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老爷摇摇头,看向正在嘶鸣扬蹄的马儿,“陛下,荣王,还有我们白家人都小瞧了怀玉。”
“怀玉他这些年,也很苦。但这一次,是危机,也是转机。”
这马厩里蓄养的马儿是价值千金的千里马,一旦松开缰绳,可行千里。
*
万里之途,始于足下。
马儿上坐着两个女孩子,一大一小,朔风正在牵缰绳。
他们在往北地去,在一行往南奔逃的流民里很是突兀。
阿狸缩在舟月怀里,压低了声音,“月月姐姐,你和朔风哥哥怎么回事呀?”
之前两个人还好好的,怎么从石隐观醒来那日开始,两个人恨不得都躲着对方十万八千里。
牵马的朔风耳垂一动,睨了一眼阿狸,眼神冰冰冷冷。他看到后面的舟月,又迅速移开目光。
阿里如坐针毡,转头向舟月投去求救的目光。
“没事。”舟月小声道,“是我对不住他。”
她辜负了少年满腔热烈的情意,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从北地逃难的流民倒了一个在马下,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向马上的舟月伸出瘦骨嶙峋的一只手,“行行好……行行好,给点干饼,给点水吧……”
这流民是个男人,他嘴唇皮肤干裂,眼睛布满血丝,连一双脚也已经踩破了草鞋,裸露出饱经风霜的脚趾。
“咻”。
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朔风手中的马鞭打到流民的脊背和手臂。
那流民惊恐地回头,更多流民加快了脚步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朔风冷冷道,“滚远点。”他环顾四周,扫视暮色四合的野草地,“收起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否则下一次,这马鞭勒断的就是你们的脖子了。”
野草晃动,被马鞭打伤的流民眼里闪过阴狠的光,捂住受伤的手臂,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舟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在等朔风的解释。
可朔风没有看他,什么话也不肯说。少年低下头,继续牵马。
阿狸瞅瞅马下,又瞅瞅马上,闭紧了自己的嘴。
她垂下头,在心里唉声叹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方出现一座人烟稀少的城池。
舟月听到朔风低声说,“这是朔北城。”
半晌,他又闷闷道,“像那样的流民,有很多,都是为了劫财。”
这样啊,她就知道朔风并不是表面那么是非不分。
“朔风,你做的没有错。”舟月说。
少年没有回头,牵着缰绳走得更快。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北地前线——朔北城。
城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下守兵和一些老弱妇孺,城中仅剩的壮丁也被抓去充了军。
初初入了八月,但荒地的白草已经生得很茂盛,北风吹过,一片肃杀。
舟月他们被拦在了城外。
守兵盯住他们,来回逡视。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有百姓不南下反而北上。
“你们是谁?”
牵马的朔风轻轻说,“来寻亲。”
但这话语很快被一道愕然的沙哑声音打断,“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舟月看向声音来处,那人生得高大,戴了青铜鬼面,下颌和脖颈裸露的肌肤有深深交错的疤痕。
她认出,这是那一日在涌泉镇的码头见过的奇怪男人。
“你怎么在这里?”朔风也问。
六子拂手,向守兵道,“这是我的故人。”
他叹了一口气,又向朔风说,“你们快随我赶快进城吧。”
守兵立定,放了行,答道,“是,将军。”
*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六子摸摸自己的面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狄人来扫荡,我同上峰一起击退了他们,立了些功劳,上峰就把我提作了副将。”
舟月感觉到,这人的气质似乎比之前更加舒朗开旷,也许是因为军旅生涯磨掉了那些曾经岁月里的阴郁深沉。
六子这一间在朔北城的居所,可以看出主人很是爱惜。
主人甚至还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养了花草,虽然只有星点绿意,但还是显得生机盎然。
舟月和阿狸坐在石凳上,石桌的对面是朔风和六子。
朔风问,“六爷,你怎么会来朔北城?”
