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感自心底而生,法海叹了口气,将翻乱的书册一一整理好后,准备先去看看墨墨情况如何,再做打算,结果甫一打开门,就和候在门外的习青衫对视了个正着。
习青衫看着法海:“我还以为,你还要把自己在这里关上一整夜……可是找到办法了?”
法海点点头:“嗯。”
“说来听听,看你这模样,可不见轻松。”
“是伏羲琴……书上说,伏羲琴,九华谱,可净世间魂。”
“伏羲琴?”习青衫思索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就是在为这个而担心?”
法海面露忧色:“本就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器,又有数百年未曾现世,我实在不知该去哪儿寻……可又没找到别的法子。”
习青衫笑了:“你虽不知去何处寻,但是可别忘了,还有我。”
法海看他:“你知道伏羲琴的下落?”
“巧了,”习青衫点头,“就在我手上。”
习青衫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物件,淡然的模样让法海差点没转过弯来:“那……那九华谱?”
习青衫对此表示遗憾:“我没有收藏曲谱的习惯,不过也简单,让侑吴查查便是。”
这本该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法海也做好了迎难而上的准备,没想到不过片刻间,就被习青衫给解决了大半。
法海只能在心底感叹,明明不喜欢欠人情,可又要欠他一次了。
第27章 家人
侑吴办事的速度很快,第二天便给了习青衫答案,数百年前,那九华谱因机缘巧合为天阳宗第一任宗主所得,现在就藏于崆峒山。
墨墨体内的魔气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想要尽快解决问题,法海就需得带着墨墨一起去天阳宗。
世人畏妖、惧妖,修道之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杀妖、猎妖,但对于有血契在身的妖,他们却又出乎寻常地宽容,许是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与人结了血契的妖,就如同一条系上了绳子的狗,吠得再厉害,也逃不过脖子上的枷锁,逃不出主人的掣肘,无所可惧、无所可怕。
法海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但就是他们这种对血契的世俗态度,反而给了法海可以将墨墨光明正大留在身边的机会。
如果墨墨只是一只普通的妖,怕是还未进入天阳宗的地界,便要为他们宗门外的法阵重伤,但现在他是与法海结了血契的妖,她无需对外界刻意隐瞒墨墨的身份,那无形的血契,便是墨墨免于修道人士攻击最好的护身法令。
所以在一个时辰之后法芊芊前来送汤,随意地问起墨墨的身份的时候,法海选择了如实相告,干脆利落地给出了三个字:“他是妖。”
利落到正在喝水的习青衫险些被呛到,他知道法海不会瞒着法家人,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接。
“什么?”法芊芊一惊,转头看向尚在昏睡中的墨墨,不觉微微提高了声音,“妖?”
“姐姐不用害怕,墨墨已经和我结了血契,不会伤人的。”
法芊芊虽然并非修道之人,但有法海这么个妹妹,又常常与江煜先打交道,对血契还是略知一二,从最初的惊愣中回过神来:“倒也不是害怕,有些意外罢了,本以为不过是你带回来的一个普通小孩儿,没想到竟是妖。”顿了顿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刚送来的那盅汤,又道,“也罢……刚煲好的莲子银耳汤,想着小孩子爱吃甜的,便送了过来……虽说是妖,但毕竟还小,想必应是会喜欢的。”
“姐姐,”法海本在心里默默准备了一大段说辞,但见法芊芊转了话题,只说了这汤,没再追问那“妖”,终是忍不住开口,“姐姐,不打算多问些什么吗?”
