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顶多破伤风。”
他接得顺口,云淡风轻。
“手废了,留疤了,弹琴还得劲不?”
宋阮觉得自己失聪了。
床旁的灯很柔,饱和地散发光晕。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滚烫的指尖却依旧捧着她的。
“滚。”
她声音变得沙哑,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他仰头看她许久,把棉签扔掉,又拿来吹风机。
静室忽然嘈杂,轰隆隆的声音让人不适应。
他拿手试好温度,然后对准她的发顶,指尖穿插进去,动作轻缓,让温热的风充足地吹进去。
她的头发比那顶假发还要长,乌黑发亮,入手垂顺,保养得极好。
及腰的长度,厚而多,吹了很久,他原本就发酸的手越发麻木。
吹风机停下后,房间里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宋阮看他去放吹风机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狭窄。
她局促不安,可闯进来的男人却自得其所。
沈觉回来的时候,她依旧坐在床边,秀发蓬松,露出半张白嫩的小脸,抱着臂,似乎有些冷。
听到他走过来的动静,她匆忙抬头,却看到他又转身离开。
以为他要走,她无意识站起来跟着走了两步。
可他只是走到门口,修长的手指转空调的档次。
扭头,看神情微微错愕的她。
卸下那些不合适的宽大衣服,她的身影显得尤为单薄。
沈觉早就发现了,原本她只到自己的胸口,可那天在营地帐篷,她微微抬头就能够到自己的下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头顶笼罩下一团阴影,她就噤声了。
下巴被轻轻握住,被迫抬起和他对视。
光模糊了些他硬朗的五官线条,掩盖不住倦怠,可黑眸里的情绪压抑又浓烈。
宋阮在里面看到小小的自己,毫无威慑力。
浓密的黑发垂落在两侧,显得她的脸越发小。
在室内呆了一段时间,她唇色润泽,脸颊泛起红晕。
他兀自低笑一下,声音低低沉沉的,十分蛊魅。
“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别人借吗,逞什么能呢?”
她又不傻,当然听得出来他在嘲讽她。
下午雨中推车那会儿,她宁愿打电话等迟迟不来的救援队也不肯要他的帮助。
“没有。”
“没有什么?”
脸庞的温度逐渐攀升,她觉得不舒服,偏了下脑袋。
“我当时没意识到我挡了詹醒的位置,而且我一直都有给救援队打电话。”
她有点尴尬,也有点抱歉,但又忘不掉下午他那样突然发作的吼自己。
现在这种氛围,她别扭矛盾极了。
“我要睡觉了……”
说着欲转身,一把被人拉了回去,清新的香皂味扑了满怀。
“宋阮,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眼前晦暗的光影晃了晃。
良久,她深吸口气,抬头露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你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上一秒还满是不甘的男人变得哑口无言。
他眼中的浓雾突然散开,视线变得没有焦点。
“我骂了句粗口。”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里甚至含笑,“你说宋阮,你他妈对得起我吗?”
“上一句是,你就非得这么贱,去爬别人的床……”
他眼神锋利得要杀人,脸上泛起铁青,胸膛被什么顶撞着,一起一伏。
“再上一句是,那些老男人捅你的时候你痛不痛……”
“够了!”
他一拳砸到身后的墙体,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之后,两人陷入非同寻常的诡异寂静。
她是要告诉他,当年他所说出的每一句恶言,她都记得十分清楚。
她在揭自己的伤疤,同时也在攻击他的悔痛。
“没关系的沈觉,我能理解你。要是当年我也亲眼看到你和你姑姑阿姨什么的脱光了在床上,说不定会更口不择言。”
他发狠盯着她看,短发有些凌乱,略略遮住眉眼。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自重逢以来,宋阮第一次认真的看。
完美的三庭五眼比年少时更具有侵略性,肤色也比那时候黑了些,熟悉的狂傲妖邪还是昭然若揭。
只是此时浮上一层愠色。
她忽然觉得奇妙,歪了歪脑袋,问他:“原来都过了十年了,那时候大家都没张开吧,你就不怕认错人?”
