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一声响, 本来就薄的被子被撕扯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紧接着, 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连带着从床上摔了下来,砸在地面上,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
谢晚宁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被捆成人形的稻草。
稻草人的脖子捆着一圈圈的绳子,仿佛临死之人意图悬梁自尽。身上还套着一身道观的破烂道服,面上用血红的朱砂画着类似人形的五官,没有眼珠, 血迹往下淌,蜿蜒出狰狞的痕迹。
谢晚宁顿时有些脊背发寒,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子车寻还没住手, 接着掀过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竟然全是稻草扎成的人, 被裹在被子里, 充当着道观的弟子。
子车寻最后住了手,扇了扇鼻尖里萦绕不去的霉味儿,皱眉道:“方才在睡房外,便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桌子满是灰尘,像是常年没人坐过, 小路更是堆积落叶, 荒草成堆。如今看来, 怕是这青玉观晚上根本不曾有人住。”
谢晚宁不由的有些毛了,她道:“白日里见青玉观内,大小童子不说数百人,十几二十人总是有的。这些人若都不在道观居住,这周围也没什么客栈,人总不能像是水一样,夜晚消失,白日出现吧?”
子车寻皱眉想了片刻,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再搜。”
但是一番搜寻下来,整个青玉观确实没有一丝人气,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甚至谢晚宁发现这群人的厨房、灶台,也满是灰尘、蜘蛛网。
像是从来没有人用它们做过饭。
仅剩的两碗食物,里面已经爬满了黑色的蛆虫,不断地蠕动,恶心的厉害。
“人都不见了。”谢晚宁说,她心中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压都压不下去:“也不知道紫薇舍人今晚到底会不会回来,先去之前咱们去的偏僻厢房,那道人从厢房内拿出蛊虫,说不定蛊母也在其中。”
子车寻同样点头:“谢夫子可还记得当日的路?”
谢晚宁点了下头:“这是自然。”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跃上墙头,月色之下,仿佛两个劫富济贫的侠客,一起一落之间,又像是皮影戏里画皮影子,身手利落又潇洒。
只是二人还没有完全靠近前日里来过的偏僻厢房,这时,本来安静的青玉观中心,忽然发出了一阵巨响,像是有谁推倒了大门,轰隆一声,惹人注意。
谢晚宁面色一凛,飞快地与子车寻对视了一眼,脚步不由一顿。
二人侧耳倾听,片刻之后,只听的又是一声巨响:“砰——!”
子车寻皱眉,回眸看向谢晚宁,用口型道:“去看看。”
谢晚宁一拍子车寻的肩膀,子车寻会意,二人立即转身朝发生声响的地方赶去。
声响发出的地方是在整个青玉观的中心,四周都建的是大殿,供着三清。中间是一口井,井口极大,比起普通的井口足有三倍。井中倒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亮亮的,波光粼粼。
谢晚宁与子车寻二人就近翻墙上了高楼,干脆地趴在屋顶上往下看。
只见其中一座大殿的门被人敲的砰砰作响,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有什么人被关押在大殿内,迫不急的地要冲出来。
谢晚宁慢慢拧紧眉头。
片刻后,只听又是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后。
这些人的面容兴许谢晚宁不认识,但是看他们的装扮谢晚宁依旧可以看出,他们大约都是附近的百姓。
有的人身上穿着秀才的服饰,有的人身上穿着农服,有的人讲究些穿着绫罗绸缎,但是他们相同的一点是,面上都麻木不已、眼神呆滞,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朝殿外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然而不同的是,他们一接触到月光,整个人都像是饿狼遇见了食物,刚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神猛得发亮,口中发出一阵嚎叫,像是疯了一样朝那口巨大的水井冲去。
与此同时,其他三处宫殿的殿门也被人猛得撞开,一群群人疯了一般的涌出来,顿时,整个青玉观内都充斥着似人非人、嘶吼呐喊的声音。
谢晚宁猛得一愣,忍不住道:“青玉观到底——”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才把最后半句话吐出来:“到底让多少百姓中了‘血光’!”
