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守候是沉着的,这辈子他还没有和她走到最后,与她生世相守的笃定便已经刻进了生命里。
穆彤从楼上下来,穿着雪色的衬衣,胸前是一个白缎织成的蝴蝶结,隐隐约约地遮掩着玉柄般的锁骨。她的腰下,是一条及膝的黑裙与一双时尚的黑靴,利落地将腰身分成两半,更把她映衬得如同海上明月,枝头霜雪,温婉而秀丽。
他说不清这种水墨风格有多适合她,只需要最简单的配衬,她便能出落得像一幅名画。
她的美,本就浑然天成。
无需雕饰。
看她扎着马尾,一身素净,杜梓牧觉得冥冥之中有天意――她不知道要去哪儿,看望谁,却能打扮得这么恰如其分。
他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才能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穆彤以前不觉得他是这样痴缠的人,活脱脱一个撒娇的小孩子,打趣他:“你是要站在这里给我庆生吗?”
“我不希望你只有生日是快乐的。”他把头埋在她肩上,在她耳边絮语。
穆彤莞尔一笑:“那要看你表现了。”秋风拂面,是那样的轻柔,如同她说话的声音。
两人驱车来到郊外,这一程比穆彤预料的要久得多。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座小山丘前。这里阳光充沛,草木茂盛,是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如同一座无人打理的后花园。
穆彤见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区域,不觉有些困惑:什么人会约见在这“荒山野岭”当中?
杜梓牧也不解释,默然牵着她登上了山丘,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素色的大袋子,里头露出了花束和一截木匣子。
看着沿路丛生的杂草,葳蕤的枝叶,穆彤隐约猜到他将她带往什么地方,心慌得怦怦直跳。
果不其然,登上山丘以后,她远远就看见一座坟冢,玉石碑立在高地上,碑面漆着金字。
杜梓牧面有愧色。
“我知道不该生日带你来这里,但是我想,她应该很希望今天能见你一面。”这也许让穆彤为难,但他考虑了很久,还是决意带她来一趟。
“得罪”穆彤,他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赎罪”。而兑现那个远久的承诺,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那人轮回之前。
穆彤走近墓碑,只见上面庄正刻着“慈母赵淑芬之墓”,碑下署名的,是杜家一众孝子贤孙。
杜梓牧在碑前恭敬地半蹲下来,扶着碑身,如抚过谁的面庞一样,温柔地说:“奶奶,我带她来看你了。”
那一刻,穆彤突然觉得,经过了四年的“跋山涉水”,她终于走进了他内心的领地。
出于对先人的尊敬,她在碑前庄重地拜了拜。
杜梓牧熟练地抹掉了碑下的积尘,把袋中的一束鲜花和一个木匣子放到了碑前。平日里,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这儿,一个人擦拭着墓碑,不言不语,就像那年守在奶奶病床前。
“小时候,爷爷和三叔三婶打拼事业,经常加班,晚上只有奶奶陪着我和梓扬。那时候梓扬还小,他往床上一躺,就可以睡到天亮。我不一样,我很敏感,刮风也醒,下雨也醒,一晚上哭个三四遍也是常有的事。无论我怎么折腾奶奶,她从来不打骂我,反而耐心地给我讲故事,直到我重新睡着。”在地狱的缝隙里,他的的确确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奶奶经常说,我是她最喜欢的孙子,不是因为我父母不在所以想多给我一点疼爱,而是因为我是个温柔的孩子,她最喜欢温柔的孩子了。或许一开始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为了让她一直喜欢,我把身上的刺都拔掉了,别人再怎么欺负我,我也不会扎人。”
秋风和着他低声的讲述,把时光都换成了记忆。
“我高一那年,奶奶中了风,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复健以后,她就一直坐在轮椅上,我家门前的坡道,就是为她而建的。”穆彤还清楚记得杜家那道低坡,紧紧地连着白色的三层建筑,“一年后,我……我生了一场大病,住了院……”他叙述得再云淡风轻,眼中的悲伤依旧刻骨铭心。
