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这么快便到了阵眼?我还以为要跟上次一样,每一次转移都要说出口诀才行。跟我来那人呢?”
  “不,不急,将军你写下的口诀,他会寻到这里来的。不如我们便在这里,一,一边饮酒赏月,一边等那人如何?”老头口齿不清地说。
  朱成碧也踱了过去,跟那老头一般盘腿坐在池边,一回手将插在肩胛之间的利刃拔了出来,扔进池塘,那刀带着她的血咕咚一声沉入了水底。她毫不在意地说:“可是千日醉?”
  “不错。”
  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吸。
  “杜康当日酿成这千日醉,出窑之时,天地变色,风雨大作,山神湖精皆有所感,化为人形前来讨酒。那家伙胆子忒大,竟然真的让他们喝了,结果连神仙也醉倒在他家门口,尽都现出原型来,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场丑。”
  “可惜将军当时身,身在蓬莱仙岛,未及赶到,却是一口也未尝到。”
  池水荡漾,将月光一层层映在他们二人身上。
  “杜康死后,我曾翻过他的墓,没有找到。我不死心,将他亲朋好友的墓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有结果。”
  “将军有所不知。”那老头打了个酒嗝,“后来晋朝时有个叫刘伶的人,好饮酒,曾、曾有一次,醉了三年才醒过来。小老儿我听了这个故事,留了个心眼,便去晋朝时候有名的造酒师的墓里寻,共挖了三百六十七座,终,终究叫我找到了。”
  他爱惜地拍了拍身边酒坛:“一共两坛,小老儿我已经蒙着眼睛在其中一坛里加入了沾唇即死的毒药,这药无色无味,便是将军也未必能分辨得出。”
  “毒药?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哪怕能让将军沉睡千年也好。”老头缓缓仰头,头顶触须飘动,“将军上次来时,吞我阳澄府子民八百万。我部族数千名,皆让将军塞入了酒坛。”
  “我想起来了,上次确实是做醉虾来着。”朱成碧点着头,“剩了还有些没有吃完的,便放回湖去了。你是哪一只?竟然醉到如今?”
  “这重要吗?”老头儿打着酒嗝,乐呵呵地说,“总算上天有眼,让我等到将军再次前来。这两坛千日醉,小老儿与将军一,一人一坛,如何?”
  朱成碧打量了一会儿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酒坛,忽然翻身站起来。
  “无聊。”她转身要走,“贪心总是不好的,还是一门心思地吃你家主公去……”
  她忽然住了口,醉老头已经揭开了其中一坛的封口,诱人的香气团团而至,将她围绕其中。他抱起酒坛,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出来。在青玉琢成的三脚酒樽中,是猫的瞳孔一般幽深的液体,边缘近乎金色。
  老头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抬头念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诗一出,天地之间有风涌动,一时间碎叶起舞,水波荡漾,待诗句停时,却尽都重归寂寥。
  “我听闻将军这次来时,身边又跟了个人类?”
  “……又如何?”
  老头摇了摇头。
  “敢问将军,其寿几何?将军在这世上游荡,是有多少年?又有多少人曾与将军相交过?纵酒欢歌,鲜衣怒马,如今,他们却在何方?”醉虾老头拍着酒坛,每拍一次,便念一个名字,“梅东Z何在?段清棠何在?袁锦楣何在?那赐给你姓名,又将你困在无夏城五百余年的莲灯和尚,又在何方?最后还是剩下你一人在此。从今往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长夜漫漫,仍将只得你一人。”
  朱成碧捏紧了拳头。
  “须知一切有为法,皆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将军几百年来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却依旧参不透,一错再错。”老头子连连摇头,“痴儿,痴儿!便是为此,是否当满饮此杯?”
  他将酒樽朝她举过来,杯中液体荡漾,映着一轮圆月。
  “说得好!”朱成碧哈哈大笑起来,捧了另一只没有开封的酒坛,一掌将封口处的纸拍碎了,便凑到唇边。
  他们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那原本沉在半月池底的利刃,在他们对话时早已微微颤抖。刃上沾着的朱成碧的血,渐渐地冒出了气泡。此时朱成碧一举起酒坛,池中的水顿时暴涨,气泡翻涌,竟达数层楼之高。气泡升到半空,渐渐消散,一只巨龙显露出身形,自高空中朝她扑过来,将她手中的酒坛撞得粉碎。
  “我的酒!”
  那巨龙咆哮,银白色的鳞片闪烁,如同成千上万的利剑,将朱成碧层层盘绕,却是护卫的姿态。
  “……汤包?”
