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声音有些含糊,曲悠没听清,只听见周檀向来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内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彭大人见谅。”
彭越爽朗地笑起来:“无妨,说起来,今日我上门,想必贤弟知道我的来意,我叫周大人一声贤弟,实则……傅大相公向来……贵妃和九皇子又……”
他说了几句,周檀又答了几句,两人的对话其实并不出格,曲悠只听出了这个彭越在当朝的宰执之争中,应当隶属宰辅傅庆年的阵营,明确地支持傅贵妃和九皇子。
贵妃为周檀赐了婚,绝了他与执政高则之女的婚事,想必彭越这次上门,也有拉拢周檀的用意。
两人闲聊了好一会儿才聊到晏无凭,令曲悠意外的是,彭越居然声称完全不在意晏无凭此人,让周檀不必顾忌着他的面子、随意提审。
彭越想把一切罪责推到晏无凭身上,她并不意外,但听彭越的语气,显然是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他如果和周檀有勾结,不至于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没有勾结,又任凭刑部提审,他怎么能保证晏无凭一定不会对他不利?
曲悠一边在心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微微放了心——周檀和彭越并不知她在此处,不会刻意说给她听,想来周檀就算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跟彭越这种人混迹在一起,做一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彭越的笑声不时从帘外传过来,曲悠伸手摸了摸面前的与她等高的青花瓷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一个激灵,顿时醒了神。
彭越怎么能保证晏无凭不会对他不利?
他为何要执意漏夜来见周檀?曲悠本以为他是为晏无凭说情来的,可二人这一番对话,根本没有什么价值。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门外响起一串纷乱的脚步声。
贺三出现在门口,语气慌乱:“大人——”
周檀口气淡淡,隐有不悦:“我有客人。”
贺三却顾不得规矩:“大人,东街……半个时辰前有民宅着火,我们虽看得紧,但一时无措,水龙来时,已然迟了。”
怎么能保证?
——当然是杀人灭口!
他提前到了周檀这里来,是为了把自己择出来!
曲悠死死攥着手中的木簪,顺着那青花瓷瓶滑坐在了地上。
不知道晏无凭猜没猜到他的行动?
周檀端坐在正位,朝一侧的彭越看了一眼,彭越浮夸地惊呼了一声,眼神却带着得意:“周大人,你派人去东街看着哪位疑犯呢?这是什么意思,这疑犯因火身亡了么?”
第18章 思无凭(八)
◎试探◎
思无凭(八)
彭越不待多说,大笑着告辞离去,贺三惊魂甫定,站在门口低着头,思索着如何告罪。
查出晏无凭后,碍于他是彭越心腹,刑部一时不好直接拿人,周檀便嘱咐了几个手下,让他们盯好晏无凭。
晏无凭整个下午都在芳心阁中,出了芳心阁却先去了彭越府邸,贺三带着人在门口埋伏良久却一无所得,反应过来人可能已经从后门离开的时候便晚了,东街连火都灭了,只剩了一片黑漆漆的废墟。
贺三站在原地,冷汗涟涟,不料半晌只听见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我待会儿便回刑部。”
周檀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倒了彭越未喝尽的那杯茶,等贺三离开之后,他便咳嗽了一声。
“出来吧。”
曲悠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周檀在和她说话,她从地上爬起来,撩了珠帘:“你知道我在这里?”
周檀起身,朝她走过来:“你如果要跟我一起,就去更衣。”
德叔在后院为周檀准备了两匹马,他翻身上了一匹,曲悠换了男装,却迟疑着未动,见周檀看过来,只好解释:“我不会骑马。”
周檀一愣,眉心微微蹙起,片刻便舒展开来,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上来。”
漏夜准备马车太过麻烦,曲悠略一迟疑,把手递了过去,还没回过神来,人便被周檀一把抱了上去,他张着双臂将她护在身前,骑马出了府。
说来不可思议,成婚以来,两人居然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
曲悠跟他贴得很近,鼻尖都是静水香的气息,马穿梭过黑暗的巷口和依旧繁闹的汴河大街,急速地跑着,在青石板铺的地面上砸出“哒哒”的声响。
她扭过头去,想看一眼周檀现在的样子,对方却收紧了胳膊,低低警告道:“别乱动。”
心跳声混杂交织,曲悠抓紧了周檀一只袖子,小声问:“你知道我在,为何不介意?”
