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年轻,只是从传说中听说过饕餮的存在,此刻壮着胆子开口:“要,要见主公,需得从我们身上过!”
“没,没错!”
她叹气,将一柄长刀扛在肩上,另一柄横过胸前来。她身材娇小,叫这长刀一衬,更显得诡异。
“对付你们,一把就够了。”她宣布。
那柔和的白光一直在远处,温煦安详,倒像是一路召唤他前来。
他游得近了,方才看清,原来水底修得有六根柱子,其上安放的圆石,分别刻着六字真言中的一个字。围在中央的是一座袖珍的佛塔,制式与莲心塔一模一样。那发光的,是一串盘绕在佛塔顶端的星月菩提,浑圆剔透,共有一百零八颗,末梢挂着只纯银制成的金刚伏魔杵。
他双手合十,朝那佛珠拜了一拜,正要伸手取那佛珠,脸上的虾脸却一晃,恢复成原本的人类样子。正是常青。他为自己画了只虾头入得这湖底,但他所画之物均有时限,顿时便无法呼吸。偏偏在这个时候,柱子上的圆石转动起来,彼此之间放射出细小的闪电。他心知不妙。此刻若是立刻上浮,冒上湖面透气,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但那菩提佛珠近在眼前,是“唯一能制住那饕餮之物”。
他咬咬牙,继续沉了下去,一把抓住那串佛珠,将其从佛塔上取了下来。
几乎便在眨眼间,六道天雷同时击落。
六
“这只勉强可以凉拌,这只也可以白灼,这只太瘦了没有鱼籽!唉唉唉唉!”
朱成碧一边嚷嚷着一边前进,她手中长刀如有生命,在水中斩动时,带动波纹,隐隐有萤火自其上飘出。
最后的一次挥动,却叫一柄横过来的枪给接住了。枪身下面眨着只独眼。那矮墩墩的家伙憋红了的脸,套着副金色盔甲。
“八重?”她打量他,“如今你是将军了?”
八重缨没有答话,将枪奋力朝前一举,朱成碧卸了刀势,退了一步。
“枪身抖成这个样子。你在害怕,八重,就跟当年一样,你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家伙。”
那水母在她面前沉默不语,只是全身发抖。
“为何不逃?为何不干脆让开?”
“八重……当年也曾经问过将军同样的问题。”水母握紧了手中的枪。“八重虽然软弱驽钝,却一直仰慕将军风骨。如今八重,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在背后,所以不能退,主公不曾脱险,八重也不敢死!”
“没想到你这软趴趴的水母,也有这么有骨气的一天。”朱成碧将那长刀的刀背在肩膀上磕着,“好!便让我看看,你的骨气究竟值多少斤两!”
六道天雷同时击落时,朱成碧正慢条斯理地踩在八重肚子上,身边辗转呻吟的虾脸兵将躺了一地。闪电如此耀眼,她跟八重以手遮眼,几乎在同时扭头。
“有人动了封印。”八重在她脚底咧开了嘴角,“那随将军前来的人类,也不知现在何处?可惜了,天雷之下,只怕是要粉身碎骨……”他还要再说,脸上的笑容却叫朱成碧给扇掉了。这一巴掌并不重,随之贴着他的脸颊刺入砖石的长刀才真正叫人魂飞魄散。
朱成碧俯下身来,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上次我做的是橙酿螃蟹,将你家主公的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这回呢,我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先将你家主公生生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拌匀后即时可食。”她得意洋洋,眼底却殊无笑意,“如此方便,便取个名字叫做洗手蟹,如何?”
八重愣愣地听着,大睁着独眼已是泪眼婆娑,它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身为臣子,便当尽忠守义,守护主公。如今属下无能,眼睁睁看着主公受此巨痛羞辱,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实在是羞惭欲死……”
朱成碧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瞬间像是五百年前那个浴血奋战的女将军又回来了,胸口血洞宛然:“尽、忠、守、义?别人不知道,你八重还不清楚吗?阳澄府里哪一个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四个字?”
突然,庞大的影子破开他们头顶的湖水,正在缓慢地朝他们逼近,貌似人形,却有着好几条手臂。
“檀先生!“八重喊道,“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一条涂着油彩的泥塑粗臂从天而降,将朱成碧牢牢按在掌心,却是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塑像,足有四五层楼高,也不知是哪一年沉入湖底的,居然尚未被水泡化。
“啊啊,这巨傀儡还比较像样子。”朱成碧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她坐在宫殿的琉璃瓦之上,翘着条腿,“之前怎么不见拿出来过?”
