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周檀最近又病了一场,整个人瘦得可怜,但雪白的鹤氅衬着,风姿清越,面色瞧着倒是不错。
他日日写折子弹劾,与周檀早就没有什么客气可言,只是敷衍地弯了弯腰:“宰辅。”
周檀握着象牙笏板,随意地站在他的身侧,与他谈论起了最近朝中的情况,程疏耐着性子恭敬回了两句,听见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宣众人进殿时,便立刻转身告辞。
不想周檀在他身后的风中轻飘飘地问:“不知道程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程疏回头去看,今日晨起,雪短暂地停了,但仍然很冷。风呼啸过年轻宰辅的身侧,将他簪得精心的发髻吹散了一两缕。
周檀拍了拍斗篷上的露水,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声音随风飘得很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程大人,可务必得谨言慎行哪。”
早朝十分混乱。
程疏也没有想到,有人竟比他动作更快,这个人还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执政。
苏朝辞与周檀不睦已久,又是世家出身,写这样的折子并不意外,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大了,当着周檀的面都敢如此,难道不怕皇帝震怒,连累苏氏一族吗?
他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没想到皇位上的小皇帝竟然比堂前的诸臣子更加震惊,听完苏朝辞的折子,他惊讶得连话都没有说出来。
早朝匆忙散去。
程疏大着胆子求见了陛下,有苏朝辞打头,他呈上这匣子中的密辛,应该也不会被治罪的。
宋世翾依他所言屏退了殿中的下人,刚接过他递上去的状子,便面色大变。
柏影留在匣子中的是一封诉状。
这诉状应该不是原件,而是留在官府中的拓印件,连最后临安府盖的官印都是灰色的。
这诉状记载了一件陈年旧事。
景王当年满门被屠时,宋世翾还是襁褓婴儿,景王府的死士带着婴儿一路南行,在江南躲了五六年之久。
五六年后,景王府的死士接到了顾之言的信件,带着宋世翾重回了汴都,只是他们穷途末路,回到汴都后便因躲避官府搜查死伤殆尽,让宋世翾一个人流浪了许久。
诉状写得十分含糊,写状子的人应该不知道躲藏在山中之人的身份,只是控诉——当年白湫和周恕大吵一架,二人深夜纵马出了临安城,上了临安城外的一座荒山。
不料那荒山中居然有人躲藏,而且他们白日里不敢活动,夜里才能出来,那一日竟然如此不巧,正撞上了这一对夫妻。
写状子的人自陈是周恕的贴身侍卫,那一夜二人出府并未带人,但他有些不放心,便策马追了上去,不敢打扰主君,只能在山下守着。
第二日,府衙在山上发现了周恕和白湫二人的尸体。
周恕从军出身,是萧越得意的副将,白湫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二人居然双双惨死,必定是遇见了绝顶高手。
宋世翾惨白着脸看完了诉状,又在匣中发现了一个金陵白氏的空荡香囊。
罗江婷许久之前就神秘兮兮地为他送上过类似的诉状,只是那时他与周檀商议过,诉状也被周檀换成了一张白纸。
如今这张,是柏影不够放心而存下来的拓印件,估计是很久之前便托付给了旁人,如若柏影久不出现,就会经由程疏的手递给他。
这诉状……实在太骇人了。
程疏或许不能完全看懂,只是含糊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但是宋世翾看得懂,周檀……必然也看得懂。
他在换下上一张诉状的时候,是否已经看过了呢?
宋世翾感觉自己甚至不敢仔细往下想。
程疏见皇帝久不说话,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宋世翾扬声唤道:“宋一!”
