道:“对了,阿爹,有件事我想请教您。”
“说吧。”姜亦风抿了口茶,今日知道了沉鱼的心事,他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阿爹知道绣衣使者吗?”
“噗!”姜亦风一口茶喷了出来,他赶忙掩饰着自己的失态,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嘴,道:“你打哪里听来的?”
沉鱼自然不敢说是上一世做了皇后之后才知道的,便压低了声音,道:“我那日在卫伉大将军府中似乎瞧见了。”
姜亦风轻松一笑,道:“怎么可能?绣衣使者武艺高强,各个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会让你这个小女娘轻易瞧见?”
“阿爹见过?”
姜亦风摇摇头,道:“我自然无缘得见,也不想见到。”
“为何?”
“你可知绣衣使者是什么人?他们是陛下亲随,只听陛下一人调遣,专司监察之事,必要时候,甚至可以代陛下行事。若被他们盯上,那十有八九是不得善了的了。”
“可他们为何会去调查卫伉大将军?”
“若非陛下授意,他们绝不会调查任何人。卫伉大将军是国之栋梁,陛下不会派人调查他的。所以我说,一定是你看错了。”姜亦风认真道。
“可我分明看到了一团黑影……”
姜亦风打断了她,他握着她的肩膀,郑重道:“沉鱼,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无论你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你记着,你什么都没看到,明白吗?”
“可是阿爹,若是他们对卫伉大将军不利呢?”
“那也是陛下的意思,明白了吗?”
沉鱼望着姜亦风如墨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她怔怔的点了点头,道:“阿爹,我明白了。”
沉鱼只觉得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深深的绝望从她心底满溢出来,让她不知如何挣扎。这种感觉像是坠在泥沼中,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不过是徒劳,又或者,只会加速这一切的到来。
她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无力阻止,只能袖手旁观。
她缓缓站起身来,像行尸走肉般朝外走去。
“沉鱼!”姜亦风突然唤她。
沉鱼如梦初醒,慢慢回过头来,道:“阿爹还有何事?”
姜亦风似乎觉得自己很卑劣,连看向沉鱼的眼眸也与往常不同,他道:“若是……若是当真如你所言,那么卫家,只怕是要倒了。”
“嗯。”沉鱼机械的应道。
“你应该知道,卫皇后、太子与卫家的关系。”
“我知道。”
“那么,你还要嫁给太子吗?”他承认这样问太过自私,可是现在,他不得不问。他不在乎什么天下,不在乎什么权势,可他在乎自己的女儿。
“是。”沉鱼道,“若是阿爹害怕我牵累姜家,我可以……”
“不许胡说!”姜亦风打断了她。
他走到她身边,无限疼惜的看着她,道:“为父知道了。沉鱼,做你想做的事吧。”
沉鱼的眼眸倏的收缩,道:“阿爹不怕我牵累你们吗?”
姜亦风笑笑,摇了摇头,道:“你是爹娘的女儿,任何时候都是。”
“阿爹!”
沉鱼扑入姜亦风怀中,她第一次忍不住在父母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两世所受的委屈都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