  在依旧翻涌着的池水中央,有短短的一眨眼的时间,显露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朝她伸出手来,像是要牵她一同离去。朱成碧也朝他伸出手去。
  他们中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那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了。朱成碧终于收回手来,抚摸着那环绕着她的巨龙的脖子。巨龙扭转了头,雪白的眼珠中央墨迹宛然。它原本就是由纸张和墨汁构成的形体,如今任务已成,又沾了水,很快便瘫软在地,重新恢复成一张纸。
  朱成碧弯腰,将那只纸做的龙捡了起来。
  “好口才。”她点着头,“差一点便叫我忘了,我并非一人在此。”
  四
  那左眼下有泪痣的细腰女教常青捏住了脖子,勉强作答:“我之前……说过……她在……镜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困人在其中的镜子。”常青打断了她,“刚才将军踩亮的阵法,所用符文虽然复杂,但我随她多年,毕竟也能认出一二。那阵名为‘移转乾坤’,其作用,也不过是将人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画有相同阵法之地。这镜子的作用,只是可以望见她身在何处而已。”
  他眼神闪动,想是回忆起了朱成碧受伤的场景。
  “那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子,想必也用同样的话来诳她,说什么眼前所见,是必定要发生的事实,好乱了她的心神。其实,不过是你们操纵的幻术罢了!”
  他还要再说,却愣了一下。眼前似笑非笑的,再度是那双髻少女的脸,大眼红妆,他的手底便是滑腻的洁白脖颈,再下去便是微微隆起的胸脯。
  常青不得不松了手。
  “果然还是这样。”她吃吃笑着,故意将一条小腿翘起来,裙摆滑下,露出嫩藕般的一截晶莹肌肤。“就算明知奴婢是妖孽,但只要换上这张脸,谪仙便无可奈何。”
  她的嘴唇朝两侧咧开,显露出兽脸来:“你根本不了解那饕餮的可怕之处!她吞噬了多少怪兽!你所认识的,只得这一张脸而已!”
  常青漠然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理睬,只过去将那已有裂纹的镜子取了起来。
  “便是寻到了启动之法也没用,这镇中同样的阵法共有七十二处,你如何知道她被转送到何处?”
  细腰女话音未落,常青手底下的细纹便重新亮起来,彼此纠葛,将他笼罩其中。
  “我不需要找到她,只需要找到半月池即可。那里便是阵眼所在,也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入口。”
  “你,你怎知道半月池――”
  “我不知道。”他一脸无辜,“那家伙画工拙劣,我只是随便一猜,那该是处池塘。可眼下见你如此紧张,可见我猜得不错。”
  “就算如此,你也不知启动口诀!“
  “口诀吗。”常青微微一笑,朝空中说,“‘甲叁’!”
  阵法忽然光芒大盛,旋转起来。常青望着怀中的镜子,镜中的朱成碧正站在半月形状的池塘旁边,面对着个驼背的老头子。他忽然开口:“你吃了我吧!”
  “哎?”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困窘潦倒,只求一死,而她,是盘踞在天香楼顶铜额血舌的巨兽。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她却从楼上下来,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管我要了三百两银子。”光芒围绕中,常青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说我只认得她一张脸,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终究却还是太慢了。
  便是掌握了启动的口诀,也无法将转移的时间缩短。常青眼看着镜子里的朱成碧拔下带血的匕首扔进池中,甚至还有只言片语透过镜面传来。
  “毒药?”他听见她说,“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谁曾想她竟如此糊涂,真的自个儿捧了那酒坛凑到嘴边,常青大急,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朱成碧受伤,那血是从镜子另一面透过来的,他还摸过,她的血还残留在他的手上。这意味着,这镜面是可以穿透的!
  常青拔出笔,抵着手上残留的血迹,闭上了眼睛。他手上的血叫笔尖润了,融入了笔中,而铜镜的另一边,被扔在池中的匕首,也因为其上血液的沸腾微微颤动起来。
  以血为引,妙笔生花!
  顷刻间,池中的巨龙拔地而起。眼看着朱成碧手中的酒坛被撞碎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便看见她朝这边望了过来,翦水双眸流光飞转。
  “汤包?”
  有短暂的一瞬,他忘记了他们彼此身处的险境,也忘记了他们中间所隔着的遥远的距离。他也将一只手放在了镜面上,就好像真的能触到她的手指。
  镜子却在同一个瞬间粉碎了。
  五
  皂面白底的布靴踩在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靴尖上绣着波浪。
  靴子的主人有两个,均是身着软甲,手里拖着的长枪也是一样制式。但除此之外,他俩可算是毫无相同之处:一个身材瘦高,头顶两根带锯齿的长刺,是一副虾脸。另一个却矮胖至极,鼓着对圆眼,厚厚的嘴唇旁边鳞片密布,生得是胖头鱼的模样。四里无人,街面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矮的那个嘴里不停地念着:“……听得那饕餮要来,早就逃去湖底避祸了,哪儿还有闲人留在镇里?”
