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宁立即跟上。
然而围过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两个人又有顾虑,往日十分能力如今只能发挥到七分,处处限制之下,两个人且战且退,很快就被逼到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庭院。
庭院深深,院中有一颗老树,树冠如伞盖,遮天蔽日。根根藤条从老树上垂落,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
树下则是一口干涸的残破水井,黑漆漆的洞口宛如深渊巨兽,见之便令人心有戚戚。
眼见再也无路可退,谢晚宁咬了下嘴唇,将子车寻扯到身后,道:“小侯爷,我掩护你,你拿着那枚可以证明身份的玉牌,再去调救兵来。”
子车寻狠狠一怔,他垂眸看了一眼谢晚宁抓在他袖口上的手,纤长的手指紧紧扣着,像是坚定又像是决绝。
这样毫不退缩的气势,几乎是让子车寻心中一动,他开口,却问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谢夫子信本侯?”
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谢晚宁根本没时间与子车寻拌嘴,她白眼一翻,急急道:“都这个时候了,小侯爷还管什么信与不信,我都拿命掩护你了!”
正说着,耳边竟然又是一道破空声。
天边寒光一闪,竟是有人放了冷箭,直射子车寻面门!
谢晚宁心中大惊,下意识往前一扑,紧接着便听到扑哧一声响,谢晚宁一声闷哼,肩头一痛,鲜血已经潺潺地涌了出来,身子一软,已经摔在了子车寻身上。
子车寻面色猛得一寒,一把搂住谢晚宁的腰,紧紧攥着手,语气竟然有些恼怒:“谢晚宁!谁让你替本侯挡箭的!”
谢晚宁被射中的地方正好嵌着骨头,此时已经疼的倒吸冷气,嘴唇发抖地骂,连敬称也不加了:“奶奶的,不替你挡箭,难不成看着你死!好心当作驴肝肺你!”
子车寻面色难看。
正是这时,对方一击不成,又挽弓搭箭,打算再放一支冷箭。
子车寻咬牙,他偏头一看,已经发现了放冷箭之人所处之地。
“谢夫子等本侯为你捉个鼠辈来——”
说着,子车寻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将谢晚宁安置在地面上,在谢晚宁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吐出最后半句话:“任你放上百八十支冷箭!”
话音刚落,子车寻脚尖一点,向上一跃,整个人如同轻燕一般瞬间飞起,落在不远处一座道观之上。
月夜之下,只看见子车寻出手利落,狠狠一脚踹上了一个仓皇收箭逃窜的影子。
轰——!
那黑影被猛得踹出去,身体砰一下砸在草地上,连滚了四五米才撞上了墙面,停了下来。
观其身形,想来已经是被踹的半死不活了。
谢晚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子车寻的发带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痕迹,他长靴上用银线勾勒出起的狰狞麒麟,在月光的照耀下反映着点点微光,青石地板上是他宽肩窄腰的影子,他旋风一般转过身,弯腰抓住那黑影,又是狠狠一拳。
月色下,少年浑身气息充满了戾气和冷意。
每一拳的落下,都会狠狠砸在黑影身上。
黑影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身子软成一摊烂泥,已然晕了过去。
子车寻的拳头上全是血,他喘了口气,一把扯开来人蒙住面的黑色面纱,定睛一看,竟然就是那个火烧白玉小炉的道人。
“呵。”子车寻一声冷笑,眼底是毫不留情的嘲讽:“果然是个贼道观。”
说完,子车寻伸手将道人衣服一扒,果然从他的胸口处摸出一支短笛,想来方才就是这个道人在吹奏笛声,驱使蛊人。
子车寻望着手中的短笛,手中微微用力。
只听见咔嚓一声,短笛应声而碎,而那些本来不知疲倦、伤痛,拼命围上来的学子们,此时此刻竟然又重新回归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一动不动了。
谢晚宁见状,不由略微松了一口气。
她忍着肩上的痛楚,道:“趁着时机,咱们赶紧走,这个青玉观是留不得了,天知道观里还关了多少中蛊的百姓!”
子车寻闻言,立即松开了揪着道人衣襟的手,三两步上前扶住谢晚宁肩膀,随后身子往前一伏,语气不容置疑道:“上来,我背你。”
谢晚宁愣了一下,望向子车寻的背脊。
谢晚宁除了肩膀一处伤其余安然无恙,但子车寻为她挡了这么久的蛊人,身上已经伤尽了。背后被划了一道大口子,血液沾湿了衣裳。后颈处全是汗,束着金冠的发丝散乱,垂下他脸颊处,一绺一绺的。
而子车寻扶在膝盖上的手已然有些抖了,但竭力忍着,一点声儿也不肯出。
谢晚宁认真问他:“小侯爷,你还成吗?”