天子和储君近身侍卫才能随皇姓,以数字为名。
程疏还在胡思乱想,便看见宋世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边摩挲着早已被打开过的、蜡封的匣子,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感觉脊背爬上一阵凉意,内心有个声音隐隐重复着,像是呓语,也像是诅咒——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他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果然,他听见宋世翾低声吩咐道:“把人处置了吧,不要留下话柄。”
而宋一只是垂头,深深地答了一句:“是。”
作者有话说:
柏影:兄弟托你一件事……托你去死一死,栓q
第115章 金缕曲(六) ◇
◎诏狱◎
金缕曲(六)
苏朝辞那封折子递上去后, 朝廷诡异地平静了一段时间。
程疏离奇失踪,四日之后被人发现死于京郊的山上,典刑寺并刑部一起查了半个月,草草地以“遭遇劫匪”结了案。
程家的人却将这笔账记到了周檀头上, 毕竟程疏在失踪之前隐约透露过一两句, 自己手中有宰辅的大把柄。
有人敢争先, 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周檀的罪状被迫不及待地散布遍了大街小巷, 他早些年在汴都的名声就不太好,近来又行变法, 只要被有心之人挑拨一两句,即刻就能在民间点起一把火。
曲悠近来很少出门,连高云月都不大见了。
还是高云月主动上门来,她对周府轻车熟路, 特地挑了远离主街的后门。
周府的白墙上已经被人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话上去,连带着扔上去的鸡蛋菜叶, 乌七八糟一片,瞧着颇为骇人。
曲悠却不甚在意,在新霁堂为她煮了新茶。
“只要有人鼓动,总是能营造出一种‘全天下都恨你’的错觉, ”她端起茶碗, 细闻了茶香,随后将杯子递过来,“但其实,百姓大都是沉默的, 他们并不在意官场风云, 不在意某个‘大人物’的声名如何, 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这段时日过去了, 不会有几个人记得的。”
“可是……周大人大损声名,总是于仕途无益,”高云月喝了她的茶,忧心道,“况且,百姓不在乎,还有那些史官。”
或许是“史官”二字触动了曲悠,她垂下眼睛,默了片刻。
高云月见她情态,重重叹气:“悠悠,我总觉得你如今与我初见你时,变了许多。”
曲悠的目光从她面上浅粉色的伤疤掠过,心中一痛,狼狈地移开目光:“你不也变了许多。”
高云月托着腮,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努力做了个鬼脸,用轻松口气道:“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小丫头呢,那么得意,那么傲,也就看得上我和你做朋友……”
曲悠被她逗笑:“你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高云月瞪了她一眼,继续道:“其实你不知道罢,在你跟周大人成亲之前,我哥哥对你是有意的……你或许都忘了我哥哥长什么样子了,他打小不爱读书,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这种酸溜溜的才女。母亲其实也知道,甚至还许诺过,等他从军回来,就为他上门提亲。”
高云月的哥哥……好像是叫高云阳,她记得那个每次都会冲她腼腆微笑的青年,只是对方的脸确实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细想也描摹不全了。
“现在说起这些,总觉得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高云月敛了面上的惆怅神色,吸了吸鼻子,“今日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件喜事,我也要成亲了。”
曲悠的目光亮了亮:“终于想开了?”
柏影走后,高云月带着丁香芷陵跟艾笛声一起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任时鸣已经登门求娶过好几次,只是都被高云月拒绝了。
曲悠还记得任时鸣第一次上门时,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竟然惹得高云月当即摔了他送的碧玉簪子,冷冷地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任时鸣后来精心修补好了那只簪子,又送了回去。
曲悠知道,高云月此举其实是因为骤生变故后隐隐的几分自卑罢了。
她今日来时还带着那只碧玉簪子,想来是终于不再介意了。
曲悠笑起来,本想再调侃她几句,不料任时鸣不知为何突然与周杨一起登了门。
她本来以为任时鸣是来接高云月回去的,直到二人一起进了新霁堂,叫她瞧见面色,她才隐隐猜出来意。
果然,她听见任时鸣急急道:“嫂子,你切莫着急……大内传来消息,说兄长下了诏狱。”
算算时日,凛冬将至,该是此时了。
出乎众人意料,曲悠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有高云月看见,她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
周杨有些紧张地道:“嫂子,陛下向来信任兄长,这次也实在是被市井之间的口舌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将他下狱的,想来……”
“都回去吧,回去,”曲悠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们……都不要去面圣,不要为他求情,雪停之前,别再来了。”
*
苏朝辞进书房的时候,宋世翾正在发呆。
他转过头来,见是他,茫然的神色才舒缓了些,露出些难得一见的疲倦来:“苏先生。”
苏朝辞叩首:“陛下。”
宋世翾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先生不必多礼。”
顿了一顿,他又道:“老师托人为我送了个口信,说……不必拦着他们动刑。”
苏朝辞攥紧了衣袍,低声道:“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除夕已过,快要开春了。
宋世翾按住他的肩膀:“前因后果,我已经听先生讲得清清楚楚,老师这般高洁之人……实在、实在叫我无地自容,都是学生年少无能,才叫他做出这样的牺牲,而我……”
苏朝辞注意到,自从他进门,宋世翾一个“朕”字都没有说。
“而我……甚至不能为他在史书中翻案,”宋世翾艰难地说了下去,“这三个月,我见遍了朝中的史官,先生啊……”
苏朝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紫袍:“叫人动刑,就是要装出些样子来……陛下就如他所愿,罢了他的相位,松口放人回临安罢……您不肯放人,都拖了三个月了,他那个身子,撑不了多久的。”
“是啊,他非要受刑,不就是为了逼我松口吗……”宋世翾死死盯着自己脚下,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先生,我……”
“陛下有什么事想说?”
