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耐心地继续看,却不料一炷香的功夫后,门外传来了一阵明显的铃铛响声。
芷菱听了这声响,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吓得一惊,她奔向窗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回头哆哆嗦嗦地写:晏公子来了。
晏公子?
晏公子便是谷香卉那个姓晏的情人罢?
曲悠走到门边,把门开了个缝隙,隐约听见了一句“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刚想叫柏影过来,便觉得后颈处传来了一阵冰冷的刺痛。
*
周檀阖上手边的案卷,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斜阳自他书斋的竹窗中照进来,此处本名叫做“慎行堂”,是历代执掌刑部之人的处所,他来了之后,摘掉了那块血迹斑斑的牌子,自此众人便称此处为“书斋”。
窗框上依旧残留着陈年的血迹,周檀有轻微的洁癖,却伸手拂去了上面的尘灰。他转身准备去净手,门口却“噔噔”响了两声,刑部侍卫贺三推门进来,冲他恭谨地行礼:“周大人。”
周檀微微阖首,没有说话,贺三从身侧取出名簿,毕恭毕敬地奉上:“已查明典刑寺上下二百零三人中,姓晏的仅有一人,此人名为晏无凭,只在典刑寺挂名,实际上是典刑寺卿彭越彭大人的心腹,典刑寺并无此人档案,恐怕要知会彭大人协同探查。”
他低着头,良久才听见周檀毫无诧异地轻轻“嗯”了一声。
贺三不敢隐瞒,继续道:“还有一事,我们去查晏无凭,发现他今日下午恰好去了芳心阁,至今都没出来。您吩咐跟着夫人的人发现夫人也去了此地,大人之前说不要打草惊蛇,但事涉夫人安危,属下便赶回来问一声,是否要进去?”
周檀顿了一顿,道:“不必了。”
这周大人果然是冷心冷情,贺三暗道,他从前在刑部只听说对方手段狠厉,却不想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竟连新婚妻子的安危都不在意。
他恭敬地垂手,正打算出去,又想起一事,就压低了声音:“大人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在周檀刚来刑部之时,就曾吩咐自己帮他带了一个沉香木盒子,私下移交给樊楼中一个黑衣人,前几日又叫他带了许多银票给那人。
周檀在刑部没有心腹,经常找他,大概是因为他平日里话少罢。
这些权贵人物做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贺三深谙此事,从不多问。
周檀应了一声“好”,却走到了他的面前,贺三有些紧张地抬头,却发现周檀从袖口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
贺三感觉有些微微地眩晕——家中母亲久病,每月光抓药就要一两银子,他月例不够,捉襟见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赏你的,”周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事情做得很好,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果然是封口费。
周檀让他做的事情,还不一定是什么勾当。
贺三打了个激灵,当即给他磕了一个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是。”
第16章 思无凭(六)
◎对峙◎
思无凭(六)
曲悠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她映入眼帘的是面前一个深青衣袍、碧玉顶冠的男子。
她感觉头有些痛,良久才回过神来。
面前的男子不算俊朗,但生得十分清秀,身着合体的浅青文人衣袍,见她醒来,便露出一个笑容:“醒了?”
只是那笑意没到眼睛中去,看起来阴森森的。
曲悠这才发现自己被捆在了椅子上,她歪过头,看见柏影被捆在另一张椅子上,还在昏睡,一时之间有些茫然:“你……就是晏公子?”
面前这人偷袭了她和柏影,竟还成功了?
照周檀从前的谨慎性子,她从刑部出来,必然派人跟随了,她方才喝茶时甚至瞄到了一两个偷偷观察她的人,这才敢直接闯入芳心阁。
这些人没敢救她,怕是不想打草惊蛇,或是还在观望形势,目前她没有性命危险,不如先套两句面前之人的话。
“是谁派你来的?”晏无凭看着她,轻声细语地问,“楼下的人不识货只认衣服,你头顶这根簪子可是檀香木,还是最名贵的小叶紫檀,你来干什么?”
他声音很温润,毫无压迫感。
周檀为她准备木簪时她也没看出来,这簪子居然如此珍贵?
曲悠暗骂了一句,勉力镇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晏无凭玩味地“哦”了一声:“你找我做什么?”
曲悠此时没法跟他虚与委蛇地打太极,只好直截了当地问:“坠下樊楼的谷香卉,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恩客,”晏无凭回答得毫不犹豫,“刑部还没传我,你怎么先到此处来了?”