子车寻闻言,回眸瞥了她一眼,一双丹凤眼含着笑:“侯爷不能说不行。”
说完,他又重申了一遍:“上来。”
事到紧急处,谢晚宁便也不与子车寻扭捏。于是她拔剑出鞘,一剑削断了箭尾,随即往子车寻背后一趴,任凭子车寻扶住她的大腿站起来。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二人即将离开庭院的时候,天边响起一声厉喝:“谁都不准走!来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这声音好生熟悉。
谢晚宁仰头一看,只见一人缓步出现在庭院门口,一身道袍,山羊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手上的拂尘换做了一支短笛,此时正对着二人冷笑。
竟然是紫薇舍人!
谢晚宁死死盯着紫薇舍人不放,但是对方确实一改往日那装神弄鬼的神棍样子,两只眼睛瞪着,锐利如鹰。
若是依照子车寻所说,紫薇舍人的赌瘾应该极大,此时离二人从长兴赌坊出来,不过一个多时辰,按照紫薇舍人以往的作风,实在不应该那么快赶回来啊。
谢晚宁不由咬牙,难不成紫薇舍人好赌的消息,只是一个骗局?为的就是引他们上钩,坐等她与子车寻自投罗网?
而对面站着的紫薇舍人像是不想与谢晚宁等人浪费功夫,只是一个照面的时间,他已经吹响了短笛。
那笛声又尖又锐,刺耳又哀怨,与方才听到的那阵笛声如出一辙。
“坏了!”谢晚宁咬牙道:“方才那道人不过是替死鬼,原来紫薇舍人才是那下蛊人!”
第28章 别死在我前面 ◇
◎让本侯来,你走!◎
果然, 急促的笛声像是开动了学子们身上的某处开关,那最先被子车寻踹开的学子居然已经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几乎是愤怒地朝着子车寻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怒吼。
“啊——!”
随即, 猛得朝二人冲来。
那样恐怖的脸与神色, 谢晚宁几乎哽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学子冲到她面前, 那狰狞的神色与蠕虫恐怖的外壳,一瞬间在她的面前无限放大。
“砰——!”
又是一声巨响。
子车寻挡在谢晚宁面前, 一拳砸飞了那人,瞳孔深的像无底深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是在笑,张扬又恣意,似乎这样的场面让他得心应手。
此时的子车寻比起一个骄矜毒舌的小侯爷,更像是一个驰骋于边境,游走于危险之中的少年将军。
谢晚宁趴在他的背上, 几乎可以感受到身下,子车寻每一块肌肉的起伏。
谢晚宁想说话,但她稍稍一动, 就牵动了肩膀上的箭伤,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 谢晚宁便感到身下的身体一僵,子车寻迟疑了一下,动作算得上轻缓地将人放下,侧眸问她:“疼不疼?有没有碰到伤口?”
子车寻的语气完全算得上柔和,谢晚宁有些不适应, 她颇为不自在地撇嘴道:“小伤, 疼不死。”
“呵。”
谢晚宁听见子车寻嗤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谢晚宁的嘴硬,还是在笑话她的要面子。
只是子车寻到底没有再继续讥讽,而是转过头去,一双凛冽凤眸紧紧盯着正在逐步朝他们逼近的蛊人们,随后一捞,便将谢晚宁的长剑攥在手里。
子车寻猛得抽剑,长剑铮铮,寒霜亮人。
“谢晚宁,后退。”
谢晚宁听见子车寻沉下嗓音说,明明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里面却藏着一些燃烧的情绪:“若是能跑,就带着我的玉牌去找护城军。若是不能——”
说着,他笑了一下,眉眼灼灼如骄阳,却遮盖不住笑容里的寒气:“最好不要让我看见你死在我前面。”
随后,子车寻用力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玉牌,朝后一扔。
玉牌在空中滑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正正地落进了谢晚宁的手中。
而子车寻挡在谢晚宁的前面,手中长剑一展,刹那间冲进了蛊人群中,连头也不回。
谢晚宁抓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玉牌,手掌不由猛得收紧了。
另一边,夜色沉沉,灰暗的天空中堆积了一团团厚重压抑的阴云。星月被逐渐隐去身形,整个京都被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已经过了宵禁时间,整条朱雀夜街上空无一人,显得寂静空荡。街道两边的房屋投落下浓厚的阴影,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上好布料做成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垠顺着护城军告知的线索,一路走到长兴赌坊,还没进门,就闻到夜风送来的一抹浓郁的血腥味儿。
苍穹落幕,参差低垂的云层漂浮不定,月光闪闪烁烁,地上忽明忽暗,云影重重。
无垠懒洋洋地推开长兴赌坊的大门,脊背轻轻地依靠在门框上。
而长兴赌坊之内,则是横尸一片。
有的人死状凄惨,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烂了,呈现出一片腐烂。有的人张着黑漆漆的大嘴,身形僵持着,像是要爬到门口逃亡,但是命丧当场。有的人浑身干瘪,唯有脖颈处被开了一处伤口,却是一滴血也看不见,像是被人吸成了干尸。
无垠的视线在这群人身上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人身上。
男人穿着一身道袍,头上用来束发的发带却断了,黑一绺、灰一绺的垂在背后上,跟着男人的身体一同抖来抖去。
无垠简单地挑了一下眉毛,伸出脚尖踢了踢男人。
不过不痛不痒的力道,男人却好似被一刀捅死了似的,整个人猛得往上一蹿,杀猪般地叫了起来:“我错了!大人我错了!我不该赌!我不该贪这点银子,招来了那杀千刀的谢晚宁和小侯爷,大人我错了,放过我吧!”