想到初初见她时的一头金发,如果不是她转身过来,那双眼睛烙死在每个午夜梦回,说不定他真会挪开视线,不去深究一个几乎不可能的际遇。
事实上他很想告诉她,他注定逃不过她。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他也会被她吸引。
那种强烈的电流冲击推拉的心动感,让他心口的答案呼之欲出。
永远无法对她这个人兴趣寥寥。
但眼下,他认为他们之间更有必要说清楚当年的事。
所以宋阮再一次失败了。
她想刺痛他,推开他,用回忆的方式。
因为她觉得再这样和他共处一室下去,她会窒息死掉。
“半天,就半天的时间,宋阮你都不肯给我。”
他眼眶不知从何时开始泛红,嗓音是颓败至极的沙哑。
宋阮不敢呼吸,两只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握成拳。
试图抓住什么,又时刻准备着推开什么。
“你说得对,你自己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正常人都没有办法冷静。我脾气不好,说话不过大脑伤害了你是我活该。我恨的是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从来不肯把心底的事告诉我,所以才会让我像个傻逼一样,跳进张吟挖的坑里。”
“而你呢,也不肯给我解释,一昧的自辱、践踏自己。我他妈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叉的人,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不配分担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口腔里,尖锐的两颗狗牙咬破了一小肉,血腥味弥漫得迅速,几乎要冲晕人。
宋阮笑不出来,语气冷到冰点。
“是,我就是贱,什么都喜欢自己藏着,你算什么狗屁,我凭什么要跟你说我那些见不得光的成长秘密。”
反正她已经一个人承担了十几年,沈觉是突然闯进来的,她都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存在。
不过是年少最容易喜怒无常时的一场际遇,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出去。
沈觉似乎从她戛然而止的话读出她接下来无情冷血的论调,表情变得格外狰狞。
“我当年没有不要你,而是去了解真相,你不是要我救你,我想救的。可宋阮,你太狠心了,就半天的时间,就一走了之。”
她偏过头,殊不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在这个角度更加显目。
“我不要你救了还不行吗,反正出了事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看到她眼里汹涌的泪,只觉得万箭穿心。
剧痛过后,又卸下了重担,喟然长叹。
弯下他骄傲的背脊,用温热的额抵着她的,缱绻温柔。
“那你就直接说恨我好了,是我犯浑,活该让我失去你十年。”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当时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用那些人辱骂她的言辞,劈头盖脸,摧毁她最后的防线。
在她被万人唾弃的时候,成为众矢之的承受冷眼和嘲讽的时候,他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宋阮咬唇摇头,尽力避开他,整个人慌措得可怜。
“不,我不恨你,我不爱你,恨你干嘛……”
“你和那些人一样,这么多人这样说我,如果我每个人都要恨,我恨不过来的……”
他心都碎了,两只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躲开,低声恳求:“不要拿我和他们比好吗。我是混蛋,你可以惩罚我,什么方式都行。”
她嘴唇蠕动,可在她开口前,他就伸出大拇指轻按下去,“除了让我离开你。”
“可是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他忍住慌乱和痛心,哽咽:“阮阮,我等你了十年。”
第7章 喜好
泪水决堤,汹涌澎湃。
她高度紧张疲惫的精神在一瞬间溃散,嗡声嗫喏:“我不是什么阮阮,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他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抵在香软的发心。
心情如破云而出的阳光般晴朗。
“那苏禹为什么叫你阮阮,你都让别人叫,这不公平。”
他胸膛震动的频率穿过她的心房。
她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云端,多少有些不清醒了。
或许是因为他强势固执的解释当年“消失”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再次感受到只有她才能从他那里获到的朗朗笑意。
“他可以,你不行了。”
他没继续和她掰扯这个问题,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把如今温馨良好的氛围破坏掉。
就算是十年前,他都没这么细声细语地哄过她,当她是个患得患失的孩子一样。
他一手抚摸她的发,轻轻密密地吻她的发顶,视为失而复得的珍宝。
宋阮在此刻才确定,在营地那晚不是梦,只有他在身边,她才会真的安心。
那一晚,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因为长久感受到他的呼吸与体温,连梦都不会做了。
梦再美好都是虚假的。
而现实,不管残酷还是温情,都只有一个沈觉赋予她。
*
雨势弱了不过几小时。
凌晨时分新一轮的强降雨持续到第二天。
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过后,枯树折断横亘在前方路段,头晚到达酒店的人被迫停止行程,滞留在此。
宋阮一觉睡到中午,因为天气原因,乌云密布,气压低沉,完全没有让人清醒的动力。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许久,脑海里不可抑制闪过昨晚的记忆碎片。
手机震动两下。
是詹醒的信息。
“睡醒了到402房间,吴哥他们做了饭。”
宋阮其实就是喜欢赖床,只要脚一沾地,她的行动就会变得格外迅速。
她也生怕自己是最后一名。
毕竟是人家做饭请你吃,昨天又帮了你们这么大忙,再迟到就有些不礼貌了。
风风火火赶到402,是倩倩开的门。
进去一看,大家都已经入席了。
听到动静,众人纷纷扭头,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倩倩是被她一头黑发吓得说不出话的。
“你……你的头发?”