与此同时,典狱司内。
喻殊白身着一身儒服,负手站在书院门口。三千青丝,尽数被一只玉白儒冠束上,用一支长簪固定。簪子上垂着雪色儒带,随风飘飘荡荡,摇摆不定,仿佛月下仙人。
但是仙人所立之地,确实一处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原本被囚禁在牢狱内的犯人像是疯了一样,拼了命的拿自己的身体,去撞击厚重的牢门。粗大的锁链被撞的哗啦作响,伴随着犯人疯癫的尖叫和嘶吼,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王汉更加暴躁,他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皮肤一抽一抽的,细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底下蠕动、游离。
这鼓鼓囊囊的东西一路从王汉的胸腔处,逐渐往上爬动,最后爬过王汉的脖子、脸颊,最后停留在了眉毛的上方。
像是试探似的,那团鼓鼓囊囊的东西在王汉的眼皮上一抽一动、一伸一缩,可见王汉的眼珠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像是某种蠕虫的触角,在眼膜中滑来滑去,灰色的身体肥大又臃肿,看的人好不恶心。
这时,有几个发疯的犯人终于冲出了牢笼,像是献祭似地扑通一声跪倒在王汉的面前。
王汉不知为什么,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但他的动作似乎惹怒了他身上的虫子,寄宿在王汉眼皮上的臃肿蠕虫猛得向外一蹿,几乎霸占了王汉的整只左眼。
下一刻,王汉整个人就如同中了邪,尖叫着往前一扑,死死摁住了犯人,一口朝着犯人的脖子咬了下去。
鲜血猛得迸溅出去,让王汉身上的蠕虫更为兴奋。
杜威赶进典狱司时,看见这一幕直接被吓到腿软,霎时间跪坐在地上,颤巍巍地去扯喻殊白的袖子:“喻、喻院长救命!”
喻殊白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把袖子抽开,道:“王汉,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
闻言,王汉的头艰难地往上抬了一下,但是寄宿在他眼中的蠕虫不断翻滚,王汉整个人又不受控制地埋头下去,贪婪又恐怖地吸食着人类的血液。
喻殊白微微皱起眉头。
上次他来看王汉,便发现王汉不同于刘经年等被控制的人,他的眼中是有情绪的。
即使这种情绪是恐惧,但也证明了王汉在蛊虫的控制之下,尚且能够保存一丝自己的思维。
“吃、吃了你们!通通、通通吃掉!吃掉!”
王汉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话语,这时,又有一只蠕虫从王汉的皮肤下,滑到了他的眼皮之中。
此时此刻,他的两只眼瞳尽数被蠕虫覆盖,蠕虫肥大而臃肿的身体,让王汉的两只眼球高高地肿了起来,像被塞进了两只体积硕大的鸡蛋。
喻殊白看着这样的王汉,垂下眼眸,走近了几步。
杜威赶紧道:“院长小心!”
喻殊白理都没理杜威的话,径直向前走着,直至到了王汉面前,这才停下来,低声道:“王汉,你刚才在说什么?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闻言,王汉艰仿佛浑身抽搐了一下,脸部扭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但还是断断续续道:“吃了你们!今、今天!今天!都逃不过!”
“为什么?”喻殊白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月圆之夜……”王汉磕磕绊绊地说,满脸冷笑:“都得死!”
喻殊白将王汉的话在头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面色不由猛得一寒。
这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立即侧头看向一直无所事事般,依靠在牢门处的少年:“无垠,谢夫子去哪儿了?”
无垠歪歪头,像个无辜稚子一般笑道:“应该是去找人了吧?”
“去找她,无论如何,护住她平安。”
喻殊白说着,迅速地站起来,快步走出了牢房,神色冷寒,眼眸幽深。
落下杜威遥遥问道:“院长?!您这就走了?!牢房这些人怎么处理啊?!”
喻殊白紧紧皱着眉头,只丢下一句:“分开,然后关起来!”
随后就走出了牢房。
恰好,正是这个时候,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扑棱着翅膀的声音。
喻殊白抬头,正好看见一只墨鸽借着月色朝他飞来。
他立即伸出右臂去接,墨鸽便扇了两下翅膀,落在下来。
喻殊白去拆墨鸽脚上的信封。
那是一张小纸条,纸上不过寥寥数字,但喻殊白看了,面色却猛得一沉。
“来人。”喻殊白骤然转身:“立即前往宫中告知摄政王,调兵三千,即可围住皇宫!”
