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崇松不说话了,一双眼珠子活络地盯着我,阴森冰冷。
我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茶杯腾起,落在我手上,然后砸向了他的脸!
「披了张人皮而已,竟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茶杯砸在他的脸上,溅出了茶水。
披着尸囊的山魈目露凶光,不动声色地舔了下长长的舌头,鲜红滚热。
声音也从之前正经的男腔,恢复了嘶哑刺耳:「N子,我有资格跟你谈判,你也知道你如今奈何不了我,何必逞威风。」
他说得对,若真打起来,我没有几分胜算。
这倒是稀奇,一个普通的山中精怪,历经了商朝的牧野之战,又被镇压在尸水河千年。
逃窜出胤都时,也仅是个妖力弱小的魈,躲进了深山老林,千年不曾露面。
我甚至想过,如果最终寻不到这只山魈,只当它陨灭了也未尝不可。
毕竟它真的毫不起眼,所谓的作乱,皆是身不由己。
逃出之后也仅是归隐了山林,历经风霜洗礼,最终也只是化古成普通生物而已。
但后来不一样了,不知它经历了什么,再出现时,妖力大增,竟不在我之下。
能暗戳戳地修炼成如此境界,是件很可怕的事。
但凡是妖,皆有邪性,正因我也是妖,更知这邪性压制起来有多不容易。
我不信他没有害过人。
我甚至坚信,他有如今的妖力,定是闯下过弥天的罪恶。
虽然我没有证据。
而我之所以来赣州,正是寻到了它的气息,一路至此。
好在,它如今并非完全没有弱点。
我冷笑一声:「谁说我奈何不了你,陈如月的命捏在我手里。」
没错,很可笑,这只魈是个情种。
提到陈如月,他的嚣张气焰果然淹灭,长舌缩回,眼珠子也不再滚动,老老实实恢复了人的模样。
他说:「即便你拿如月作为要挟,我也不会进异妖册的。」
当然,凡事皆有取舍,陈如月很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让他束手就擒。
我勾起嘴角:「作为谈判筹码,她总要有些价值的,如果什么价值都没有,这种蛇蝎美人也不必留着了。」
山魈沉默了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跟我讲一讲你都经历了什么。」
在我看来简单的事,竟让山魈又沉默了下,看出他的犹豫和迟疑,我一掌将桌上的茶壶拍得粉碎。
「今天晚上,陈如月就是这只茶壶。」
他的瞳孔在收缩,聚焦,又涣散,最终败下阵来。
「我说,作为交换条件,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许伤害如月。」
我盘算了下,道:「好,我答应了,你也莫要跟我耍花招,你骗不了我的。」
「当然,慕容昭的徒弟,我怎么敢耍花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口:「是九鼎,我找到了九鼎……」
山魈一开口,我心里一颤。
大禹时期的华夏至尊神器,连我师父和申柳公都未曾有幸见过,一只山魈,凭什么?
传闻中沉入泗水的九鼎,在山魈口中莫名地出现在了崤山。
作为山中精怪,魈的感官十分敏锐,乍一看到出现在深山老林的九鼎,还不敢置信。
它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认,那被枯叶枯藤缠绕、蒙了灰、生了铜锈的九个鼎,就是夏王朝的九鼎。
它用舌头嘶舔,用耳朵倾听,最后转着幽深的眼珠,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个地找,终于在其中一只鼎上找到了它的画像。
山魈的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兴奋、紧张、怪叫!