听到熟悉的称呼,六子的身体微微放松。
朔北城只是北地前线众多城池里的一座小城,唯一特别的,不过是十三年前,这里曾是凌季山率领的凌家军驻扎的地方。但也正是在十三年前,北狄夜袭,凌季山身死,凌家军也全军覆没,狄人将朔北城一夜屠城。
后来,皇帝命人调查,紫衣卫发现凌季山其实和北狄早有信件来往,是为谋反。盛怒之下,皇帝令紫衣卫诛杀战后回到朔北城的凌氏一族。
凌家人都死在了十三年前,而现在的朔北城已经没有了他们曾存在过的痕迹。
朔风垂眸,右手扣在石桌上,紧紧握成了拳。
他怎么不会知道,那场带给朔北城和凌家的灾难明明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我对过去和故乡的事情记得不多,这一路北上,在北地走走停停,就留在了朔北城。”六子似乎是笑了一声,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这不,还遇见了你,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缘分啊。
舟月低下头思索,怀中的阿狸好奇地打量六子。
“呜——”
是急促的号角声。
舟月看到六子猛然起身,他匆匆往门外赶,“你们先住在这里。不要害怕,朝廷的援军就要到了,北狄人是打不进来的。”
长久的寂静里,留在院落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朔风依然垂着头,轻声解释,“这是集结的军号。”
舟月“嗯”了一声,但朔风又起身离开,“我也去外面看看。”
少年的身影消失得很快。
阿狸从舟月怀中跳下来,实在忍不住问,“月月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难道看不出来,朔风哥哥喜欢你吗?”
小丫头表情认真,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迷茫。
舟月摸摸阿狸的头发,风中铃音轻响。
她摇摇头,“在我眼里,你和朔风都是很好的孩子,我不能拖累他。”
她很清楚地明白,她没有办法陪朔风走得更远。
既然如此,早早截断少年萌生的情愫,才会让他在她离开时没有那么伤心和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赴戎机
这一夜, 北狄人派出几队精锐前来朔北城偷袭。
但朔北城占据北地的关口,身后是连绵的山脉,向来易守难攻。
天明时分, 随着北狄军旗的撤退,朔北城里渐渐有了人声。
舟月才推开门, 就看见朔风拿着寂华剑, 呆呆站在院落里,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听见她的脚步, 终于开口, 语气十分茫然, “就算回到这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朔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舟月转到少年身前,仰起脸。
她露出这些沉默时日里的第一个微笑。
朔风固执地说,“我们是来找勾玉的。”
“寻找勾玉并不是让你独自承担这件事情。”舟月放轻了声音, 直视少年布满雾气的眼睛, “从前, 我希望能渡你放下杀戮、修道成仙。但朔风,修道之人所说的放下红尘并不是要完全斩断三情六欲、抛弃曾经的旧事,而是要了却人间未竟的遗憾, 真正做到逍遥于天地之间。朔风,我知道你有很多遗憾,你也是想在朔北城做些事情的吧?”
朔风眼睫微微扇动,剔透双眸里的雾气似乎变成了水泽。
他从来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他的家人被满门抄斩、死于朔北城, 他们死后甚至还被抛尸在城外的乱葬岗。
没有人收尸, 也没有人同情, 有的只是此后十三年里的唾骂。
人们似乎忘记了凌家曾经也镇守北地几十载, 只把他们当做避之不及的祸端。
舟月看见身前挺拔的少年慢慢垂下头,他像是在自问,“值得吗?”
朔风重新仰起头,他望向湛蓝的苍穹,眼眶里一片没有坠落的晶莹,“阿爹,值得吗?”
他的小时候,也曾梦想着能够成为像阿爹一样保家卫国、守护百姓的将军。
后来,他却背道而驰,成为了一个刀尖上舔血的杀手。
朔风最终沉默地收回了寂华剑。
舟月心中微微叹息,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帮朔风放下这些仇恨。
过去的事似乎被掩进尘埃,但不会有人真正忘记。
短促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呜——”
兵卫们在小城中迅速集结,铠甲和兵器相接,鸣声阵阵。
*
紫衣卫在护卫一辆马车,前前后后都是大军。
这辆豪华奢侈的马车在军队中间看上去十分突兀。
这不像是在护卫,反而像是在押解犯人。
年轻人的手掀开了车帘,他眉目深刻,英俊的脸上满是灿烂笑意。
宁怀玉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扣着车窗,“姓陆的,我又不是犯人,至于吗?”