曲悠回想起方才芷菱写的东西,感觉自己气得嘴唇有些抖:“你便是此地的主人?不对,你背后是谁?这阁子里的姑娘,根本不是自愿流落到此处的……”
“自愿流落到青楼的姑娘,从古至今都罕见哪。”晏无凭打断了她,抬手倒了一杯茶,语带戏谑。
“可她们本都是良家子!”曲悠怒视着他,“你们逼良为娼,还让她们在这样的地方受辱!难道谷香卉也是如此……”
“你这样跟我说话,”晏无凭吹了吹茶水的浮沫,慢条斯理地问,“不怕死吗?”
“你不敢杀我,”曲悠定定地看着他,飞快地说,“你如果想灭口,方才就有机会动手,你没摸清我是谁罢,杀了我有什么麻烦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如果我是你,来替主子到这里解决麻烦,就不会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
晏无凭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曲悠继续道:“那簪子是你的,可你终归是替人做事,我瞧你应该读过书,做这样的勾当,你难道不会觉得于心不安?你送了谷香卉那样的珠花,总该有几分情意在,我可以帮你!”
晏无凭突然叹了口气,搁了手中的茶。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芷菱立刻从身后的帷帐中出来,蹲下为曲悠解开了绳子。
曲悠一时愣住,看着面前的芷菱,终于回忆起自己似乎是被她打晕的:“你——”
晏无凭带着几分无奈笑意道:“下次遇见坏人,不要尝试用这套方法来策反了,对方一时不杀你,可能仅仅是想知道更多消息。只要你撞破了了不得的事,就算你是皇亲国戚,他们也敢焚尸灭迹,丝毫不会忌惮的。”
曲悠揉着手腕,戒备道:“你到底是谁?”
“我叫晏无凭,典刑寺卿彭越的常侍,”对方答道,“平素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具体是什么,芷菱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芷菱红着眼睛跪在一侧,曲悠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转头看向晏无凭:“为什么要告诉我?”
晏无凭意味深长地道:“我需要你帮我。”
“帮你什么?”
“不日我就会被刑部提审,届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晏无凭看了芷菱一眼,芷菱点了点头,走到一侧替柏影也解开了绳子,“你既身份高贵,我需要你替我护好芳心阁,我会让刑部的人带走所有的打手和小厮,那鸨母被我下了药,阁内没有旁人,必要的时候你要把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你做得到吗?”
曲悠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思索着道:“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此事的来龙去脉、你所行之事的目的,以及……你为何放心找我帮忙。”
“好,”晏无凭倒是爽快地一口应了下来,他似乎很喜欢笑,言语之间一直含笑看着曲悠,“芷菱方才写给你看的东西,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虽为彭越办事,却不耻他这些行径,私心想要帮一帮她们。”
芷菱对曲悠微一点头,晏无凭继续道:“可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命如飘萍,跟这些女子们一般,我们思前想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拉彭越下水。”
“所以……”在芷菱写下那些话的时候,曲悠就已经猜到了,只是听人确认时,仍觉得心惊,“谷香卉与你串通,左右探来了消息,挑了一个最热闹的日子自尽在樊楼,还留下了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你们早就想好了,要靠这个来引起注意?”
“很俗套的方式,是不是?可我们只能孤注一掷。”晏无凭回答,“至于为什么找你……小姑娘,你一个官门贵女,能为贱籍女子愤怒三分,已经实属不易了。”
芷菱在一侧低呼了一声,似乎没想到曲悠是个女子,这晏无凭眼睛倒毒,不过曲悠此时已无暇多顾。
“你就没有想过,你留下的东西只能证明你自己和谷香卉交情匪浅,你虽知道彭越不少密辛,说不定还有证据,但怎么保证他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曲悠问,“就算你带着这些东西去敲登闻鼓,你都不是苦主,他害人时必定做过打算,这算什么罪名?”