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的华夏至尊神器,竟然出现在了它眼前。
它将九鼎视为无上至宝,吸引了众多志同道合的精灵鬼魅,大家围着九鼎转,自此不肯离开崤山。
山魈说:「一开始,我们想的是重新开启九鼎,回到初时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的状态,妖与人泾渭分明,最好再也不要往来。」
可惜它们失望了,九鼎已无当初的神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间沧海桑田,朝代变更。
围着九鼎转的妖魅,要么失望离开,要么寿命到了尽头,陨灭山间。
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魈,望着山月,独守九鼎。
从没有一只妖,有它这般的执着。
深山老林,青苔洞口,梧桐树下它躺在九鼎之上,长长的舌头如蛇信一般,缠绕着它的鼎,寸步不让。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千万愁,愁在天涯。
也愁在这只迷恋九鼎的可怜山魈。
它守了千年。
九鼎残存的神力,承日月精华洗礼,阴差阳错被它吸食殆尽。
直到九鼎真的成了一堆废铜,山魈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精怪。
我诧异于这一切的发生,又很庆幸山魈如今的妖力是九鼎所致。
好在,它不曾为非作歹。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作孽,至少真正的安郡王世子安崇松,死于它手。
但山魈不这么认为,他说,他在追求他的爱情。
笑不活了,一只山魈竟然也有爱情。
山魈说,陈家调令赣州任职协领时,陈如月才七岁。
举家赶路,途经洛邑山林,山魈看到了七岁的小女孩。
那年她哭哭啼啼,不肯离开从小生长的京城,被大人硬带上马车,前往赣州。
陈如月哭了一路,山魈跟了她一路。
它的爱情来得莫名其妙,也很可笑。
它说它很寂寞,山里千年,除了风吹树动,草丛沙沙作响,再没有任何动静。
它第一次见到这么爱哭的人类小女孩。
白皮肤,大眼睛,委屈流泪,像泄了洪的泉水。
哭声震惊了它。它呆呆地看着,寂寞千年的心突然热闹起来。
后来,它离开山林,一路追随陈如月,来到赣州。
一开始只是躲在暗处,屋顶上,房梁上,蜷缩着身子,静静地观察她。
直到陈如月十四岁,家里在商量她及笄后的婚事,山魈眯着眼睛,抬起了头。
赣州最有权势的人家,大概便是安郡王府了。
它离开陈大人家,悄无声息地去了安郡王府。
沉迷美色纵情放浪的安世子安崇松,被它上了身,不复存在。
山魈说:「N子,我无意与你为敌,我只想好好活着,你虽然也是妖,究其根本与我们不同,你不会站在我们的立场思考处境,你是胤都人,眼里只有异妖册,我不会信你的话。」
是的,它不信异妖册,也不信胤都的任何人,我也无法令它相信。
但我还是说:「纵然立场不同,收你入册,却是我的责任,我放过陈如月,并不意味着会放过你。」
山魈皱了眉头,他自然也是忌惮着我的,否则不会躲着我,直到我找上了陈如月,才不得已与我碰面。
他又与我做了个交易。
人世匆匆,时间不过是转瞬即逝。
他说:「我们休战,你如今也嫁了人,我也有喜欢的女子,他们存活的时间有限,短短几十年而已,不妨等他们死后入了轮回,再来算一算我们之间的宿怨,如何?」
我笑了:「你如今倒是会用词,什么叫宿怨,我与你有何宿怨?别整那些没用的,我来赣州,可不是浪费时间的。」
「我们这样的妖,最没用的就是时间,谈何浪费。」
他眸光平静地看着我,褐色的瞳仁泛着诡异的光,我不由得冷笑一声:「跟我谈交易,你不够诚意。」
一只魈,即便成了精,残食九鼎神力,也不过是只妖力大增的畜生。
虬褫会爱上村姑,因为它曾经是上古神兽。
落头氏对人有情,因为他们本就是半人半妖的物种。
我更不必说了,在成为妖之前,我首先是人。
山魈撒了谎,一个精怪,莫名其妙地动了情根,懂了爱,甚至收敛邪性无条件地为陈如月付出。
这些种种,根本不是一个纯种的畜生做得出来的。
我盯着他:「首先我要知道,跟我谈交易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山魈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眼睛危险地敛起,长而粘腻的舌头在嘴里嘶舔。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胤都的人,阴险狡诈,什么都要刨根究底地管,什么都瞒不过,你说,我们不是宿敌是什么呢?」
山魈眯着眼睛,回忆起了往事:「N子,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知道九鼎为何会出现在崤山吗?」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为何?」
「是申周,申周寻来了九鼎,放在了崤山,为的是有朝一日摧毁胤都。」
隔了一千多年,当年那桩倾覆胤都的惨事,又被遥遥提起。
山魈笑得古怪:「你很自责吧,当年为了救钟离公主,触怒尸水河,引发祸乱,导致胤都被毁。」
「连姜,现在你不用自责了,因为你的所作所为,皆在申周算计之内,若那日你没有冲动上前,胤都一样会灭城,而且下场更惨,绝不会有人生还。」
我声音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妖魔两界尊申周为我们的神,他手里有九鼎,一切都在计划之内,若当时你没有开启尸水河的封印,他会在之后祭出九鼎,直接将整个胤都夷为平地,屠灭殆尽。」
「申周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九鼎是他的第二步计划,他们该感谢你开启了封印,否则胤都逃不过第二场浩劫。」
当年远在大秦,我曾问过柳公,申周何故如此?
