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缠绵细雨便偃旗息鼓, 近乎不见了。
  二人所居别院中有一座精致古亭, 来时别院被取名为杏花别院,远处有人又恰好在奏《杏花天影》,于是周檀亲提了“天影”二字为名。
  天影亭廊柱上还残存着曲悠当时顺手提上去的一句“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二人进了院子, 周檀瞧了一眼院中被雨滴打落的杏花残片, 忽然道:“我们去亭中小坐, 赏雨后风光可好?”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实在不应于料峭春寒中久留,曲悠刚想张口否决,便突兀地想起今日晨起时她于枕下寻到的被血染红的帕子。
  人生在世,年岁应有几何,欢愉又有几何?
  她想起为周檀写下的“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于是曲悠冲他微微笑起来,应了一句“好”。
  周檀用风毛的斗篷把她揽在怀里,干脆连亭中的石墩都没睬,直接坐在了天影亭的阶上。
  从二人的角度仰头看,便能看见被杏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雨丝风片,周檀罕见地出神了,他瞧着檐前的疏雨,只是静静地坐着。
  杏花树上系了一根红绸,如今沾了雨,飘不起来,半死不活地垂着。曲悠并未打扰周檀,盯了一会儿那红绸,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周檀的鬓角。
  年青人的鬓发乌黑油亮,恰如旧昔。
  没有如她梦中一般早生华发。
  她略微放心,随口问:“你在想什么?”
  周檀一不留神说了真话,他甚少有这样不谨慎的时候:“我在想……我死后,碑上应该刻一句什么话?”
  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说,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补救,只好沉默。曲悠怔然片刻,勉力笑起来:“这难道不是我这立碑的人应该想的事情吗?”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我记得你在京郊,似乎也为你自己立了坟茔?”
  周檀点头:“离开汴都前,我已托人取了父母墓碑后一抔黄土带来,聊表哀思,我自己那一座……被我推了。”
  “为何?”
  周檀双手交叉,干脆朝后躺了下来:“不想死在汴都。”
  他顿了一顿:“到时候,将我葬在杏山坡上就好,我很喜欢那里。”
  曲悠抿了抿嘴,应允:“好。”
  一片花瓣顺着最后的雨幽幽落下,贴在他的眼皮上,周檀亦懒得伸手拂去,只是问:“那你想好要在我墓碑上刻什么了吗?”
  曲悠没吭声。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周檀闭着眼睛,幽幽地念道,念完了又自我否定,“不行,俗,太俗了,我想想还有什么……”
  曲悠以手支头,在他身边侧躺下,听见周檀继续说:“你那倪兄有无高见?我记得从前每每此时,你都要搬出他的几句话来……”
  曲悠被他这毫无根由的飞醋逗笑了:“倪兄一千年后才会出生,周大人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周檀轻轻地冷哼了一声:“你上次还说他早就仙逝了呢。”
  他说完这句,没来由地咳嗽了两声,曲悠立刻翻身坐起来,看见周檀以帕掩面,冲她摆了摆手,有鲜血顺着他的帕子滴在她的手背上。
  见她神情,周檀略微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记得……我的琴就摆在书案上,你去……替我取来可好?”
  她知道他不愿让自己多瞧见他如今的模样,于是忍着心中痛楚起身,依言去寻那把琴。
  抱琴回来时,周檀已经收了帕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罢了,现如今就想这些有什么意思,”周檀接过了琴,平放在腿间,“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我为夫人弹一曲《金缕衣》可好?”
  “好,”曲悠一口应下,“那我烫一壶酒来。”
  她还没有学会杏花酒的酿法,寻来的不过是街边最常买到的酒,周檀饮过天下名酿,仍觉得眼前这一碗才最为熨帖。
  曲悠酒量不佳,很快就醉了,她听着琴声,懒懒地躺在周檀的腿上,忽地生了几分狂气,指着天喝道:“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尔曹恩怨相尔汝!”
  琴声转急,曲悠端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举大白,听金缕!”
  周檀一曲弹罢,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将她额角的发丝拨弄到一侧去,他动作轻柔,曲悠却感觉他手边有个冰凉的东西。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上果然带了那个白玉扳指。
  她突然泣不成声。
  周檀手足无措,只好低声哄:“怎么哭了,阿怜,我哪里惹了你?”