旁边人被喻殊白的语气吓了一跳,不敢耽搁,立即上马朝皇宫跑去。
喻殊白无意识地将纸条捏在手心里,随后又松开,任凭月光照耀在纸条上,显露出这样几个字:“破日‘血光’大盛,剑指东方。”
另一边,谢晚宁与子车寻看着青玉观内发生的一切。
这些发疯了的百姓围绕着那口宽大的井水,不顾一切地把头往井口里伸。
谢晚宁看见,每喝下一口井水,这些百姓的身体就痉挛一次。
越喝越多,百姓的身体就越抽搐。
借着雪白的月光,谢晚宁甚至能看见这些百姓的皮肤之下,似乎开始不断蔓延起了什么东西。
一只接着一只,鼓鼓囊囊,顺着他们的嘴,一直爬满全身各处,让百姓身上撑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鼓包。
有的鼓包太大,百姓身上的皮肤被无限撑开,几近于透明,让人可以看见在皮肤底下的一只有着触角,臃肿滑腻,细小的齿牙一点点的啃噬内在的肌肉,血液从皮肤里面渗出来,又很快被这些虫子吸收。
它们个个都吸的饱满,身上满是血色,看起来像一个个硬块,在月华下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这水里面下了东西!”谢晚宁抽着凉气:“若这就是青玉观所说的圣水,那岂不是——”
这里的水,不仅一品楼里的人拿它当茶水,招待各路茶客。那些深闺贵女、皇家贵胄,更是将此奉为圣水。
这一饮一啄之间,会有多少人喝了这个东西?
这整个京都,怕是——
半数沦陷了。
第27章 谁让你挡箭的! ◇
◎我不想你出事!◎
子车寻的面色难得的阴沉了下来, 半晌,他才冷声道:“这些人怕是早有预谋。”
朱雀夜街的走马井一直以来都平安无事,偏偏最近出了问题, 水质浑浊不堪, 散发恶臭,逼的百姓们去青玉观中打水。
再仔细想想, 水井之下的水源都是相通的,一口水井出了问题, 最后总会蔓延到其他的水井。
最后一传十、十传百,井水统统不能够取用,届时能青玉观的这口井……
谢晚宁几乎不敢深想。
“这事太大,我们两个势单力薄,速速去找护城军,连夜围住青玉观!”谢晚宁一扯子车寻的袖子。
两个人便要从屋顶滑落。
只是堪堪落地,谢晚宁便是一愣。
子车寻面上显露出一抹凝重神色, 他扯住谢晚宁的腕子,将人往后面拉了拉。
谢晚宁僵直着背脊缓缓后退。
随着她的离开,露出了她正面所看见的一切。
那是十来个身着澜沧书院学子服的少年, 统一的月白色里袍, 外罩一件深蓝色纱衣, 腰间缀着流苏玉佩,个个面容稚嫩秀气,却神情呆滞麻木,衣襟散乱。
明明是最讲究“君子端方”的一群少年,有的人却连鞋子都遗失了一只, 整个人狼狈不堪地站在谢晚宁对面。
谢晚宁甚至能一一认出这些学子的名字, 想起他们所在的班级。
而站在这群学子最前列, 正是失踪已久的赵乾、马有国等四人。
赵乾人高马大,红色的大硬疙瘩布满了他的脸,细细去看,还可以看见这些红色的疙瘩还在不断地蠕动,似乎是在吸血,又似乎是在往赵乾的眼珠爬去。
这样的脸,让所有人在夜色之下显得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特别是当这些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那仿佛要被撕碎的氛围,令人毛骨悚然。
谢晚宁咽了一下口水,大气都不敢喘,磕磕绊绊道:“小、小侯爷,咱们往哪儿跑啊。”
子车寻磨了一下牙,恨不得白她一眼:“都围成马蜂窝了,跑哪儿去,打吧。”
谢晚宁看了一眼围住他们的学子,即使是狼狈到这副模样,依旧可以看出这群孩子是娇生惯养的,手上半分茧子都没有,想来是平日里拿惯了笔墨丹青,被家里人护的像掌上明玉,不肯吃一点亏。
“不行。”半晌后,谢晚宁艰难地摇了摇头:“这些人只是被暂时蛊住了,不能对他们动手。”
子车寻瞥了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笛声,像是有人在背后催促蛊人们迅速动手。
果然,笛声一响,方才还只是神色麻木的众人,此刻立即面泛红光,看向谢晚宁与子车寻二人的视线犹如几十头饿狼,在夜黑风高的时候遇见了两只待宰的羔羊。
谢晚宁心中狠狠一跳,与此同时,劲风一响,为首的马有国竟然已经直勾勾地朝两人扑了上来。
“闪开!”
子车寻一把推开谢晚宁,脚尖一动,立即勾起地面上一枚小石子,噗的一下射了出去。
小石子破空穿云而去,狠狠打中马有国膝盖。
马有国整个人晃了一晃,却没有倒下,像是完全不知道痛楚一样,下一刻又挺直了膝盖,猛得朝子车寻冲来。
马有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此时此刻因为蛊虫陷入癫狂,手上动作更是凌乱见不得章法,子车寻本来有很多种方式一击毙命,但他忍了一下,到底是没动手,而是再度借力将人打开,后退两步,攥住谢晚宁的手腕,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