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慢慢,一个人开车实在憋闷,林寻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
“燕老板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啊?”
“她不爱出门。”
“你俩性格差这么大,怎么认识的?”
“一起搞钱不就认识了。”
“那你这次找壁画,也是因为钱咯?”
作为一名掮客,与人聊天是必不可少的交流手段。但得有利可图,而不是白聊,于是她翻了个身,反问他道:“你是不是上次去千佛洞没看过瘾,还想再去?”
这问题有点突兀,林寻白一时没能理解。
“洞窟壁画多,你的哔——话也不少。”
“……”到了中午,林寻白在一处服务区停下,先叫醒睡熟的萧侃,再给车加油,两人简单地吃了碗面。
期间萧侃看了眼时间,林寻白猜她是着急。但疲劳驾驶绝不可取,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萧老板,你要是着急,可以换我半个钟头,我休息一会就行。”
萧侃冷酷地拒绝了他。
“我不会开车。”
这倒是林寻白万万没想到的。
他小憩片刻,再次上路,过了玉门市,离目的地就不远了,下高速后,他问了两次路,终于稳稳当当地把萧侃带到沙家村。
时代发展,村庄没落,是不可避免的大潮,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村子里的除了老人便是孩子。村口的路是新修的,平整而开阔,可拐进村里,又成了沙土地。
车刚一停,就见两个小孩从远处跑来,五六岁的年纪,还没上学,好奇地绕着车子打转,林寻白瞧着有趣,乐呵呵地开门下车。
岂料两个孩子一见到他,满脸的新奇一散而去。
“不是俄爹。”其中一个小男孩摇摇头,对旁边的女孩说,“俄爷说俄爹要过年才回来,你爹也一样。”
“俄爹不会回来咧。”小女孩看起来成熟些,也更懂事些,“俄妈说他去懂黄转丢咧。”
“你爹去锅壁组撒着呢?”
小女孩摇头,“晓不滴,俄妈说跟了个馕尕食男人,一辈子受穷!”
嘉/yu/关挨着酒泉,说的也是酒泉方言,萧侃听得一头雾水,两手一背,对着孩子下令,“说普通话。”
孩子们仰着脑袋看她,比她还懵。
林寻白看出来了,她与人打交道时或许圆滑,但完全不会和小孩沟通啊!
他从背包里掏出几颗糖,半蹲下身子同他们叽里咕噜地交流,又把糖递了过去。
小女孩没接糖,倒是男孩缺心眼些,抓了糖就往前跑。
“他带我们去找他爷爷。”林寻白起身对萧侃说,“他爷爷是村长。”
萧侃哼了一声,“这句我听得懂。”
林寻白摸摸鼻子,没吭声。
村里的小路弯弯绕绕,有的平坦,有的凹凸,小男孩跑得快,林寻白追得也快,萧侃跟在后面吃了一鼻子灰,总算是到了。
一圈矮墙绕着四间大砖房,外墙刷得又白又亮,墙头挂着晒干的苞谷和成串的辣椒,有个老妇人在院子里晒衣服,小男孩绕过她呲溜一下钻进正屋,没一会就拉出一个抽旱烟的老汉。
“俄爷啥都晓滴!”
林寻白冲萧侃歪了下头,示意她有话自己问,萧侃知道,他是故意的。
于是她张口就说:“你们村有人缺汉子吗?他是个倒插……”
“啊啊啊——”
林寻白哇哇大叫,赶紧拉开她自己上,萧侃隐隐听到「沙卫」「壁画」这些词,确定他没有趁机编瞎话,这才悠闲地往旁边一坐。
和她斗?
他怕是忘了谁才是爸爸。
然而林寻白的表情愈发凝重,让她摸不清情况,对话告一段落,他转身对萧侃摇了摇头,“他说沙卫确实是这里人,也有一个女儿,名叫沙雪,但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那去哪了?”
“村长说沙卫出事后,就留她一个娃娃在家,村里人见她可怜,东家给一碗西家喂一口,也算把她养大了。
但十五年前村里来了几个人贩子,把她和另一个女孩一并拐走了,之后便再没消息了。”
老汉看得出他们在交流,又伸手比划道:“那娃尖得很,不像她爹抬芭杆,尽弄些乌眉日眼的事,苶障啊!”
林寻白翻译:“他说沙雪很聪明,不像她爸心术不正,所以让人心疼。”
可聪明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拐走了。
萧侃不甘心地追问:“那她妈妈呢,跑了以后再也没回来?”
