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盟?”乐璎的神情放松下来,又不自觉流露出笑容:“原来是有他暗中出手,那事情就不奇怪了。”
盛铜在咸阳时也知道女君与隐盟那位盟主不为人知的关系,他心中虽揣着巨大的疑问,也识趣地没有在此时多问,只是道:“高将军在密信中问女君废王该如何处理,是押解回燕都还是由他暗中处置?”
他眸光闪了闪:“高将军的建言是由他暗中处置,他说,废王无臣服之心,他那日与戚将军闯入行宫之时,废王与王后身着冕服,高居王座之上,目光冷傲,丝毫没有沦为阶下囚的自觉。若是留下,日后恐成大患。”
乐璎一瞬间有些怔忡。
她对乐衍这个弟弟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她长他七岁,在他年幼的时候,是她手把手地教他写字、骑马、射箭,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的长大。在父王去世之后,是她替他扛起国事,为他费劲心思延请名师,教导他为王之道,期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燕国最出色的君王。那时候的乐衍对姐姐满心崇拜,若说姐弟之前全无一点真情,那也是假的。
可是随着乐衍年岁渐长,至高王权终究容不下两个人,以至于乐衍对她生出杀心。如果将她放在乐衍的位置上,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她也并不恨他。
只是他终究没有一国之君担当,才会听姜太后的撺掇,在燕国危急之际弃国南逃。她不想杀他,但也并不想再见他了。
女君薄唇轻抿,冷声道:“将废王徙山阳郡,封山阳侯,以后都不许离开封地。”
山阳郡隶属云州,而云州大将军萧如渊是她最信任的臣属。他绝不会让乐衍有机会离开山阳,但也不会苛待于他。这也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乐衍最大的仁慈了。
盛铜道:“是。”
“另有一个坏消息……”盛铜看着女君的笑容,心知这个消息可能会影响女君的好心情,斟酌道:“此事有些棘手,请女君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盛铜说得郑重,但女君神情依旧轻松。自从卫遐不再与她作对,乐璎可谓是万事皆顺。何况,他如今就在她身边,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两人联手也解决不了的呢?
盛铜道:“这个消息是蛛网从南方传回的。废王在被圈禁之前遣使前往卫国,求见卫国,号召天下诸侯共同伐燕……”
乐璎脸上笑意未变:“然后呢?”卫遐既然在燕国,卫王根本不在卫都,乐衍派出的使者应该根本见不到人。
盛铜道:“卫王见了燕使之后,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诸侯结成诸侯会盟,共同应对燕国的威胁。如今,除了秦国之外,赵国、楚国、吴国、越国都已经公开响应了卫国号召,遵卫王为诸侯会盟的盟主,向燕国宣战……”
女君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她抬起锐利的眼眸,望向盛铜:“你说什么?”
盛铜早知道女君会是这副反应,只好苦着脸再说一遍:“蛛网消息,卫、赵、楚、吴、越结成诸侯同盟,尊卫遐为盟主,向燕国宣战。”
女君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卫王……我是说,卫遐,他在卫国?”
盛铜疑惑道:“卫王当然是在卫国,不然是在哪里?”
乐璎加深了语气:“千真万确?”
盛铜虽觉得女君态度莫名,还是道:“根据属下得知的情报,自从数月以前,卫王回国继承王位后,便每日临朝,从未间断……卫王确实是在卫国无疑……”
……
乐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卫遐在卫国,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活见鬼了吗?
第七十七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 乐璎觉得从前都是自己想错了。
“夏危”是卫遐这件事情全是她自己臆想出的,他从来没有向她表明过自己的身份。是她不想与他为敌,想他留在她身边,所以把旁的人幻想成他。事实的真相是, 卫遐在北方草原与她决裂, 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毕竟, 他们都说了那么决绝的话, 他又怎么还会回来。而现在这个召集天下诸侯,向她宣战的卫遐才更像是他一贯会做的。
他始终与她为敌, 从未改变。
……
可是她又心知自己绝不可能错认。
“如果他真的爱你, 便会支持你的一切方法。长公主,临阵能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是德。治国能安民,不使百姓受冻馁之苦是德。这才是君王之德,才是公主今后应践行之路。所谓君子之德, 和之相较微不足道。”
除了他, 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那个人是如此特别,如此独一无二, 世界上绝不会有旁的人与他相似。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以赤诚之心爱天下人,又用热烈之心爱着她。
……
她的心慢慢地沉静了下来。唐国夫人曾经说过, 那个名为“荠荷”的死士原本长得并不像她,只是因为戴着易/容/面具而已,卫遐既然能乔装改扮出现在燕都, 卫国的那个人可能根本不是他。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就算卫国王座上的那个人不是卫遐本人, 能够让四国诸侯在第一时间响应听命, 唯有隐盟盟主本人可以做到。她也见识过几次, 他本人在千里之外,却通过隐盟遍布七国的暗棋操控他国时局。
想到这里,她简直想立刻派出大军去包围夏危新买的宅子,将他抓到王宫来,拷问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她随即否决了这个决定。他外表温润,对她看似顺服,实则内心桀骜。只会做自己认定的事,从来学不会屈服。如果真的动手,他必会反抗。她早已决定,以后绝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女君跟自己使了半天的气,最后望向自己侍卫统领:“你换身便服,跟我一起出门。”
盛铜站在下方看着女君的脸阴晴变幻了半天,此时才回过神来:“去哪……啊不,诸侯会盟之事,女君还没有说如何处置?”