马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紫衣青年沉声回道,“这是陛下在担心世子的安全。”
宁怀玉啧了一声,这哪里是担心安全,分明是怕他胆小跑回了京城,特意让陆清川一路牢牢盯梢。
“放心,我可不会跑。”宁怀玉在马车里伸伸懒腰,从车厢里蹦出来,挤了豆子的位置开始驭马,“我呀,要去北地好好玩。”
陆清川沉默许久,终于说,“北地没什么好玩的,只有死人。”
“姓陆的,你别咒我死!”宁怀玉瞪大了眼。
“急报!”一个紫衣卫小兵从大军最后赶来,向陆清川递来一支竹筒。
陆清川慢慢展开竹筒里的纸卷,苍白的脸微微一动。
他喝下命令,“调转大军方向,全力行进素叶城。”
“素叶?”宁怀玉一愣,他拽住缰绳,“我们不去朔北吗?”
朔北城虽然只是一座小城,但占据的关口重要。所以北狄屡屡来进攻,想吞并朔北城,目标直指朔北之南的褚山。褚山也就是北狄人口中的居衍山,但二十多年前,凌家率兵夺回朔北城和褚山,远拒北狄于关口之外。
生活在北地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褚山的地位。
但陆清川神情依旧木然,“廷议上,陛下决定割让朔北。”
割地求和?多窝囊的事啊。
宁怀玉神情复杂,忍不住问,“那朔北城的人呢?北狄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陆清川向大军前阵策马,他冷漠的声音在马蹄卷起的尘埃中传来,“那些人已经不再是梁人了。”
宁怀玉紧紧握住缰绳,他偏过头,眯起眼看向朔北城的方向。
不是梁人,那些北狄人也绝对不会把朔北城的人当做同类。显然,这群人在皇帝眼里已经变成了死人。
死人是不会有归属的。
宁怀玉胡乱地晃晃脑袋,又把缰绳重新塞回豆子手里,他掀起了车帘,低声吩咐道,“都别打扰我睡觉。姓陆的来问,就说我累了,谁也不见。”
大军的行进,从白昼到夜晚。
士兵们驻扎在素叶城外,夜色里,军营里点燃了篝火。
最大的帐篷是给这次来监军的荣王世子准备的,但宁怀玉显然还赖在马车里睡觉。
陆清川身边跟着这次领军的宋老将军。
宋老将军年过花甲还要来领兵打仗,全因硕大一个南梁朝廷挑不出可用之人。
或者是说,官员都不再有心气和北狄人打仗,都想趁早求和。
宋老将军看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的紫袍,沉声道,“都督,世子他——”
陆清川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会去看。”
确认宁怀玉抵达前线后,皇帝给他的命令就完成了一大半。
豆子在车架前微微打盹,他看见陆清川走来,揉揉眼睛,吓得脸毫无血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世子他不让人打扰。”
话音未落,陆清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马车里空空如也。
宋老将军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豆子一下跌坐在地,神情有迷茫也有不解,喃喃说,“我不知道啊,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陆清川一脚把豆子踹翻到地上,探身去车厢里查看,坐席上只有一点点温度。
越来越多的紫衣卫在马车附近聚集。
崔千刀寒声问,“都督,我们要在回玉都的路上追吗?”
陆清川从车厢里出来,翻身上马,他冷冷笑了一声。
这笑意隐隐可以看出来愤怒。
都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崔千刀的心沉了下来。
"你以为他是要逃回玉都?"陆清川的话音似乎一个字一个字在往外蹦,“他是要去送死,去朔北城。”
这个胆大包天的荣王世子!崔千刀手中的刀哐当掉落在地。
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个草包世子是来北地送死,但谁能想到他竟然自己去找死呢?
崔千刀微微觑了一眼陆清川的神色,他知趣地闭上自己的嘴巴。
“千刀,挑几队精锐。”陆清川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又道,“宋老将军,再麻烦您派一个营的士兵,我们要去护卫荣王世子。”
宋老将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紫衣卫都督,居然说麻烦他?
这可不兴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