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是,我是公主的卫兵,只负责保护她。”
小女孩将花递到他的手上:“公主保护了燕国,你保护公主,所以你也保护了燕国,这束花送给你。”
小女孩送完花,就钻到人群里消失不见。卫遐看了看手里的花,那是一束清晨刚开的玫瑰,刚刚从枝上摘下来,犹带着晶莹的露滴。
他哑然失笑,半年之前,他或许是燕国最大的敌人,如今他也能够被称为燕国的保护者了吗?
他向身后回望,乐璎正打开车帘,遥遥看着他。见他回头,她唇角盈着的笑意便荡漾开来,如春冰融散。于是他忍不住也弯起唇,将花朝她抛了过去:“刚刚收到的花,这是献给公主你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登基。
第七十四章
五日之后, 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也是乐璎定下登基的日子。
清晨,乐璎便醒了。梳洗上妆之后,青霜与南栀替她换上了太常寺赶制出来的帝服。两名侍女前一晚才从云州城回来,又第一次遇到这样郑重的场合, 难免有些紧张, 生怕哪里不好, 丢了女君的颜面。
反倒是乐璎比较轻松, 如今燕国整个北方,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登基典礼只是一个流程而已。
燕国尚红尚金, 这身帝服以红色锦缎织成, 绣以金凤,衣袖、衽口绘着云纹,华贵非凡。穿在长公主的身上,自有一股凛然生威的气魄,俨然帝王之姿, 与从前大不一样。
南栀忍不住赞叹道:“公主穿上这身, 可真是威风极了。”
青霜笑道:“傻丫头,现在该改口叫女君了。对了, 还有承天冠,快取过来给女君戴上。”
“对, 差点忘了这个。”南栀很快将承天冠取来。承天冠是以玉制而成的十二旒冕冠,是燕国君王仪典上必戴的头冠。
乐璎看了看这承天冠,问道:“夏将军可在?”
南栀道:“今日是大事, 夏将军自然一早就在门外等候。”
乐璎道:“你去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卫遐便走了进来, 女君的神人天姿落入他的眼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份威严气度, 连他都差一点被慑服。
“夏将军。”女君朝他看了过来,秋波一转,敛去寒霜,似乎多了几分柔情。乐璎指着桌上的承天冠,轻声道:“我想请你为我着冠。”
卫遐一怔,低声道:“女君,这不符合规矩。”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统领而已。
乐璎哂了一声,道:“我既为女君,还要讲什么规矩,我想要你帮我着冠。”
她想对他承诺,也是对自己承诺,她既承天之冠冕,亦会承万民之重,将来必会努力成为他期待的君主。即使他或许不懂她的意思,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卫遐看了看她。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女君便已在梳妆镜前坐下,他想起乐璎并不喜欢别人违逆她的意思,何况今日是她的登基仪典。
再?????者,他其实也想。想为她正服冠,看她登上御座,成为燕国之君。这本是他们初识之时他对她的承诺。他那时只是假意,并未放在心上。可是此刻,他也想不起,在那些亦真亦假,是交锋也是缠绵的情爱之中,他是在哪一眼认了真。从此他迷失自己,又找寻自己,终于在此时此刻愿将自己与此生理想一起交托给她。
他从南栀手中接过承天冠,戴在她的发髻之上,将玉笄从发髻中穿过,将之固定。又在笄的两侧系上丝带,在她颌下系结。最后,他将冕冠上的旒珠一一理正,垂在她额前,这样才算完成。
***
文武百官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乐衍尚在南方,可是长公主竟登基改元,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合礼法之事,几乎等同于篡位谋逆。而且,有不少老臣还冀望着有朝一日乐衍能重回燕都,恢复旧统,自是不愿参加所谓登基大典,可是长公主却极其强硬,要求文武百官不论职司大小,这一日都必须出席典礼。愿意出席的自是最好,不愿出席的便有孙祯一一带兵上门,强押着人到了宫门前。
先是祭天祭祖的大仪,午时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乐璎在百官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缓缓地踏上那通往至高无上权利的御阶,转身坐在御座之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如两道锋锐,俯视着殿下三拜九叩的群臣。
“众卿平身。”她缓缓开口,目光却越过群臣,眺向更远的万里江山。
自伊而始,她便是燕国的君王,至高无上之人。在将来,她还要将整个天下,都揽于怀中。
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的消息很快就传遍燕国。
虽然一些文人士子写了不少文章,抨击长公主罔顾人伦纲常,篡夺王位。但是在民间,并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毕竟谁都知道是长公主在危难之时,拯救了整个燕国。相比之下,在战争初期就南逃到霸州的燕王乐衍在此战毫无建树,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正是乐衍在战争初期抽调云州军与他一同南下,才是导致燕都一度沦陷的罪魁祸首。对普通的百姓而言,他们可不关心什么法理正统,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认可谁为国君。
***
霸州城。
行宫内,御案之后,少年君主死死盯着传讯的小太监,眼神阴鸷:“你说什么,王姐她已在燕都自立为女君?”