晏无凭瞧着她,目光中隐有赞赏之色:“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解决……”
他刚说完这句话,一侧的柏影便捂着脖子“哎唷哎唷”地叫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情形,一时怔住:“什么情况?”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你必须得走了,”晏无凭却没有继续同她说下去的心思,“香卉出事,今日我是来替彭越处理她的物件儿的,你也看到了,外面都是彭越的人。你们拿酒淋了衣物,装作大醉,骂骂咧咧地出去,再不走,楼下的人该起疑了。”
曲悠只得答应,临行至雕花木门前,她突然听见晏无凭在她身后低声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柏影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曲悠回过头来,突然躬身,盈盈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她露出了进屋以来第一个笑容,她相信晏无凭看得懂她的笑意。
曲悠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晏无凭也笑出声来,冲她吹了个口哨:“后会有期。”
第17章 思无凭(七)
◎偷听◎
思无凭(七)
晚间周檀竟出乎曲悠意料地回了府,同她一起吃了晚饭。
曲悠回府时已是戌时中了,韵嬷嬷见她劳累,便吩咐厨房赶紧开火,不多时便端了六菜一汤上桌。
她省亲那日曾对母亲提了一句,第二日曲府的老嬷嬷便荐来了几个踏实能干又忠心耿耿的老仆,有了这几人分担,很快便照着曲悠的想法将府中人重整了一遍。
她写下的内务条例初行有效,韵嬷嬷和德叔办事极为精细、赏罚分明,加之曲悠从不殴打奴仆、又不许行跪拜礼,短短时间内整个周府井然有序,仆役们干劲也比从前足了些。
最初还有几个有小心思的或者手脚不干净的,想讨好主子,主子却成日不在家,想讨好韵嬷嬷和德叔,二人则丝毫不为银钱所动,一概送昭罪司了事。
曲悠持著尝了一口面前的八珍烧鱼,果然比从前味道好了不知多少,就算她本来无心品尝,也不免赞了一句厨房用心。
韵嬷嬷在一侧欣喜道:“之前夫人给厨房写的食谱,掌勺师傅颇感兴趣,还托我找夫人再要几张,只是有几句,仿佛是什么‘火腿’,师傅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咳,咳……”曲悠呛了一声,正想回答,却听见门房突然有人来报,说周檀回来了。
周檀连官服都没换,摘了帽子便来到了她吃饭的抟峦院,曲悠远远地看见了他一身朱红的官袍,待他进门,便关切问道:“案子进展如何?”
周檀没吭声,沉默地坐在原处等韵嬷嬷给他递来了银筷,垂着眼睛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他一回来,周围的丫鬟和韵嬷嬷也不敢再多说,曲悠抬头看了一眼,众人便下去了,还贴心地为二人关了门。
桌上只有一道甜食,是她之前写给厨房师傅做的冰镇杨枝甘露,由于椰奶难寻,主配料换成了牛乳,但风味大差不差。
周檀似乎很喜欢这道甜品,但是没敢多吃,保持着每夹三次菜便喝一口的频率,估计是不想让旁人看出来。
曲悠支着手看他,心中缓缓回忆起了晏无凭之前的托付。
她不知道晏无凭认不认识原主、有没有看出她的身份,但她娘家势力单薄,如果真想按照晏无凭所说在必要时候低调转移芳心阁众人,最好是找周檀帮忙。
可是她现在不相信周檀。
种种疑惑堆在心间,总是让曲悠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其实,最坏的不外乎周檀和那个彭越沆瀣一气,说不定还掺和了芳心阁的事情,此时不过是装模作样地走过场。她求助之后,周檀便会立刻告知彭越,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她或许应该想办法试探一下对方。
曲悠在这边打算着,周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他轻轻搁下手中的筷子,拿绢子擦了擦嘴,然后说:“典刑寺只有一个姓晏的人,刑部已经派人去拿他了,不过此人是典刑寺卿彭大人的心腹,彭大人方才遣人来说要到府上拜会,他来时,你不必出面。”
曲悠把那碗杨枝甘露端了过来,朝他面前推了推:“为何?”
周檀低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努力无视了这碗他应该很喜欢的甜食:“不必多问。”
语罢他便再不多说,径自离开了院子,临走时吩咐了一句,要韵嬷嬷开新霁堂迎客。
原来周檀是为了见彭越特意回来的,可是有什么事,是他们在刑部说不得的吗?
曲悠立刻起身,跟着周檀往外走去。
新霁堂是她亲手布置的,不仅在迎客的影屏后有另一扇门,两侧珠帘中还有很大一块空间,周檀回房去更衣,她便想办法先潜入了新霁堂。
彭越来得很快,摒退下人后,两人便开始说起了闲话。
珠帘离正堂的座位有些远,曲悠不敢探头,只能隐约听出彭越约莫过了不惑之年,声音和先前的梁鞍有些像,圆滑油腻:“周贤弟,怎么不见夫人前来?你先前一直孤寡一人,听闻夫人名满京都,可算有人……你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