周檀不说话,专心地骑马,偶尔才会说一个“驾”,直到临近皇城外四街的刑部时,周檀才冷不丁道:“彭越此人平素最好貌美女子,且背有倚仗,你看得出来,他并不在意会不会冒犯我。”
这与曲悠设想中的回答大相径庭:“所以你不想让我见他,是因为……”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周檀便拉紧了手中的缰绳,自己先下了马,随后单臂把她抱了下来。
两人在刑部门口恰好撞见刚从东街回来的一批侍卫,侍卫们朝周檀低头行了礼,为首的一人道:“大人,我们把尸体带回来了。”
周檀沉声问:“找到纵火痕迹了吗?”
侍卫垂头答道:“尚未。”
曲悠跟着进去,她还是第一次见尸体,登时便面白如纸。
有人掀开尸体上覆盖的白布,曲悠强迫着自己看了一眼。
因是火灾丧命,尸体被烧得惨不忍睹,她隐约分辨出这就是晏无凭下午见她时的服色,心中一片冰凉。
她紧紧抓着身侧周檀的袖口,周檀皱了皱眉,看她一眼,却没有挣脱。
曲悠喘着粗气,又看了几眼,呼吸突然一窒。
她手中一松,周檀便蹲下身来,亲手为尸体重新盖上了白布。
他从得知失火的消息,一直到现在,都平静得过了头,曲悠方才在颠簸间还在纳罕周檀为何如此平静。
现在……她大概猜到了。
侍卫在一侧低声道:“仵作来简单看了一眼,尸体是二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子无疑,虽面部损毁不可辨认,但可以基本确定就是晏无凭,其余的我让他现在去查验了,过一会儿来报与大人。”
周檀微微点头,朝后堂走去,曲悠扯着他的衣袖跟上去,心中缓缓浮上来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
后堂中无人值守,跟上来的贺三似乎知道周檀与她有话要说,为他们关好了门。
两日不见,原本空白一片的屏风再次被写了许多字,曲悠于屏风一侧经过,瞥见了不同人的字迹。她先看见了一句“哪位仁兄补的佳句”,又看见了一句“近日事多心烦,所幸母亲得钱抓药,问先生安”。
不过此时她没有心情多看,周檀负着手转过身来,主动问她:“你想说什么?”
“那尸体不是晏无凭,”曲悠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果然没有在其中发现一丝讶异之色,“我刚才还在想周大人怎么这么平静,现在却猜到了一两分。”
周檀语气平平:“哦?”
他顿了一顿,又问:“你怎么知道尸体不是晏无凭?”
曲悠紧盯着他说:“因为晏无凭是女子。”
周檀掀起眼帘,口气带了几分赞许:“你看出来了?”
“我的男装是我自己装扮,我自幼常弄脂粉,知道若扮男装该如何伪装,晏……晏姑娘也深谙此道。”曲悠回答,“我们的装扮常人看不出来,她比我扮得还好,却忘了一个细节——
“她忘了给自己画喉结。”
周檀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颈间,果然发现曲悠在自己的咽喉处描了如同男子喉结般的阴影。
“不刻意关注,绝对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瑕疵,恐怕连芳心阁的姑娘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我离开的时候她问我为何相信她,因为我知道她是女子,能够感同身受她们的遭遇,我亦如此。”
“你们……”周檀轻声道,“都是良善之人。”
“那你呢?”曲悠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反问道,“昨日我离开刑部,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去了哪里罢?”
周檀目光沉沉。
“我有一个猜想。”曲悠目不转睛,露出一个笑来,“或许你一早就认识坠楼的谷香卉、和扮作男子的晏无凭,更夸张一点,或许她们本就是为你所用的,从樊楼那日开始,你布了一个大局……”
看着周檀波澜不惊的神色,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喉咙一阵发紧地继续道。
“我只是顺手被你拉下了水,但你很快发现,应该可以利用我——不对,是我自己要查,不能怪你,所以昨日你指那个鸨母给我看,引我去了芳心阁,我前脚刚到,晏姑娘立刻就来了,毫不怀疑地托我办事。”
“你明明派了人跟着我,却不曾救我,是因为你知道晏姑娘是你的人,可她也分明知道我是你的夫人,还是试探了我,周檀——”曲悠连名带姓地叫他,目光毫不躲避,“你怀疑我啊?”