女君恨恨道:“不用处置,由他去。”
***
半个时辰之后,乐璎换了一身男装,与盛铜一起出现在夏宅的围墙外。
盛铜这段时日接手蛛网情报传递,早已知道眼前这座宅院是颇受女君宠信的那位夏将军在燕都新置的住宅。
“女君有事要找夏大人?”这夏将军不是之前才从王宫中出来不久吗?不过,女君的意图他不敢设想,也不敢问。他上前两步,便要去敲门让那位夏大人出来恭迎女君大驾。
乐璎拦住了他:“今日不走正门,我去翻墙。你守在这里替我望风,不必做多余的事情。”
盛铜万想不到,女君继位之后第一次出门便是翻臣子家的围墙。从前女君还是长公主时,都没有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他不禁心下犹疑,听说这位夏大人最近长伴女君左右,难道是女君的新宠,女君竟连国事都不顾了就过来看他。可是女君现在已经是一国之主,若是看上谁家儿郎,大可直接纳入后宫,何必翻墙?
乐璎身手矫捷地翻过了围墙,稳稳地攀到了房檐上,随后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将自己藏起来,去看宅院内的情况。
卫遐这座宅院并不大,前后只有两进,两排房子中间是一方栽种着青竹的庭院,站在高处便可一览?????无余。
她很快就看到了他。他此刻已经脱下了之前的一身轻甲,换上了一身青珀色的衣袍。一张长方形的书案置于竹林之下,那人坐在书案之后,意态闲适风流。案上是一幅长长画卷。卫遐手指毫管,似乎是在画画。
他画得极是认真,羊毫蘸取墨色,一笔一画,在宣纸上仔细描摹勾勒。那双洁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画卷上灵动起舞,看起来赏心悦目。
那是一双她最熟悉的手,她能轻易想起他从前弹琴的样子,握剑的样子,帮她梳头发的样子。
在她身边时,卫遐极是警觉。今日也许是画得入了神,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她也不想惊动他,猫着身子,在房檐上轻轻移动靠近。他画得如此专注,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
很快她便有了答案。
那画上是一名女子,身着帝王冕服,目光宁静幽远,似乎正望着远处的山河。她的身后是高大恢弘的王城,而她的身前群臣俯首,万民呼喝。
卫遐画的竟然是她那日登基之时的样子。可是仔细看去,发现又不太一样。她那日登基之时的冕服是燕国崇尚的赤金之色,绘九章花纹,是诸侯国君的服色。可是卫遐所作的画中,乃是玄衣c裳,绘十二章花纹。那并非诸侯服色,而是从前号令诸侯的天子才有资格穿的衣服。
乐璎彻底惊住了,卫遐画的是他自己想象中她的样子。
并不是她成为燕国女君时的模样,而是她一统七国,成为天子时的模样。
她又看了一会,一幅画作已近尾声。卫遐收了笔,用细绢轻轻擦去画布之上的浮色。忽地,他又想起什么,又用笔蘸了烟墨,在画作左下角的角落里写上“吾妻璎璎,我心永慕。长乐未央,山河长固”十六个字。
乐璎匆匆而来,本是有几分生气的。可是再看到这十六个字的瞬间,她满胸的火气在瞬间冰消瓦解,连一丝踪迹再也难寻。这人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有再多的怨恨遇到他坦荡的爱意,纵是百炼钢也全化作绕指柔。
她本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他,可是此时,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或者说,答案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卫遐到底想干什么,也不重要了。
只要他爱着她,他还在她身边,那么,她是什么都可以相信他的。
就算他满脑子的阴谋与算计,本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人,她也不想去计较琢磨了。
回去的时候,盛铜还想着先前的事:“女君,诸侯会盟的事我们当真不用做任何防备吗?”
乐璎反问道:“现在卫遐率军侵入我燕国边境了吗?”
