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男人,我也许肤浅,但你在深刻或肤浅的意义上都好看。”
没人对她说过这样可爱的话。
梁倾垂着头,去看她有些长了的指甲,说“... 我觉得姚南佳说的没错。”
“什么。”
“你满嘴跑火车。”
周岭泉爽朗地笑。
“真话。”
梁倾嘴上虽不依不饶,面上神色却是很好的。还有些小女孩儿的骄矜,又跟着电梯上电视里的人哼起口水歌来。
周岭泉不去看她,却抬头去看电梯门上映出的他们的样子。朦朦胧胧,像两人交叠着,一同溺亡在湖底。
两人一时无话。
半晌。
“周岭泉。”梁倾沉浸在短暂的失重感里,叫他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周岭泉望着她,向她这边倾着身子,姿态像个十足耐心的好情人,等她将话说完。
又像是下一秒就可以低头吻她。
他已能预料到答案 —— 藏在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里。一种疯狂想要逃脱的欲望。
梁倾此刻忽然明白,她此前的犹豫是一种掩耳盗铃的作态。
作给谁看呢?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房卡给我吧。或者,我们现在可以去酒店。”在这密闭的小盒子里,反倒可以敞开了说话。
加班吃饭睡觉循环,出租屋发霉的墙壁堵塞的马桶找不到人的房东,在资本家手底下拿命换钱,和方建那样的人虚与委蛇,和刘思齐这样的人谈感情,从刘艾玲指缝里抠点身后钱财。
还有,还有...
是啊,有钱才能活着,活着又要安身立命吃饭□□。像吞吃自己尾巴的贪吃蛇。
这生活,她觉得好无趣。
为什么?这么多人似乎都在这汗涔涔的大日头下,津津有味地活着。她明明也努力这样活着了,又分明觉得,像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太久,咂不出一点咸甜,还觉得恶心。
还不如咽下去卡死算了。
所以,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出现得多么恰到好处。
他一眼看穿了她这张粉饰太平的皮囊之下有多少裂痕,其中那可怜的,芝麻大的,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如沙漠中暴晒过,将要渴死。
他像个智者,慷慨地提供生机。
她想好了,大概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她要得到这速效的快乐。
第11章 雨后兰波
“去哪儿。”周岭泉上了车,将玻璃窗降下来一些,才问梁倾,但他眼睛并未看她,发动了车,前后看顾几眼,退出了停车位。
不过十二点刚过,外面人正是多的时候。
鸣笛,汽车轰鸣,女孩高跟鞋拍打着地面,孩子的笑,滑板飞起又砸在地面上,这些声音跟潮水似的,碎碎地拍打过来。
梁倾方才在电梯里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心下却有些难为情,疑惑道,“不去酒店么?”
周岭泉听了,一只手肘撑着车窗,将手背抵着唇,低头笑起来。
是很飞扬的一种笑,与他们成人间的禁忌色彩的话题很有反差感。
他们缓行在一条主城区的老路上,路旁香樟都是这城市开辟之初便有的,气象丰盛,在冬季依旧连天蔽日。阳光自上,将一种浓郁而透明的绿色浇下来,流得这条街上都是,沉浮着,像可见的青草味的呼吸,浅浅地摩挲着他们的脸。
“倒也不必要这么着急。不过如果你急,我们可以去。”
梁倾是新手上路,本不懂节奏,知道他拿她打趣,脸上热烫极了,但侧头看他时正见一片极浅的树影自他脸上划过,她心里跟着痒。但口里还是要找回些,便说,“无聊。我困死了,睡会儿。”
她说着,佯装要闭眼。
却觉得唇上一热。如蝶振翅。又挪开。
是周岭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唇。
只感觉周岭泉离远一些,说,“是我的错,不该跟你开玩笑。梁律师给我个面子,下午陪我工作一会儿再走罢。”
-
还是去了酒店。周岭泉是晚上八点多的飞机,本就是要来酒店处理些着急的工作,开车的中途梁倾见他手机上看了几个邮件,神色便冷了下去。车内氛围也没有方才旖旎了。
还是上次那家酒店。看来这是他南城落脚的地方,以他的家世背景,常年包一间房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梁倾并不感兴趣也就不过问。