  曲悠却只是抓着他的手,反复摩挲着那个白玉扳指,含糊不清地道:“原来……你瞧着它,是在想着我吗?你独身一人,在那棵树下,是在……想着我吗?”
  “可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啊。”
  曲悠枕在他的腿边沉沉睡去,她的话他有些听懂了,有些没有。
  懂与不懂,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如此情形,多看一眼,才更为重要些。
  第二日曲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揉着自己沉痛的脑袋,随便披了件外袍就向外走去,刚刚推开门,她就看见周檀独自坐在长廊的尽头,膝上盖着一张御寒的薄毯,正在看着眼前的杏花发呆。
  像是做梦一般,随即曲悠便听见别院的墙边传来两个声音,那声音虽然小,可在她耳边却格外清楚。
  “……听说这杏花别院住的那位从前是个大恶人,如今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竟无医官上门医治。”
  “作恶太多,必遭天谴咯!”
  哪里是医官不肯上门,她早就寻过临安所有的名医了,只是众人皆是一筹莫展。
  柏影死后,整个太医院都为周檀把过脉,无一人不是摇头出来的。
  久而久之,她也死了心,不敢再寻大夫,生怕寻来了是新的失望。
  不过此时她却来不及想这么多。
  这声音实在过于熟悉,在她的梦中,也曾清清楚楚地出现过。
  曲悠的面色霎时苍白,她加快了脚步,跑向长廊尽头——似乎只有在周檀身边,才会觉得更加安心一些。
  梦中的场景复现。
  如果她没有记错,周檀就死于此时。
  头顶是开满的杏花,膝边是御寒的薄毯,耳侧是世人误解的言论,他孤身一人,手中攥着那个白玉扳指,寂静如同永恒。
  她还没有到周檀身侧,却听见墙外竟传来了呵斥声。
  好似是她常去请教的卖酒娘子:“呸,你们二人在这墙根胡诌什么,再多说两句,小心烂嘴!”
  随即便是其中一人的痛呼:“二娘,你怎地是非不分!这家不是什么好人,你没听见他们说,这人在汴都作恶多端,是个狗官!”
  二娘中气十足地骂道:“什么狗屁作恶,老娘只知道这家夫人和善,大人也时常布施,咱们方圆几里的庄子,哪个没受过恩惠?你们两个市井无赖,听风便是雨,偷来几句就四处学舌,再叫我听见,可有你们好看的!”
  曲悠怔然停住了脚步。
  周檀却似乎全没听见一般,只是回头朝她看来,面上露出个笑容,虽说依旧苍白,但并不见将死之人的弱气:“跑什么,稳当些。”
  她缓缓走了几步,忽地听见有人叩响了前门,开门却是方才在门外骂人的“二娘”,手边领了一个还扎着朝天揪的孩子。
  曲悠还没反应过来,愣愣问道:“二娘怎么来了?”
  二娘满脸堆笑,丝毫不见方才在门外的泼辣样子:“昨日与夫人别后落了雨,担忧夫人淋雨病了,特地上门来瞧一瞧,夫人没事便好。这是我儿子福生,听说我要来,吵着要来给大人磕个头。”
  曲悠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福生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周檀面前,他有些拘谨,但还是伸手将手中心爱的风车递了过去:“送给你。”
  周檀没接,带着笑问他:“为什么送给我?”
  福生脆生生地答道:“爹爹说了,今春爷爷病得很重,收成又不好,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幸亏大人慈悲……现今爷爷熬过来了,阿娘也寻到了地方卖酒,我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啦。我特地做了这个风车,想感谢大人。”
  周檀刚刚伸手接过他的风车,就听见他小声说:“大人生得真好看,像话本子里的神仙哥哥一般,我能叫你哥哥么?”
  周檀失笑:“当然可以。”
  福生吹了吹他手中的风车,看见风车“哗啦哗啦”地转起来之后,就笑着往回跑。二娘见他过来,匆匆地唤了一声:“福生,又忘了阿娘教你的了?”