那一年,他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开始没有办法进食,开始出现幻觉……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他始终盼着能够早一天走出医院,平安和奶奶相见。
可他最终盼来的,是噩耗。
“爷爷说,我住院期间,奶奶经常睡不好,突发脑溢血走了。奶奶从来没什么睡眠障碍,我知道她是因为担心我才睡不好的,是我连累了她……”他闭上眼,一幕幕就像重播的电影,在他脑海中上映:他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他歇斯底里地闹了灵堂,他万念俱灰让自己陪葬……若不是穆彤及时握住了他颤抖的双手,那股彻骨的痛根本无法息止。
她不懂怎么安慰别人,一心只求他放下悲伤:“生病不是你的错,我相信奶奶不会怪你的。”
同样的话,杜梓扬也说过。
却没有她说的让人心安。
她掌心的温度,如同一种救赎。
杜梓牧缓了一阵,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向她说明了来意。“今天带你来,是想当着奶奶的面,给你点东西。”他打开了碑前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串打磨过的小叶紫檀佛珠,那佛珠成色深,香气淡,款色传统,应当有些“历史”了。
他郑重地将它系在穆彤纤细的手腕上,对她说:“奶奶说过,这串佛珠不能给我,她要留给――”他在这个位置停顿下来,穆彤再傻也猜得出来,他早已认定了她。
“留给――你。”他还是没有勇气把“我的妻子”那样的字眼说出来,“收下它,你就是奶奶认定的人。”他记得他当时“吃不到葡萄”,吐槽过一句“没人会喜欢”,那会儿奶奶还笑着说,哪个喜欢你的女孩子,收到这样的生日礼物会不高兴?
看着穆彤欣悦的表情,他知道奶奶是对的。
“谢谢奶奶。”穆彤正向墓碑,合十而拜,既是向奶奶道谢,又是对奶奶许诺,“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好您最喜欢的孙子。”
杜梓牧抬眸看她。
一眼万年。
两人拜祭完毕,便从郊区回到了市区。由于过了午饭时间,他们只能随便吃点东西对付一下。
穆彤这个生日,过得太不像样了。
杜梓牧莫名心疼她。“你……累吗?”
“不累。”穆彤摇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我给你煮顿饭好不好?”早上的行程是他自作主张安排的,作不得数,从这一刻开始,他会充分尊重她的意愿。
穆彤一听“煮饭”,乐得合不拢嘴,调侃道:“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烹饪水平?不会从来没下过厨吧?”
杜梓牧认真地回答:“下过,就是那会儿有点……小。”
穆彤憋着笑,“勉为其难”答应了:“行吧,我给你个机会找找记忆。”
能吃到心上人制作的晚餐,这个生日,收获也不算小了。
两人去了一趟超市。
他们就像一对成婚已久的中年夫妻,一边推着超市的购物车缓缓前行,一边讨论着买什么食材做晚餐合适。
“做咖喱简单,我们可以买点土豆做咖喱。”她提议道。
“好。”他向来对她“言听计从”。
“煎个牛排怎么样?”穆彤路过冰箱,拿起一袋速冻牛排问。
“可以。”杜梓牧点点头,从冰箱里选了四大袋放进了购物车里。
两个人……四袋牛排……
穆彤目瞪口呆。
“你是打算……只吃牛排?”且不说性价比,这是不是比较……不健康?
“没有啊。”他一脸迷惑,“你的室友都不用吃饭吗?”
穆彤恍然大悟!
这男人还真是除了她以外,不会留意到谁请了假!
她拨弄了一下刘海,脸色泛红,支吾道:“那个……其实……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杜梓牧理解成“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神色相当愉悦。“那最好不过了。”就餐人数不多的话,他可以尽量为她做得精致一些。
对于他这样“奔放”的表达,穆彤羞得满脸通红,嘀咕道:“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第53章 Chapter 52
玫瑰雅苑雅蓝区,A座三层01室。
尽管“杜师傅”做菜的时候还需要盯着烹饪视频,但是“女主人”对他的手艺已经相当满意了。
瞧这小蒜头剥得浑圆,鸡肉剁得细碎,黄瓜切得分明,十分有“大厨”风范。穆彤站在厨房边上做“监工”似的,倚着冰箱抱着胸,闲得“嘴痒”:“杜师傅,你以前是不是做过学徒,手艺不错呀!”