小太监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此事千真万确,根据燕都传来的消息,长公主昨日已祭过天地、社稷、宗庙,接受了百官朝贺,如今……如今已经是燕国女君。”
乐衍拍案而起:“她怎么敢……敢如此大逆不道……”他两眼一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鲜血。
珠帘后,姜太后大惊,连忙抢身过来,哭嚎着:“陛下,你可要保重身体啊……”她望向仍然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过来……”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乐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怒目望向姜太后,冷声道:“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如今太后可满意了……”
当初,定州与朔州两路大军溃败,犬戎人兵临燕都城下之时,本是姜太后力主南下。乐衍初登王位,还是少年心性,耐不住母亲的不厌其烦的劝说,便跟随母亲南下省亲。
初时,他并未有多后悔。他只是到霸州城暂避而已,等到犬戎人退了,他自然可以回到燕都。可是他刚到霸州不久,就得到燕都陷落的消息。这时他的心里甚至有几分侥幸,若非他提早离开,眼下说不定已经成为犬戎的俘虏。
再后来,因战乱导致北方的消息时断时续。直到数日之前,他听说他那个远嫁到秦国的姐姐带着从秦国借来的五万大军,从云州城到泌水畔,一路连败犬戎大军,收复燕都城。这时他才有一点慌了,当初长公主远嫁时,他几次派人追杀,如今长公主回来,想必此仇不会轻易了结。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再怎么说,乐璎毕竟是他姐姐,当初父王病榻之前,曾握着她的手让她辅佐自己。天无二日,就算长公主有心称帝,既不合当前形势,又有违宗法传统,文武大臣也不会答应。国难已解,过不了多久,燕都就会派人来请他回去。
他万万没想到,没等到燕都来人,等到的却是乐璎在燕都自立为君的消息。在这一刻,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当初撺掇自己到霸州城的姜太后。
姜太后被他这摄人的目光迫得一退,却还是嘴硬道:“本宫当初也是为了陛下你好啊,你不知道那犬戎人有多恐怖。当年你父王那么勇武,不还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缠绵病榻,以至于英年早逝……”
“乐璎不过女子之身,她篡位谋逆,如此作为,不会得到朝臣与民心支持,她这个女君是当不久的……”
“而且,再怎么说,如今在霸州还有十万大军。云州军大将军赵岳是你的岳父,霸州军大将军戚白晟也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十万大军挥师北上,一定能帮你将王位夺回来。”
乐衍瞳孔一缩,如梦初醒:“对,我们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孤要打回燕都去,将王位夺回来。来人,宣云州军大将军赵岳与霸州大将军戚白晟觐见。”
不久之后,得到宣召的赵岳与戚白晟两人到了行宫之中。
两人行过面君之礼后,乐衍问道:“两位爱卿想必已经听说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的事,不知两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赵岳当初在云州城与长公主结下大仇,他心知他此刻与乐衍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抢先答道:“长公主违背先王遗命,罔顾祖宗法度,以女子之身篡位,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臣请与戚将军一道,举十万大军共伐之。”
乐衍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道:“赵将军赤胆忠心,孤王心中甚慰,不知戚将军意下如何呢?”
戚白晟眉头轻皱,道:“可是如今长公主手中大军有足足十三万,而且长公主极擅用兵,仅凭我与赵将军手中的十万兵马,恐怕不足以败之。”
赵岳眼珠子转了转:“长公主手中燕军不过八万,另有五万是从秦国借得。今天下有七国,长公主能从别国借兵,陛下当然也可以。昔日乐璎监国时,时常四处征伐,天下诸侯都深受其害。如今乐璎成为燕国女君,其他诸侯又岂能安坐。而且乐璎以女子之身成为一国之君,此例大违法度,其余六国君主想必也不愿有人开此先河。陛下可遣使往其他六国,召天下诸侯共伐之。\"
“而且臣还听说,如今卫国的国君卫遐本是隐盟盟主。他素来主张七国各自独立,不要彼此攻伐,想必不会坐视乐璎这样的野心家登上燕国王位。据说他本对乐璎有意,想娶之为卫国王妃。可惜乐璎权欲熏心,抛夫再嫁,他想必怀恨在心。陛下只需向他许诺,等事成之后将乐璎交给他处置,他一定会愿意帮助陛下。此人手段,陛下在燕都时应有领略。只要他愿意出手,乐璎的王位必坐不久……”
乐衍听闻此言,有如醍醐灌顶,半年之前他就是在卫遐的帮助下从长公主手中夺回大权。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如同天马行空,仅凭诡道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他愿意出手,他就有十成十的把握能重新夺回燕国王位。
他如梦初醒道:“孤王这便派遣使者往卫国求见卫王。”
第七十五章
戚白晟离开行宫, 骑马回霸州城另一端的将军府。
马背上的他有些神思不定,方才在行宫之中,燕王乐衍与赵岳一致决定对北方用兵。对此决定,戚白晟是有些茫然的。
他十二年前跟随先王远征漠北, 在那场堪称“国殇”的战事中侥幸存活下来, 靠军功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如果两个月前, 燕王命他率军向北与犬戎人作战, 他定是毫不犹豫。
当时燕王命他固守霸州,防范赵国与卫国趁火打劫, 如今犬戎已经退走。燕王却欲与赵国卫国媾和, 命他率大军北征。
在他看来,再怎么说乐衍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国之君,长公主篡位自立的确是大逆不道,可是若要与自己昔日的袍泽战场相见,戚白晟心里十分沉重, 而且此战胜败, 实在难料。
马蹄哒哒,不一会就到了将军府门口, 一名中年文士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道:“大将军。”
来人名为霍子臣, 是将军府的门客。已跟随他多年,素来被他视为心腹。
霍子臣察言观色,便知这位顶头上司似乎心情不好。他吩咐厨房备了些酒菜, 主从二人喝酒闲谈。
酒过三巡之后,霍子臣问道:“大将军有心事?”