  福生连忙停下来,转过身挺直了腰板,双手交叠,向周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他手掌交叠错了些位置,礼行得歪歪扭扭,这山野村庄,并无人会这样行礼,学来也不容易。
  “哥哥再见!”
  二娘也学着福生的样子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曲悠关了门,回头见周檀正盯着手中的纸风车发呆,眼睛不知为何红了些。
  她了然地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十分认真地说:“就算隐居山林中,从未接触过的百姓也愿意为了你学一个君子礼。”
  “做君子,当如是。”
  周檀抬头看她,眼眶中噙着眼泪,可面上仍旧是笑着的。
  “这么说来,这辈子也不算太差。”
  曲悠握着他的手,刚想回话,便听见身后“砰”一声响——她方才没有关好门,此刻不知是谁一脚踢开了杏花别院的大门!
  来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人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冒着光,上来就毫不客气地问:“你就是周檀?”
  曲悠挡在周檀身前,有些警惕地问:“先生是……”
  老头一拍大腿:“总算找到了,你们两口子可让我好找!”
  他立刻抖落了衣袖里藏着的药箱,不耐烦地对曲悠道:“来来来,让一让,我为他把把脉。”
  曲悠没动:“先生,您……”
  “哦,我,”老头皱着眉取了根银针,吹了一吹,口中喋喋不休道,“免贵姓李,名字记不得了,大家都爱叫我一声决明子。我是收到我倒霉徒弟临死前寄来的信才来找你们的,你不知道我找得多费劲,都说子女是前世债,老头子我无儿无女,还要被倒霉徒弟差遣,命苦啊……”
  曲悠眼皮一跳:“决明子?”
  李决明,是大胤风俗志中有名的神医,史书也说过“决明”只是他信手拈来的一味药名,并非真名。决明神医写过一本《南山草录》,直到几个世纪后仍对医学界有巨大的帮助。
  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礼仪,颤声问:“先生的徒弟,可是……”
  决明子一手抓了周檀的手腕,周檀无力反抗,只好顺从。
  他在周檀的脉上摸了两把,吹了个口哨,随口答道:“我徒弟不是和你们是老熟人吗,姓柏名影,没有字,想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没名儿呢。命苦啊,好不容易教出个徒弟,还是个想不开的主儿……”
  曲悠膝盖一软,险些在他面前直接跪下:“先生,我夫君这病……”
  决明子转过头来,冲她挑了挑眉,他似乎很喜欢说话:“病——甚么病,他就是被我那倒霉徒弟下毒了罢了,下了还后悔,临死都要叫我老头子过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毒?”曲悠喃喃重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这毒可能解?解毒之后呢,能活多久?”
  “活不了多久了,”决明子信口答道,但他刚收了针,抬眼就看见曲悠煞白的面色,吓了一跳,急急补充,“哎哎哎,别急啊,逗你呢,要是不能解毒,我费这么大力气寻你们做什么?能活,能活,能活到九十九呢行了吧……对了,饿了,有没有肉夹馍?”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说HE必然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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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姜夔《杏花天影》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第118章 金缕曲(九) ◇
  ◎新岁◎
  金缕曲(九)
  “听闻临安已经多年不曾下雪了。”
  “外面似乎是烟花声……”
  “新岁安康。”
  曲悠披着大红斗篷, 提着灯盏推开了门,雪花跟在她的身后飘扬而入,顷刻便融化了。
  室内炉火融融,周檀正与决明子对坐饮茶。
  周檀端坐在蒲团上, 腰背挺得笔直, 习惯性地用三根手指托着茶杯, 举手投足, 一丝不乱。
  与他相比,决明子显然随意了许多, 他大喇喇地坐在炉火边,一手拿了个鸡腿,另一手将周檀精心煮了两个时辰的茶一饮而尽,很遗憾地砸吧着嘴, 评价道:“没滋味儿。”
  周檀额头的青筋跳了两下,面上却不显, 只是淡淡道:“下次煮得浓些。”
  曲悠瞧见他这副模样就想笑,连忙走过去,向他讨了一杯喝。
  喝完了便装模作样地评价道:“冬日雪水和梅花煮茶,香气甚佳, 夫君果然是风雅之人。”
  周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好气道:“今日没有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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