刘地天嘴里还叼着一块鸡肉呢,瞠目结舌,肉也不吃了,干脆整个人转过身来盯着宋阮看。
“你这是昨晚还抽空出去染了个发?”
秦建只是微微诧异,就继续夹菜,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有这个条件。”
陈娇不以为然,“你们不知道现在可以买染发膏自己操作吗?直男就是直男。”
说完,她佯装无意地戳碗里的饭,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门口瞟。
虽然她对宋阮很有好感,可不得不承认,自从她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那边去了。
而且她突然一改风格一头黑发出现,的确很惊艳。
宋阮今天穿一件米白色的宽松卫衣,直筒浅色系的牛仔裤,头发随意扎了个丸子,爽朗清新。
加上她本来皮肤就白,乍一看,还以为混进来个高中生。
“陈娇妹妹说得对,昨晚闲来无事,看那头黄不拉几的毛看腻了,想一出是一出。吓到大家给大家赔个不是,出门前我带了些火腿,给大家下酒吧。”
沈觉自始自终都没说话,神色波澜不惊,捡了粒花生米往嘴里送。
静静听她谎言张口就来。
刘地天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火腿连鸡腿也不吃了。
“这是……美利坚的火腿?上面还有洋文呢!”
沈觉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向宋阮。
被看的人浑然不觉,笑嘻嘻地坐在詹醒给她拖来的凳子上,说:“管它呢,吃就对了。”
倩倩后知后觉回到饭桌,话题又扯回宋阮的头发上。
“不得不说,肤色好就是什么发色都能驾驭。不像我,也想染个粉的紫的,就是怕显黑。”
陈娇劝她:“别听网上那些人瞎掰,适合自己才是最好的,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显黑?”
宋阮笑笑不说话,看都没看就端起手边的一碗汤咕嘟喝起来。
几口下肚,才皱眉觉得不对劲。
她隐约记得刚坐下的时候手边是没有这碗汤的。
那么,是谁给她盛的?
该不会是喝错了别人的汤!
她抬头扫了一眼,触碰到斜对面人似笑非笑的清俊眉眼。
她觉得手心里碗壁的温度灼得要命。
秦建突然接了句话,对宋阮说的。
“不过,听说染了黑发,就不能染其他发色了?”
宋阮趁机放下汤碗,推得有些远,回答道:“建哥也不直男啊,这都知道。”
阿吴作为资历年纪最大的人,难得笑言:“我们阿建也是谈过女朋友的人,虽然是有些年头的事了。”
倩倩翻了个白眼,抢夺为秦建说话:“人家兵哥哥为国为民,谈儿女情长就格局小了。”
哄笑一堂。
阿吴和倩倩住的是套房,房间虽然比不得外面那些酒店高档精致,但也算是样样齐全。
小两口手艺不错,大家又风餐露宿有段时间了,难得坐下来安稳吃顿热乎的,都非常给他们两个面子,满满一桌菜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