没人知道答案,慕容昭以形神俱灭的代价斩杀申周,也不曾问过他。
结果隔了千年,我竟然在一只魈的嘴里,知道了答案。
山魈说,申周弑神,在妖魔两界皆不是秘密。
连姜你也是妖,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妖界不会有人告诉你,申周在我们心里是怎样的存在。
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恶人,是我们心中顶天立地的神!
纵然他败了,妖魔两界永远不会有人忘记他。
我们的神,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义无反顾地领着我们走向光明之路。
后人只知申周弑神,导致天雷咒没有引出雷神之怒,开启了尸水河封印。
只有妖魔两界知道,我们的神是如何于万里长空搅弄风云,对抗雷霆之火,斩杀龙身人头的雷公。
凭什么?同样是大地之子,神仙琼楼玉宇,人间鸟语花香,连鬼都有酆都地府收留......我们妖呢?魔呢?
凭什么我们要东躲西藏,封印尸水河内,赶去深山老林,永远在阴暗中滋生。
九鼎划分,是大地之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处栖身之所。
可是人呢?蚩尤逐鹿,武王伐纣,将我们当做奴隶和畜生驱使,让我们自相残杀。
利用完了,还要将我们镇压在尸水河永世不得翻身。
你看,纷争过后,天上的神仙依旧琼楼玉宇,人间还是鸟语花香,我们呢?
人间只有一个坠入魔道的申周,想要打破这枷锁,颠覆一切。
摧毁胤都,摧毁尸水河,解救我们能力强悍的同类,一同冲破这青天,踏平四海。
申周败了,但他曾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永远尊他为神。
第9节 轮回之路
1
山魈疯癫地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静静地看着他,泼了盆冷水:「申周那种狗东西,也就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信他。」
笑声戛然而止,山魈目露凶光:「你说什么?」
「一个被逐出师门、坠入魔道的狗东西,怎会对你们感同身受,什么带领妖魔两界走向光明,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利用你们成就他的野心罢了。」
实话说起来总是那么戳心窝子,山魈不爱听,阴狠道:「那也好过被人践踏,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前有公孙起坑杀屠城四十万人,百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后赵皇帝剥儿子、烤妃子,种种行径,妄称天选之子,如此世道,不管申周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合该颠覆。」
「大义?」
我扬了下眉,本想反驳他几句申周这个孽障,可转念一想,立场不同,说得再多也是不对付。
于是幽幽一笑:「你如今口才倒是很好,出口成章,条条是道。」
山魈一愣,神情变幻莫测。
我继而道:「人是天选之子,那么自然有天的道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没用的,阴沟里的老鼠也觉得自己无辜,难道就因为它们藏身阴沟被猫追逐,就该把世间交给它们统治吗?」
「你们总说天道不平?回头看看,千百年来妖魔邪祟作的恶,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们?把世间交给你们统治?别开玩笑了,届时只怕鬼城酆都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大地即为无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山魈被我的话噎得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愤愤道:「你这半路来的妖,自然是向着人类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慕容昭的徒弟,注定我们是天生的宿敌。」
我也不恼,望着他笑:「看在你也是命运多舛的妖,我暂且同意跟你做交易了,所以先告诉我,你到底吃了多少人?」
狡猾的山魈不肯承认:「没有,我没吃人。」
「别装了,一只妖畜突然有这种口才,同我讲了那么多,我不信你没吃过人。」
「......我是吃过一个年轻的商贾,但并非是我刻意为之,是他苦苦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地将他吃了。」
山魈眼睛眯起,跟我讲起了另一段往事。
大约是明朝时期,妖力大增的它藏身于山野深林。
它说它没有害过人,因为那时对人有天生的恐惧。
说来也是,原本就是山中一普通精怪,当初莫名其妙被人捉了去,放逐牧野之战。
后来又被人捉了去,投入尸水河。
正因畏惧人类,它比任何人都想开启九鼎,与人泾渭分明。
长久以来的习性,使它即便法力大增,骨子里仍有见人就躲的毛病。
直到有一日,它在山林里见到了一个快死的年轻人。
那男人是个商贾,外出做玉石生意,返家途中遭同伙背叛,勾结山贼抢了他的货和钱财。
不仅如此,山贼挥手一刀,他腹部被划开,鲜血横流,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深夜山林,幽幽鬼魅,夜风拂过,落叶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