周檀摆弄着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没有说话,两人之间陷入一片静默。
夜色沉沉,堂上烛火忽地一跳,“噼啪”爆了个灯花。
周檀终于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曲悠很陌生的笑容,那笑容冷漠轻佻,毫无被拆穿的惧色,曲悠看着他的脸,有些心惊地发现,周檀此前对她太客气了,直到今日,她才真正地见到了他传闻中的样子。
窗外风声萧瑟,周檀的声音轻得如同气声:“是啊,我试探你、怀疑你……”
“那又如何?”
第19章 思无凭(九)
◎咳血◎
思无凭(九)
曲悠退了一步,周檀站在原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瞳平静深邃,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直白的威压。
二十一岁官居四品的年轻臣子,未来整个胤朝最年轻的宰辅,心思自然比她多千倍万倍。
先前她一直在观察对方,总是觉得捉摸不定。
原来周檀就连表面的平静也是装出来的,醒来那日问的一句“你想要什么”都算是客气,她在怀疑对方的同时,对方的疑心比她更甚。
曲悠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那架屏风之前,她伸手扶住了屏风的一端:“我请医官来救你的性命,执掌中馈、并未胡来……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邀功,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疑我什么?”
“那日我醒来,你说以出入自由换救命之恩,这不是对等的交易。”周檀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那架屏风上,很快便移开了,“你不动府内钱财、不收权柄,为我跟你父亲顶撞——我更想问你,你做这些,我不该怀疑你吗?”
他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曲悠气结:“我救你维护你,难道是我做错了?”
“世界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救我?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周檀冷冷回应,“你到底为何非要插手谷氏一案、为何对我施恩?”
“前一个问题,晏无凭在芳心阁试过你了,我信你是撞见了此事不能袖手旁观,愿意为这些女子鸣不平,那么后一个问题呢?”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在屏风上映出一个清瘦影子,将她笼罩在内:“我问过不止一次,你是谁的人,你想要什么?”
“你能信我为这些女子鸣不平,为何不能信我只是想救你而已,并不想找你讨东西?”曲悠扬声怒道,“至于我是谁的人,周大人既然这么疑我,怕是早就查过我了吧。查不出什么才要试探,归根结底,你就是不信有人会这么待你?”
周檀沉默以对,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曲悠分不清到底是震惊还是猜疑,她愣了一会儿,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方才承认是你布局,我入局是因为同情这些女子,那你呢?让我猜猜,你只是为了扳倒彭越吧?谷香卉的性命、这些女子的性命,都是你的筹码,对吗?”
她看见周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垂了眼眸。
他睫毛颤抖,很可怜的样子,声音也很哑,却毫不犹豫:“对。”
“你猜到是我布局的时候,不就应该料到了这些吗?你的同情、我的利用,对她们而言是一样的,市井流言你难道没听过?我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面色有些苍白,不得不扶住了身侧的屏风。
曲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万千思绪翻涌。
从周檀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同情和猜忌、开脱和反复,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就开始干扰她的思绪,她总是陷入感性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坏”和理性的“他确实做了这些”的交锋当中。
可她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对他本该不该有爱恨的,连情绪都不该有。
然后她睁开了眼。
她看着面前的周檀,无比清晰、却又略有惊慌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可能对他有纯粹理性的审视了。
因为面前的他有呼吸有心跳,不是冷冰冰的历史人物,是人。
她与对方朝夕相处,对他产生影响客观评价的主观情绪,是决计不能消除的。
所以就算周檀亲口承认了他拿谷香卉的性命做筹码来进行政治倾轧,她也没有“原来如此”的鄙夷,心中涌来的第一种情绪居然是失望。
失望周檀竟然真如史书所说,失望他的狠毒。
或许是那日谷香卉坠楼时,周檀面上一闪而过的无措令她产生了错误的情感预判,她居然背离史书、错觉得周檀是个正直君子,导致他露出真面目时,她满腔只余冰凉。
周檀似乎是读懂了她神色当中的失望和冰冷,嘴唇一颤,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世人说周大人不择手段,”曲悠缓慢地道,“今日,我才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