“无事,无事。”
苏朝辞摩挲着手腕上的五色佛珠,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臣听闻周夫人递了帖子,希望能入诏狱探望一次。难为她了,这三个月都不曾上过书,虽说诏狱不许探望,但陛下就为她破例一次罢。”
宋世翾迟钝地点了点头:“自然,我已经为师母遣人过去了。”
二人无话,苏朝辞起身想要告辞,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宋世翾有话想要对他说,临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不想逼迫他什么,于是没有细问,拱手告辞了。
*
曲悠进诏狱的时候,只为周檀带了一碗热的杨枝甘露。
诏狱不许探望,她要来也只好挑深夜,趁周檀被带出去行刑的时候过来,宋世翾派了两个自己的暗卫给她,许她可以随意挑一日。
她挑了雪下得最深的那一日。
临见面之前的晚上,她重新做了那个旧梦,梦里她在甬道边跪了一夜,第二日亲眼看着宋世翾和苏朝辞从诏狱中抬出了周檀的尸体。
她被这个梦惊得心神不宁。
诏狱行刑之处与牢狱隔了她曾经跪过的那条甬道,行刑的地方与宫墙相连,见面自然方便一些,从前,婷妃也是去那里见的周檀。
暗卫们为她驱散了掌刑的狱卒,这群人都认得暗卫手中陛下的令牌,况且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从前还带来过宋世翾秘密派来的医官。
曲悠提了一盏灯进去看他。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必须逼迫自己在重刑之下认下自己亲手写的那些罪状,诏狱中人口耳相传,才会为民间流言增添更多可信度。
苏朝辞和宋世翾终究不忍,私下里派来过不少医官,也再三暗示众人不能用重刑,是而周檀身上虽有伤,好歹不算要紧。
但曲悠提着灯照亮他的脸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颤。
本就是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现在闭着眼睛,更如同死去了一般。周檀察觉到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灯光照亮了他眼尾那一颗微小的红痣。
曲悠将他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周檀在她怀中咳嗽了两声:“无事,都是做戏罢了,你知道的。”
顿了一顿,他忽然笑起来:“你怎么忍住,这才来看我?”
曲悠伸手抹掉了黑暗中的眼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哽咽:“我……我怕我见你这般,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你直接带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
二人刚说了没几句话,曲悠甚至连手边食盒的盖子都没有打开,暗卫便突然闯了进来,略带些诧异地低声道:“夫人,陛下来了。”
周檀一愣,曲悠却飞快反应过来,提起手边的食盒,转身隐入了一侧黑暗的道中。暗卫也没有多话,反正皇帝看见他们,便会知道曲悠今夜来过。
但是宋世翾明显心神不宁,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刚进了行刑的房间,便叫他们全部退下了。
曲悠隔着几块腐朽的木栅栏静静地听这对君臣说话,她特意挑今日过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宋世翾照例问了周檀的伤势,周檀也一一答了,曲悠听二人言语,宋世翾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看他。
她在凄冷的黑暗中,听宋世翾嗫嚅了一会儿,随即道:“老师,冬日太长,明天我便放你走,你跟师母……回临安去罢。”
周檀声音温和,并没有诧异,反似松了一口气:“你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