戚?????白晟吁叹道:“陛下让我整军, 准备北征的事。”
霍子臣诧异道:“北征?”
戚白晟冷笑一声:“从前犬戎入侵, 燕都沦陷, 陛下不提北征的事。如今长公主收服旧都,陛下倒想起北征了。”
霍子臣:“这岂不是燕国人打燕国人,难道大将军要奉令而行吗?”
戚白晟无奈道:“我既为燕臣,又怎能违抗君令。如今也正是为此心烦。”
霍子臣眼眸一转:“大将军,以属下之见,大将军是大燕的肱股之臣不假,而如今在霸州的这位,却未必还是燕国之君。”
戚白晟惊道:“子臣何出此言?”
霍子臣道:“大将军,据北边传来的消息,长公主如今已经登基为燕国女君。就算她得位不正,却也是堂堂正正击败了犬戎人之后入主燕都,以其功高卓著,不仅在燕都的文武大臣少有公开出声反对的,在民间也有极高声望。以法理来说,如今的燕君已经是长公主了,而霸州的这位不过是暮秋之蝉,繁响难寻了。”
戚白晟面露犹豫之色:“可先王遗诏,是命今上继承大统,长公主辅政。我身受先王大恩,又怎能违背他的意思。此外,云州军大将军赵岳也赞同北伐之事,我若逡巡不前,岂非伤了彼此和气?”
霍子臣道:“大将军何必糊涂?古语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数月以来,燕国国土失而复得,长公主与霸州这位谁是美玉谁是顽石难道还不清楚吗?长公主虽身为女子,也是先王的血脉。赵岳积极推动北征之事,是因为他的女儿是乐衍的王后,他根本没得选。可是大将军明明还有别的选择,何必陪他一条路走到黑。”
戚白晟心神一震,自己这位谋臣是暗示他弃暗投明,向长公主投诚。这番话如同一盏灯火,在他蒙昧的思绪里点亮了一线光明。他寻思了一番,霍子臣说得不错,乐衍自己放弃燕都以致王权旁落,自己又何必陪葬。
不过,想起赵岳最后的一番谋算,他还有些犹豫。乐衍已派出使臣前往卫国,隐盟的盟主卫遐会出手吗?他真的有左右燕国局势的能力吗?
“良禽择木而栖”是不假,可是古语也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长公主就一定会成为燕国王位之争最后的获胜者吗?
他蹙了蹙眉头道:“再等等吧。”
霍子臣本以为自己一番话已经说动这位上司,闻言一怔:“等什么?”
戚白晟道:“燕王已派出使臣前往卫国。如今的卫国国君卫遐的另一身份是隐盟盟主。当初就是他在燕都设局,致使长公主失去大权,不得不往秦国和亲。如果他愿意再次出手帮助燕王,长公主未必能坐稳燕都的王座。”
权力的游戏对于上位者而言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赌局,而作为手握五万大军作为筹码的霸州大将军,他只需要跟着赢家下注就行,并不需要亲自上赌桌,也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
他大可先与赵岳一起率军北征,再根据后续的形势选择最后的赢家。如果赵岳的谋划奏效,长公主的王位无法长久,届时他攻入燕都,自然可居首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如果乐衍真的是秋后蚂蚱,他就算率军到了燕都城下再向长公主投降也不晚,最少也可保如今地位不失。
霍子臣听了戚白晟之言,明显愣了一下,他喃喃道:“隐盟盟主?”
随后他像是听到了某种笑话一般,哂笑了一声:“燕王和赵岳在等着卫王出手对付长公主?”
戚白晟道:“有什么问题吗?”
霍子臣叹道:“可叹燕王与赵岳恐怕不知,如今我们盟主正在燕都,说不定已经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了,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