“沙卫被抓后她就跑了。”林寻白说着,又叽叽咕咕地问老汉,得到肯定后,他点点头,“是的,再没回来过。”
“早跑咧!”一旁的老妇人忽地接过话茬,“么抓的时候就跑咧。”
“你咋晓滴?”老汉问自家婆姨。
“两口子嚷仗又打锤,俄当然晓滴,他婆姨不日气他,娃也不要就跑咧。”
老汉搁墙角敲了敲旱烟管,叹了口长气,一家三口,一个死了,一个跑了,一个被拐,还有什么可说的。
倒是那老妇人又有话,“被抓咧,拐子去年也被抓咧。”
林寻白刚要翻译,萧侃却已经懂了。
“她说人贩子也被抓了是不是?”
“是啊,她说……”
萧侃当机立断,“去找人贩子。”
林寻白:??
——题外话——
酒泉方言,部分是音译
懂黄-敦煌
锅壁-戈壁
组撒-做啥
囊尕食-没出息
嚷仗-吵架
打锤-打架
不日气-瞧不上
第8章 盲尸
part8
沙家村不适合留宿,他们按原计划去了嘉/yu/关市,选了一家城南的客栈式旅舍,离高速入口近。
嘉/yu/关以「天下第一雄关」闻名。但来这里旅游的人明显少于敦煌,萧侃看了一圈房型,最后定了两个八人间的床位。
林寻白并不挑剔,只好奇地问:“萧老板,你不住单间?”
“店里就我们两个客人,住哪间都是单间,不如住便宜的。”
她的逻辑一向无懈可击,林寻白没的反驳,放下行李,就去餐厅吃饭了。
一个八人间床位是五十块,吃的必然不能比住的贵,权衡之下,他点了一碗搓鱼子,肉都没敢加。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萧侃从女客间出来,他疑惑地四下望了望,才发现她在大门口打电话。
似乎不太顺利。
因为她每隔一会就要把手机从耳边拿下,重新按键拨打一次,脸上的神情也越发不耐烦,看样子是没打通。
能让萧侃如此不爽又如此坚持,林寻白猜测,对方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好在两三次后,电话总算通了。
她说:“刘秘书,麻烦帮我联系一下赵总,我有急事找他。”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大概是婉拒之类的话,萧侃不禁提高语调,“我知道合同签了字,赵总出钱我出力,但进展不下去对谁都没好处。酒泉法院有一份人口拐卖案件的卷宗,我需要调看里面的内容。对,案子已经结了,有授权就可以查阅。如果不行,就让我去监狱直接见犯人。”
林寻白竖着耳朵,听得还算真切。
原来她说要找人贩子,是真的要找人贩子啊,就是不知道她口中的「赵总」是什么身份,手居然能伸这么长。
搓鱼子上桌,萧侃也从门口回来,她胃口不佳,只要了一碗羊肉汤。
林寻白观察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找人帮忙?”
萧侃拿起桌上的几瓣蒜,搓掉风干的外皮,挑眉反问:“不然你认识公/jian/法的人?”
林寻白拨浪鼓似的摇头。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说。”
“我不知道请你找壁画的人是谁。但那幅壁画是莫高窟丢的,就算找到,也不可能据为己有啊。”
他的意思很明确,《得眼林》不同于她以往做掮客经手的古董字画,建国后被挖掘、被盗走的文物别说不允许交易,即便是私人收藏也是不可以的。
除非,想找个地方包吃包住。
“你怎么知道人家找壁画是打算据为己有呢?”
“难道你们想……卖出去?”
那不是更可怕?!
羊肉汤上桌,萧侃吹了一口上面的浮油,“河远集团知道吧?人家老板就这爱好,不光是国内的宝贝,流失海外的也买了不少,回头盖好博物馆,一并打包捐了。”
“花钱请人找壁画,然后捐给国家?”林寻白嘴里的搓鱼子顿时味同嚼蜡。
有钱人的生活会不会太装逼了点?
“那萧老板……”他舔了舔嘴唇,“你这单生意赚的应该不少吧?”
萧侃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怎么着,你也想分功劳?”