盛铜摇头:“那倒没有。”
乐璎道:“那就由他去。”
***
第二日早朝之时,女君宣布了新朝的一系列人事任命。这是新朝建立必经的流程,大家也见怪不怪。何况乐璎手段高明,虽重用自己人,但原先位置的人多半也并不会贬斥不用,而是加以虚爵或者以明升暗降的方式调离核心实权部分,在朝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对的声音。
至于女君身边的宠臣夏危被封为尚书令之事也没有激起一丝浪花。
朝局稳定之后,乐璎便开始着手施行新政。
除了减免燕国国内的徭役赋税,使百姓休养生息之外,另一项重大举措便是,燕国与秦国成为盟国,开放两边边境,商贸交易通关不再需要缴纳额外赋税,两国百姓可以自由迁徙,通婚,秦国人也可以在燕国为官
当然,还有没有明面上拿出来说的。秦国与燕国通行同一套政令。燕国现在推行的新政,也通过某种渠道到秦国太后的书案之上,在秦国同步推行。
这段时间她也仔细思虑了一番,一统七国的目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她应该着眼于眼前的事,以不发动战争的形式将秦燕两国慢慢合而为一。
两国结盟,政令完全统一,开放边境,自由迁徙通婚等种种政策会天然让两国人民产生亲近感,彼此认同,慢慢用时间消磨去因为战争带来的隔阂,成为一个国家。如果她的试验能够成功,她便可以试着说服卫遐,将同样的政令推行到卫国、赵国……
一步一个脚印,终有一天,天下的版图会重新融合。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如果她一生致力于此,何愁不能功成。
不过,这只是她的想法,在卫遐的规划中,实际上统一七国的时间并不需要那么久。
第七十八章
三个月后, 一份由夏危具名的,长达三千言的奏疏出现在女君的书案之上。
新上任的尚书令在这三个月内已经熟悉了燕国的大小政事,权衡利弊之后,提出了长达三十余条的新政举措。主要措施包括:鼓励商业, 在燕都专为来自六国的商人设立坊市, 贩卖来自六国的商品, 并为他们提供便利。在燕都设立太学, 邀请诸子百家中博学有闻之士来此讲学,招收弟子。同时鼓励七国士子到燕都求学, 对能得到先生亲眼, 进入大学的子弟不分国籍,皆发放补助;让钦天监研发可以统一用于各国的新历,用以指导农事;下令禁止贵族兼并土地,鼓励垦荒,鼓励人口流动, 任何国家的人只要到燕国到燕国垦荒便可获得土地;官员从世袭改为推举改为选拔任命, 任何有才学之人不分出身贵贱皆可入朝为官。
凡此种种,共三十余条。
如果说乐璎希望在潜移默化中消除七国的隔阂, 那么卫遐的举措就激进多了,他想将燕国打造成一个商业发达、文化繁荣、政治清明, 七国之中人人向往的黄金梦乡。
女君一条一条看过,眉目间逐渐绽开夺目的神采。她所爱的人,永远让她意外, 也永远让她惊喜。
她为他赞叹,也为彼此的灵魂相契而欣悦。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会全力支持你。”
新的政令很快便在燕国推行了下去, 燕都也一日比一日更加繁华起来。来自七国的商人将燕国的坊市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新开的商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来自吴越之地的丝绸、茶叶,来自楚地的铁器,甚至西域的香料、宝石,海上的玳瑁珍珠皆可在此寻到踪影。
此外,燕国也成为各国学子求学的首选之地,新落成的太学成为七国最大的学府。燕国女君礼贤下士,邀请诸多名家坐镇讲学。无论经学、儒学、诗学、道学,有名望之名家皆聚集在此,设馆授徒。女君更在太学前建了巨大的道场,并将每旬的第一日设为“讲学日”,每到这一天,不拘哪家学者都可在此传经论道。
每到这一日,道场往往人山人海,接踵比肩,热闹非凡。人人都知道燕国女君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微服私巡,百家之中不拘哪一家,如果政见确有高论,便有可能便直接擢用。各国名儒,自认怀才不遇者莫不收拾行囊,去燕都寻找求官的机会。
一时之间,燕都的大街小巷聚集了来自七国各地的名儒,学生,商人,工匠。卫国公子从前住过的燕国行馆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扩建了十倍,仍然不够用。卫遐每次经过这里,想起去年在燕国做人质的时间,常常会有人生如梦之感。
不过,对于卫遐来说,也并非事事顺利。
比如说此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名刺客的尸体,颇有些头痛。
新政的推行毫无疑问会触犯到燕国旧贵族的利益,从前燕国的很多官职都是由一些世代袭爵的世家贵族把持,现在这些人很多都仅有虚衔,够不到真正的实权部门。
这些人当然是想办法去乐璎那里闹过的,但是女君岂是那么好说话的,有反对新政的一律降爵、流放。女君以近乎蛮横的态度表达着对他的支持,于新政推行而言,压力确实是小的很多。但是对卫遐本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最近一个月以来,他的住宅三天两头有刺客摸进来。
虽然以他的身手,这些刺客根本摸不到他的半片衣角,可是虱子多了,也觉得烦。但是此事并不好声张,老旧贵族在朝中实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彻底根除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乐璎才刚刚成为女君不久,若是牵扯太多,未免朝局动荡,只要没有真正干扰到新政施行,这些针对他个人的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