在听到“谢晚宁”三个字的时候,无垠那双向来浅淡的眸子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点的兴趣。
他俯下身子,好笑地盯着男人,问:“谢晚宁?”
似乎察觉到了声音不对,男人抖如筛糠的身体一僵,小心翼翼地回头一看,又差点被无垠这副奇异的长相吓了个半死。
但只是一个回头,无垠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男人穿着一身道袍,下巴上留着几绺山羊须,脸型精瘦,颧骨凸起,原本还带有几分仙气的长相,一双眼睛却畏畏缩缩的,倒像是不知道从哪儿鬼混来的二流子。
他听见无垠问他,几乎吓的快要哭出来了一般,哽咽着说:“紫薇舍人,贫道是紫薇舍人。不管阁下是哪路的神仙,都拜托行行好,放贫道一马。”
“紫薇舍人?”无垠微微眯起眼睛:“这个时辰了,你紫薇舍人不在青玉观内好好待着,跑来长兴赌坊作甚?与满地尸体为伴,难不成睡得更香些?”
紫薇舍人闻言,口唇啮啮两下,却不敢说话。
无垠也懒得与他浪费时间,手腕一动,袖口处眼睛有一只短匕首滑了出来,刹那间如闪电般抵上了紫薇舍人的脖颈,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别别别!我说!我说!”
紫薇舍人被吓的几乎是屁滚尿流,两股战战,一行浊泪从他那双老眼里劈里啪啦地砸出来:“我不敢跑,是、是因为——因为有人要借我的脸!”
无垠眉心一皱。
“砰——”
子车寻长剑一挡,再度击退蛊人朝他砍来的刀锋,不由吐出一口浊气,手上松了松,只觉得虎口竟然有些麻了。
他在边境惯了,下手都是杀招,但谢晚宁说得对,这些蛊人毕竟不是敌人,更不是猎物,子车寻无法用在战场上的手段去对付这些无辜的人,因此下手总是留有余力。
但是他下手留情,‘紫薇舍人’那边笛声却越吹越急。
蛊人们明明已经到了手脚折断的地步,但依旧不顾自身,就算是以指尖抠地,也要拼命朝子车寻爬去。
时间越久,双方损耗越大。
如今只看谁先按捺不住的败下阵来。
‘紫薇舍人’自然知晓不能久战,他最后吹罢笛声,厉声喝道:“子车寻,若你还想要谢晚宁一条命,就立即住手!”
子车寻面上冷笑,语气里尽是不屑和自傲:“她的命本侯自然会保,倒是你的命要仔细小心!”
说罢,子车寻手上一个用力,蛊人用来攻击他的刀峰已经被他一剑砍断,断刀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紫薇舍人’神色一变,又极力稳住:“若是我的命没了,你也别指望谢晚宁还能活着。方才那冷箭上我早就抹了毒,本来想呈给小侯爷享受享受,却没想到谢晚宁倒是赶着送死。”
子车寻闻言,那双宛如寒星的凤眸里缓缓晕开一点笑意,似是讥讽对方那拙劣的谎言,可是眼底里却透露着一丝狠戾:“死到临头,你以为撒谎能救得了你的命吗?”
“若是小侯爷不相信,大可以回过头去看看你的好恩师,看她的脸色!看她肩头的血!”
‘紫薇舍人’说着,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我没想着救我的命,但黄泉路上,多一个人做伴也是好的。”
他话音一落,子车寻瞳孔猛得一缩,立即转头朝谢晚宁看去。
他挡在谢晚宁的前面,尽力抵御下所有蛊人,本以为能保谢晚宁安然无虞,但此时此刻,谢晚宁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地坐在老树边。头颅轻轻地倚靠在树干上,长发沾湿了汗液,黏在她的脸上,显的有几分意外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