林寻白用筷子指了指墙上的菜单,“我想加一份沙葱炒羊肉。”
萧侃点点头,很好,她非常欣赏林寻白这份好奇但不好胜的心态,勉强可以同意。
刚抬手叫老板加肉,大厅里就呼啦涌进来一队人,老板顾不上她,直接跑去迎客。
方才还只有两人的餐厅一下子聒噪起来,为首的导游四十来岁,留着浓黑的络腮胡子,长得魁梧彪悍,老板热络地招呼他,看样子是熟客了。
“咱们到了大西北,就别住那种星级酒店,花钱多还没意思,住这种客栈才有大漠风情,对不对!”
这导游人高嗓门大,震得萧侃耳膜生疼。
她顺势朝整个旅团瞄了一眼,人数不多,四男两女,看长相是潮汕一带人。
“这是个私人团。”林寻白小声说,“南边做生意的小老板,都喜欢结伴包小团,行程自由,我之前就带过几个。”
萧侃原本担心自己的单人间要变成三人间。不料六个人要了四个大床房,真真印证了林寻白的话——是小老板啊。
弄完房间,这队人也不着急放行李,当中一对夫妻嚷嚷饿了,便先在餐厅吃饭。
小老板们出手阔绰,洋洋洒洒点了一桌子菜,还有人问导游:“胡导,你喝白的还是红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私导,别人有肉有酒,林寻白却只有一碗面食。
萧侃瞧出他的失落,宽慰了一句:“长成他那样做不了倒插门,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谢谢啊!”
一桌人吃饭,必定是热闹至极。
酒过三巡,大胡子导游脸红得像关公,端起酒杯对身旁一个精瘦的小老板说:
“孙总,过了嘉/yu/关就是敦煌,你可不能再瞎跑了,越往西越危险,出了阳关和玉门关,那是正儿八经的沙漠,跑丢了神仙也找不回来。”
听口气,是有人不听安排,私自脱团了。
小老板面子大,被数落得下不来台,红着脸反驳:“你少吓唬人了,我没来过西北也看过纪录片,只要带上卫星电话,别说是出阳关,就是进了罗布泊也走得出来。”
他身旁是个妆容妖娆的年轻女人,配合地从挎包里掏出两部黑色的大方砖。
孙老板一手一个,往桌上一拍,“瞧见没!”
“我不是吓唬您,您也别不信。”为了树立权威,胡导沉下语气,“每年都有驴友在沙漠失联,哪个没带卫星电话?还不是一样死了、干透了,再被警察从沙堆里扒出来,扒出来的那都不是一般尸体!”
“不是一般尸体是什么,僵尸还是丧尸啊?”浓妆女人拿起一串羊肉,用艳红的指尖把肉块扯下来,再塞进嘴里咀嚼。
孙老板笑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是盲尸!没眼睛的死人!”
孙老板不信,“我怎么没在纪录片里看过?”
“纪录片能给你拍这个?沙漠里玄乎的事多着呢。”胡导端起一杯白的,一口干完,仿佛说起这个话题连他都需要壮胆,“这是我一个殡仪馆的哥们偷偷和我说的,沙漠里死人不奇怪。但敦煌周边的沙漠,常有这种无眼干尸,发现的时候身上哪也不缺,就缺眼睛。”
“真的假的?”浓妆女人放下肉串,神色紧张起来。
“是连环杀人吗?”队里另一个胖老板问。
胡导摆摆手,压低声音道:“驴友都是自个出发的,谁知道他们几点走、去哪里?难不成凶手还在沙漠长期伏击?我兄弟说,那些尸体身上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偏脸上两个洞,眼窝里啥也不剩。”
“这种没眼睛的鬼死了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奈何桥,也投不了胎,只能在大漠游荡,遇上落单的游客,就附到人背后,吸走身子里的水。等到天麻黑的时候,人已经被喝干了,他们再爬下来,问人借眼睛……”
“眼睛怎么借?”浓妆女人吸了口气。
“那人虽然瘪了,眼眶也龇得老大,但眼珠子还是水汪汪的,像球似的在眶里滚,手一抠,咕噜就掉下来了,他们把两个肉团塞进自己的眼窝里,就借到了眼睛。”
“这……借了还能还吗?”
“当然能。”胡导说,“盲尸有了眼睛,便会去投胎,被借走眼睛的人就是下一个盲尸。而等他再「借」到眼睛,不等于「还」回来了吗?”
“这叫盲尸借眼,有借有还。”
桌上不知谁点的烤羊蛋,焦黄的油脂裹着一颗颗裂开的肉球,所有人都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