转过旋转门的时候,她瞥见玻璃上的倒影,金箔似的底色上细细碎碎的亮,仔细看是大堂的水晶灯,钻石瀑布似的,还浮着一些外头的绿,再转过去点,便见不着了。
像和他甩开门外的日常,翻进个金色的游乐园。华丽的,失真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梁倾问他,“你手机是真的没电吗。”
“没骗你。”周岭泉与她一同踏出旋转门,却没有引她去前台,而是直接往电梯走了。梁倾心下倒松了一口气,若是要拿着身份证去开房,总有些尴尬。
周岭泉伸手按了电梯,才接着说,“是真的没电。虽然是想跟你搭讪,但也不至于扯那种不合格的谎。”
梁倾笑。
她看着电梯门上两人的影子,这下倒是很清晰的 —— 周岭泉侧向她站着,低眼正瞧她。背后的水晶灯正映在他二人头顶,像落金色的雨。
电梯门开了。里头满满一堆人,都望他二人两眼再走出来。梁倾虽知道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有一种犯错被捉的窘迫。
周岭泉帮她挡住电梯门,又说,“你若现在想回去,我也来得及送你。”他虽语气很正经,眼睛里却是促狭的,像在嘲笑她。
“紧张什么。”
梁倾跨进去。有种就义似的英勇。
房间在四十层,是个里外的套间,陈设简洁。
里间只有一张床。
进了门,落地窗的窗帘是阖上的。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但谁也没提要将窗帘打开。
周玲泉按了电源键,开灯,一时间房子里亮得晃眼睛。他径自走进去拿水。梁倾在门口磨蹭一会儿,抬手将灯按灭好几盏,只剩吧台,落地灯和走廊的光源幽幽落下。
周岭泉见她关灯也不问什么,只是拧开瓶水递给她,说:“我处理些着急的事。你等我一会儿,想吃什么打电话叫他们送。弄完了还有时间去附近逛逛。”
他见梁倾正看向卧室,便说:“浴室你随便用。你昨晚不是没睡么,累了睡一觉也成。”
梁倾听了这句,便看向他 —— 欲说还休的迷茫之态。
周岭泉知道她内心胶着,没再逗她,淡淡说:“我下午还有工作。”
他是真的有要紧的工作,坐下来开了电脑也没空再照看她了。
梁倾进了浴室,锁了门。
这样豪华的酒店,安排得自然细致,基础的护肤品也有。她只留了盏洗手池下的夜灯,勉强将全然的黑暗稀释了一些 —— 她洗把脸,看镜中的自己,模糊的,潮湿的,兴奋的,悚然的。
手机屏亮了,她才发现几条未读的微信。
一条来自方建,他问她怎么今天没来加班。一条来自刘艾玲,约她下周见面,聊遗产的事情。
还有一条... 她不需要点开看,但是看到那串开头的数字,也知道是银行来的。
梁倾把手机摁灭,犹豫一下,干脆关了机。
没开排气扇,她觉得有些窒息之感,却又觉得安全,不愿开门通风。湿气像是有了某种实质的形状,落雨一样落在她露出的肌肤上。
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种肉气,混沌的,不洁净的。
像一株即将腐烂的热带植物。
忍无可忍,洗了个澡,穿了酒店的浴衣。走出来时听外面周岭泉还在敲打键盘。
她在被子上躺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窗帘底下想要挤进来的一线光。
天上有流云,这光时亮时淡地变幻着。
亮的时候太晃眼了,像一根白凌凌的针,要戳穿屋里人心头的秘密。梁倾便只盼它暗淡下去,但真等它久不再亮起,她又觉得若有所失。
心里这样浮浮沉沉,竟然睡了过去。
-
梁倾睡眠警醒,若不是昨夜一夜未睡的缘故,她决不会放任自己睡着。
这一觉并不深沉,大概房间气味陌生的缘故。此时她醒了也没动,躺在绝对的黑暗中懒懒地听外面的动静,觉得自己像某种冬眠的穴居动物,在春天之前醒来。
失落和庆幸兼有。
周岭泉敲了敲门。她心知并无什么忸怩的必要,便让他进来。
周岭泉这才踏进来,却没开灯,只向窗那边走,道:“看你不醒,不敢喊你,以为只能悄悄走了。”
他抬手按了下遥控,那窗帘便嗡鸣着往两边去了。
“抱歉。什么时间了。”
“五点一刻。”
“我睡了这么久。”
窗外是那种青白色的黄昏,她梦境中常有。
像喝过牛奶的厚玻璃杯,兑进去一些水,再把这世界丢掷其中。
她总是躲在相似的暗处,躲在那玻璃杯之外,惶恐地看。那些混沌的倒影,颠倒的重叠的天和水,蒙蒙的,略有些扭曲。摩肩擦踵的人往往都是一种表情,一种郁郁不安又麻木不仁的表情。
好像他们也已经知道了,这世界不过是个不洁净的玻璃杯。
梁倾卧在床上不动,瞪着眼睛,怔看着窗外。
天边已有一轮下弦月,极淡,诡异地在这世界之外,打量着,像病人青灰色的脸。