金刚遭此戏弄,缓缓转身。朱成碧高高跃起,落在了另一处屋顶上,开始奔跑起来。那傀儡跟在她身后,六只拳头轮流挥舞,中庭中顿时砖石飞溅,被殃及的虾脸兵将们四处闪躲。只有八重缨还留在原地,她觉察到他的视线,忽然朝咧嘴一笑,朝他跳了过来。
“告诉你件事情吧。”少女的发带在水中起伏,双眼湛湛生光,“这样的傀儡体型过大,跟元和镇中袭击我俩的镇民不同,光用傀儡丝无法驱动,必须要有一个隐藏的操控者,就在……这里!”她举起手中长刀,正指着金刚的脸。
可动作却忽然中断了。眼前的金刚正将两手来来回回地擦着,其上所沾的淤泥纷纷掉落。另外两对手也不闲着,正忙着清理混战中沾上身来的砖石碎末。她啼笑皆非,望着巨傀儡的方向:“难道……”
金刚却转过了头,一把将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奋力挣扎,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紧,到了后来,竟然连骨节寸寸开裂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异状:剩余的几条手臂,忽然朝抓着朱成碧的这一只伸了过来,一下下地撕扯着,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来,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腾起道道泥浆。
但那抓着朱成碧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一直到少女的手软软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在水中飘落,径直掉落到八重缨的身边。
所以这便是最后了吗?八重缨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毫无生气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气,此刻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
连那金刚似乎也如此以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朱成碧却忽然睁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刚的鼻子。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却是常青。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主公!”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正是。”
“唐贞观年间,你恰逢天劫,将遭大难,由莲灯尊者所救,自此发下心愿,要肝脑涂地以报,是也不是?”
“是。”
“淞阳关一战,原定由你率十万水兵前来支援,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致使莲灯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镇压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是。”
“呃,我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你这螃蟹倒也好玩,修炼至今,只要不伤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这便来掀你的背壳,将蟹膏和蟹肉都掏出来,用加了紫苏叶的水蒸了,蘸着加姜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他伸出一手,空悬在腰间,像是在摩挲谁的头顶。
“便请你,替我看顾于她。”
七
“……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发兵,但无肠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对将军你言而无信,终究是难辞其咎。”无肠公抬起头来,又再度拜了下去,“将军每百年一次,掀壳取肉,虽巨痛难忍,却是无肠罪有应得。更何况,尊者将将军托付给无肠,无肠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只求将军每一百年来吃上这么一回,终究是对这尘世,还有些许眷恋之处。”
这一番话,居然将朱成碧噎得说不出话来。常青在旁边好笑地看着,又见一个同样身材颀长,面色铁青的妇人奔了过来,跪在了无肠公的旁边。
“将军,求你放过我家主公!”她脸上的脂粉都花了,也全然不顾,只拍着胸口。“妾身身为母蟹,蟹黄更香,若能以妾身代之,感恩不尽!”
“你这是添的什么乱!“
身边的将士们却都喊了起来。
“对对,吃我吧!”“吃我,吃我,我更肥些!”
朱成碧在那声浪围攻当中,终究是忍耐不住:“别吵啦!”众目睽睽中,她将头扭向一边,“啧,谁稀罕吃!”
常青听了,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却有一物悉悉索索爬过来,扯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是那只穿金甲的独眼水母。他示意常青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将军这次来,收敛了很多,跟谪仙肯定不无关系。”
“我真不是李白……”常青望着四周,曾经的宫廷楼阁如今已都是残垣断壁,“况且,这叫收敛了很多?”
话还未说完,朱成碧朝这个方向晃过来了,一边的嘴角上挂着笑:“八重,真不愧是水母,好毒的计啊!”
“不是我!“八重被吓得现出了原型,八条触手都抱着常青的腿,“公子救我!”
“确实不是他。“常青道,“我虽未被天雷伤及性命,却还是被震得倒地,一时间不能动弹。是一个半边脸上都戴着檀木面具的家伙将我拖起。我当时昏昏沉沉,只感到有什么在往身上层层包裹,醒来时却已经在那六臂的巨傀儡之中了。”
“那是傀儡丝。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无夏城的四Z园中,所见过的冒充鹂语姑娘尸体的人偶吗?跟这类傀儡是一样的东西,有傀儡丝的操纵,它们甚至能开口说话,还能流出鲜血,与真人无异。”
常青恍然想起,被朱成碧撕开的镇民们,在肢体的断端也有这种晶莹的丝闪烁。
他诚恳地说:“这次是我错,不该疑你。”
“喔?难不成你还疑过我?”朱成碧抬起了眉毛。
“没有!”常青迅速答道。朱成碧也不欲与他深究,扭头去问八重,“那戴面具之人何在?”
“不知。檀先生并非我水府人士,只是忽有一天出现在湖底,说得知我处将有大难,能助一臂之力而已。主公见他确有几分本事,便将他留了下来。我刚已经找过,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了。”
琅琊王赵珩卧在半透明的白纱帐内,他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如鸦长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只三头六臂的金刚泥像,琅琊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
“连巨傀儡也是不行么?”他漫不经心地说,手底下一用力,那金刚咔哒一声倒在桌上,生生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