他其实很慌乱。
真正会做菜的人,才不会像他这样刀子砧板瓷碟“满天飞”。
在她的注视下,他更加放不开,男人的自尊心让他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犯错”。眼下他马上要剥洋葱了,一不小心就会生出“大场面”,他实在下不去手。
他搁下菜刀,恳切地对她说:“彤彤,不如你到外面坐一下。”
“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没什么比看他做菜更有趣。
“这个洋葱它……辣眼睛。”他再次恳求她“出去”,她大略感受到他这份“催人泪下”的压力,勉强同意暂离一阵子。
“那行,你剥完洋葱记得喊我啊!”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厨房,百无聊赖,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玩手机。
不知是他剥洋葱剥太久,还是她实在疲惫,不一会儿她就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了。
期间,杜梓牧还怕专员送蛋糕来时会按响门铃吵醒她,特地在大门前守了许久。
他以前不是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那些年,他在榕树下守候,根本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她。
这一回,他好歹是知道时间的。
穆彤睡下以后,做了一个颇为“诡异”的梦,就像一种令人不安的预兆。梦里,她独自站在金骅大厦四楼的廊道上,杜梓牧就负手立在距离她不远的玻璃幕墙外,可无论她奔跑得有多快,还是到不了他所在的地方,她试图呼喊他的名字,他竟从幕墙外走开了。
他就那样无言无语,无声无息地离开她的世界,已经足够令她心惊了。
穆彤再醒来时,额上有些微汗。她环顾四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大厅的水晶吊灯并未打开,只有幽暗的星河壁灯一直亮着。
她定了定心神,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条薄毯子从身上滑下,仿佛在低诉着他的体贴。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照顾到细处。
杜梓牧从厨房里端出刚热好的饭菜,温声道:“醒了?来吃饭吧。”
穆彤还没有靠近饭桌,远远就看见了花灯般的烛台燃起了浪漫的烛光。她走到桌前细看,雪白的瓷碟上盛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香煎黑椒牛排,经典土豆咖喱,黄瓜藜麦鸡肉沙拉……还伴上了玫瑰花瓣。
这如梦如幻的场景根本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五星级酒店套房。
杜梓牧对此不算满意,还特地向她赔礼:“抱歉,没有买红酒。”
她自然不会怪他,她一直都知道他“酒精过敏”,摇头道:“没关系,我也不是特别想喝。”
他绅士地替她落了座,两人便在烛光中对席而食。
秋夜微凉,明烛如水荡漾。
蜜意渐浓,眸色如光流转。
他们从来不知道,与交往多年的对象四目相对时,心动还能这样放肆。
那年聚光灯下,不期而遇,一个是没有半点烟火气的文弱书生,一个是随波逐流的迷糊小姐,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轰轰烈烈”,独有寂寞的守望,温柔的救赎,那份爱便已经深入骨髓。
谁说爱情一定要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吃上这些可口的饭菜,穆彤甚至觉得有点想哭。
她就是自由地畅想,也不敢想象他们之间还有今天――她能够在烛光下凝望着这双情深似海的眼睛,还能够吃上他亲手做的饭菜。
也许,幸福本身就不太真实。
“合口味吗?”他总是习惯性地带点担忧,无论何事。
“嗯,好吃,你不做特助的话,可以考虑去当厨师呢。”她知道他凡事“多虑”,只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会把她这番话收进心底。
看着她吃得幸福的表情,他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他从来只有这么卑微的愿望而已。
两人食饱餍足,杜梓牧自觉地将碗碟撤下,把生日蛋糕端了上来。
或许是内心还残留着一颗不安的种子,她一见到蛋糕盒子,立刻慌乱起来!
他明明已经在她身边了!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有些东西,不是时间流逝,它就可以消失殆尽。
眼泪是有记忆的!
以往每年生日,他都送她同一款草莓蛋糕,年复一年的“伤害”,最终在她心上鞭笞出难以愈合的伤痕来。
她还记得,去年食堂里响起了谁声嘶力竭的哭声。
――“他从来不问我要什么,他也从来不想知道我要什么,梓牧他根本不爱我,你知道吗?我就像个小丑,自导自演了三年,最后他还是连观众都不愿意当,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瑾瑜,三年了,是石头也该化了……”
她还记得,他当时躲在她身后默默地“偷听”,连瑾瑜甚至还为此骂过他。
――“杜梓牧!渣男!偷听狂!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