周岭泉回头的时候,正看她脸上有一种颓唐又天真的神情,轻轻张着唇,动也不动,头发濡湿,散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些水痕。
虽是盖着被子,但看的人却觉得她很冷,脸上没有活气儿。
“看什么?”周岭泉问她。
他挡住那弯月亮,又像月亮一样弯腰俯瞰她。
梁倾看不清他眉目,却直觉他比那月亮温柔,好亲近得多。
她回了神,意识到他要来吻她。于是抻出双手圈住他脖子,迫他在床边坐下来,又攀上他的双膝,弯下自己的颈,将脸埋入他心口的位置。像个充满依恋的孩子。
周岭泉什么也没问,沉默地欣赏她此刻的示弱。
“我们... 继续吗?”静了半晌梁倾问。
她其实想问周岭泉,有没有读过一首叫雨后兰波的小诗,诗里面写 — “孤独是爱欲的机制,慵懒是情爱的活力。” *
周岭泉说,“今晚的事情耽搁不了。不过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他说完,便低头吻她。
梁倾没意料到,她会迎来这种克制又虚无的吻。他并不耽于唇齿的纠缠。
稍纵即逝。吻与吻之间的留白无从预判,他有心且纯熟的,给她制造这种悬置半空的颤栗。
男人的手骨骼大,覆盖她背部,很坚定地,像徒手掰牛油果,将她连皮带肉地发狠揭开。
她有种袒露灵魂的不安。
想不起来今天是否穿了成套的内-衣。
吻又落下了。
梁倾终于受不了这惶惶的暮色,闭上眼睛,感觉他手掌粗糙发热。
热气充沛得像可以将她的灵魂熨得平整些。
他还衣着整洁,这一幕甚是荒唐。梁倾强迫自己睁开眼去辨认,未见他眉目里有欲色。
“别闭眼睛。”他凑上来,亲吻她的眼。
早在那夜的酒吧里,他就想看了。他到底能够成就多少这双眼睛里的失控和沉沦。
梁倾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紧张地绷直了背,周岭泉察觉她的反应,在她耳边笑了,说:“紧张什么。”
又在她脸颊上孩子捣蛋似的,重重地一吻。
人便往下去。
梁倾不知道自己是睁眼或闭眼的。
只觉得那围裹着她的暮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消逝了。
明明是电子烟火最盛的人造都市,梁倾却觉得她二人被一种绝对幽深的东西包裹,欲的虫茧,爱的窠巢,筑在时间和空间的塌陷之中,供他二人躯体的栖息和坦诚。
这让她安全,让她放纵。让她没有污秽和不洁之感,关于她自己的,关于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木心翻译的兰波的诗,不得已换了其中一个字,大家可以去搜搜原版
第12章 错觉
最后的时候,周岭泉停住了动作,笼在她上方,一双镇定的眼睛,审视她的极乐和崩溃。
他们没有再接吻。在这癫狂与静寂的边缘时刻,梁倾也望着他,像在交战,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求援以得到支点。
周岭泉静静端详,直到她眼睛里那种素日有些疏离的神情回来了。
他平白有种自厌的感受,一闪而过,面上却笑着抚了抚她带着潮气的长发,说:“我得走了。梁律师。”
他是故意这样叫她的。
梁倾嗯了一声,问:“不需要我帮你?”
周岭泉忍俊不禁,想不到她是个有来有往的人,说,“来不及了。下次。”
他一说,她也有些赧然,借着黯黯的月光,她的眼睛反而特别亮,一种清清澈澈的柔爱,并非因为他。
周岭泉不知为何不敢看她这双眼睛,于是恶作剧似的将手覆盖上去,遮住,这才敢继续端详她的五官,鼻子和唇,纤细和肉感的矛盾美感。眼下一团阴凉的酡红之色,是方才的证据。
他没来得及细看,梁倾挣了他,周岭泉去按灯,却被她按住了手,见她伸出两条白惨惨的手臂,推推他的小臂,说,“别开灯。你先走吧。不介意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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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岭泉并无留恋之态,进浴室整装,出来时看梁倾又是闭着眼的,以为她睡了过去,没再说什么,阂上门便去了外间,细细嗦嗦一阵,再是门关上的声音。
不知为何,梁倾恍然觉得他方才在时自带一阵白噪音,又或是空调的风机响动之类的声音。
关门的瞬间世界才彻底静下来。
只剩下她和她突然拥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