  “嘘!”高个的将一根指头竖了起来,朝旁边指了指。就在路的一侧,巷口正透出诡异的光线。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转移法阵,如今法阵光线稍减,叫他俩得以看清,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站在阵中,手里拿着面镜子一般的东西。
  “谁?”矮个子跳出来喊。
  那人受了惊,手中的镜子竟然碎掉了。他转身便跑了起来。虾脸跟胖头鱼兵士追了一阵,眼看着这人逃进了死胡同,便都咧嘴笑起来,将手里的枪举着,慢慢地逼过去。那人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墙,两手都捂着脸。
  “转过来!”
  那人缓缓转身,放下手,却是长须长刺皆全的一张虾脸,在阳澄府算是相貌普通,只是胸前绣着只雪白的狮子,倒颇为罕见。
  虾脸兵士疑惑地嗅了嗅,之前他似乎嗅到一丝人类的味道,如今也不知所踪。
  “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黑衣的虾扭了扭头,含糊应道:“吓,吓着了,只顾了逃跑,失了方向……”
  虾脸兵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便随我俩一起去湖底暂避吧。亏得是我兄弟俩先发现了你,若是那饕餮先至,还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整个儿吞了?”
  胖头鱼一直站在旁边,不着声地听着,此刻也走上前来,打量着那只黑衣的虾:“为何你看起来有些发红?”
  那虾颇为不自在地咳了咳。
  “近日有些发烧――”
  朱成碧迈入了半月形的池塘。
  池底的卵石开始滚动,朝她脚踝聚集而来,一层重在一层之上,竟铺满了她的全身,再要动弹,已是不能了。
  醉虾老头见状,呵呵笑了起来。
  “将军虽入阵眼,但要破这其中的机关,却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话音未落,石缝中便射出了根根光线,转眼间竟爆裂了。卵石朝四周如雨般砸下,虾老头不得不以臂遮头,匍匐在地。再抬头时,站在原地的,是个银甲红缨的女将军,身材高挑,手中一双长刀,其上墨迹蜿蜒,像是妖兽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净。
  她朝前一步,用原先那个十三四岁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费心启动机关什么的,简直是――太,麻,烦,了!!”
  她将长刀举过头顶,忽然间刀光暴涨,两道长刀交错着划下,在池塘正中画出一个巨型的“十”字。
  片刻的静寂之后,刀锋划过之处訇然开裂,喷涌出层层巨浪。池边的屋舍纷纷倒塌了,更多的浪头从其后涌出,竟有四五层楼高,瞬间便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整座元和镇都缓缓沉入了湖底。
  震动传来的时候,虾脸和胖头鱼兵士正带着他们在元和镇里发现的那只虾,行走在湖底的一条小路上。湖水波动不已,他们只得牢牢抓住旁边一丛水葫芦。
  “莫慌!”虾脸见那黑衣的虾半天不曾开口,以为他被吓到了,劝解道,“那凶兽每隔百年便犯我水府一次,以往都因咱家主公生性仁慈,不与她计较。这次不同往常,有了檀先生的傀儡相助,定能将其击败!”
  胖头鱼在旁边咕哝:“虽说如此,但直接用那被封印在湖里的佛珠不是更好?”
  “别瞎说!”
  “我没瞎说!前几日轮到我在殿上值日,亲耳听到檀先生对主公说,天底下唯有一物能降伏那妖兽,就在阳澄湖底,偏偏主公就是不肯用!”
  “你懂什么?”虾脸兵士一面拨开水草前行,一面训道,“那是前朝莲灯和尚留下来的,昼夜放光,湖底十余里外都能望见。周围的封印是主公亲手所布,任何妖物靠近,都会引来天雷,只是死路一条!如此宝物,岂能轻易动用?你说是吧?”
  他回身去问,身后却只是空荡荡一片水域。那原本跟随在他们兄弟后面的黑衣虾民,已经不知去向。
  自湖底望上去,那轮巨型的圆月便如同一朵由光线组成的莲花。朱成碧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回过头,吓得她面前的虾兵们纷纷朝后退去。她此刻身在阳澄府的中庭,之前她一路闯进来,凡是胆敢阻挠她的,都教她扔到一旁去了:“我不是什么杂碎都能吃的。快去叫你家主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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