法芊芊笑:“我需要多问些什么吗?小海,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与他结契,带他回家,自然是有你的道理,姐姐相信你,无需多问。”
这个回答,看似意外,实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是法芊芊,是法海那个一直都无条件支持与信任她的姐姐。
法海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又化作了一声:“谢谢姐姐。”
法芊芊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了又来了,与你说了多少次,家人之间无需说谢谢,你平素里聪明的很,道法术诀背得溜清儿,偏偏这件事不论提醒多少次都记不住。”
法海此刻只能一如既往地乖乖低头听着姐姐训话。
习青衫则颇为有兴致地看着二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法海如此乖顺的模样,直着身低垂着的头的样子可怜又可爱,有趣,十分有趣。
待训完了法海,法芊芊才记起旁边还有个习青衫在,不由笑着抱歉道:“倒叫习公子见笑了。”
习青衫笑:“法姑娘言重了,法姑娘的话确有道理,我也觉得,对着家人友人,无需过于客气讲礼,不然难免显得生分。”
习青衫这一句话,成功让法芊芊将他归于自己的同盟:“原来习公子也这么认为,小海听见了吗?可不是姐姐一个人这么想。”
法海看了一眼明显忍着笑的习青衫,再看一眼喜得同盟的姐姐,无奈认输:“听见了。”
这时,床上忽地传来细微的声响。
三人循声望去,正巧看着墨墨悠悠转醒。
墨墨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刚睁开眼时,还有一丝茫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只觉得头很晕,身体也如灌了铅似的沉重,费劲地从床上坐起来,侧头正好瞧见距自己不过几尺的三人,眼底的茫然瞬间被警惕所代替,下意识地握住双拳,却使不出任何的妖力,只能将拳头攥得更紧了些,不甚友善的目光逐次扫过三人,却在看见法海的时候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拳头依然紧握着,但眼底的戒备之意放松了不少,移开目光,墨墨低垂着头开始沉默。
法芊芊心思入微,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将汤盅上的盖子取开,盛了碗递给法海:“醒得正好,银耳汤这会儿不烫不凉,最适合下口。”
法海接过汤碗,下意识地接话:“谢……”
不过只说了一个字,便见法芊芊笑着盯着自己,硬生生地又把谢谢吞回肚子里:“知道了,姐姐。”
听见“姐姐”这个词,墨墨原本低垂的脑袋有了一丝反应,抬眼正看见法海朝自己走来。
墨墨看着法海在床边坐下,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递到他的嘴边。
“来,张嘴。”法海并无给人喂饭的经验,好在平时挥鞭的手够稳,不用担心手抖洒一地。
墨墨闻着银耳汤香甜的气味,反射性地咽了咽口水,但并没有乖乖配合法海,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几次后,终于开口道:“我好像做了个梦……”
“我知道。”
闻言墨墨忽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法海:“梦里经历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仔细一点儿,不难听出墨墨语气里藏着一丝小心翼翼和一丝希冀,法芊芊看着二人,不禁摇头失笑,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哪怕是妖,也还是小孩子,只是没想到会有小孩儿这般依赖法海,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家小海啊,出去一趟,感觉又长大了不少。
与法芊芊相反,习青衫此时眼底尽是嫌弃之意,果然,小孩儿就是麻烦又讨人厌。
法海并不知道一旁二人在想什么,但是墨墨在想什么,她却清楚得很,于是答道:“梦是识海里的幻象心魔,绝大部分都是假的,但梦里的我是真的,我说过的话,自然也是真的。”
墨墨看着法海的眼睛,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心下终于真正平静下来,缓缓松开紧握着的拳头:“谢谢。”
“话那么多,倒不如先把喂在你嘴边的那口汤喝了,也不怕人手举得酸。”习青衫在一旁挂着些许令人瑟缩的笑意淡然开口。
墨墨闻言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抖,在清醒的时候,对于这个男人他有着出于妖类本能的畏惧,无法掩饰也无法克服,立刻乖乖探头,一口吞下那勺汤。
“咳咳咳——”许是动作急了些,反而一下被呛到,脸涨了个通红。
法海愣了一瞬,随即腾出手来轻轻拍着墨墨的背,她隐隐感觉到,习青衫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墨墨。
习青衫因着法海的这个举动,面上的笑意仿佛又凉了几分。
法海都能察觉到的事,对法芊芊来说更是轻而易举,只是直觉告诉她,并非只是不喜欢墨墨那么简单,他究竟是不喜欢墨墨呢?还是不喜欢小海对旁的人太好了呢?又或是……两者都有?意识到这一层,法芊芊觉得自己瞬间不能以平常心看待习青衫了。
小海从小到大独自修行惯了,身边没有什么玩伴,与同龄的男孩子也没什么交集,绝不能指望她能主动意识到什么男女之情,如果真有人倾慕于她,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习青衫并非江陵城里的寻常男儿,虽结识不久,他也只说自己是个普通散修,但法芊芊看得出来,习青衫这个人,绝非池中物,对于这样一个不明底细不知来处的人,若只做个普通朋友自是何乐而不为,但若他真对小海生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还是谨慎些为好。
法芊芊在一旁沉默着思忖的时候,另一边,墨墨感受着温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拍在自己身上,恍惚中,一会儿觉得自己回到了梦里,梦里法海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娘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娘亲也会这样轻拍着哄他入睡。
娘亲……娘亲……
一想到自己的娘亲,墨墨倏地又红了眼眶:“娘亲她……我还能找到杀害娘亲的凶手,为她报仇吗……”
“抱歉,墨墨”,法海向来理性,没法在这件事上撒谎,“我不能保证你一定能找到凶手,我只能说,只要你没放弃自己,只要你还清醒地活着,就还会有希望。”
清醒地活着……墨墨不笨,很快就明白了法海的言外之意,其实晕过去之前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但他那时被仇恨、愤怒和悲伤紧紧包围,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让他不愿再奋力去挣扎对抗什么,于是选择了屈服心魔和恶念,任魔气蔓延,恶意滋生。
那个时候,是法海将他找回来的,她究竟做了什么?能将自己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墨墨突然觉得额头有些发烫,掌心也有些微痛,摊开左手,有一道还未结痂的伤口,墨墨一愣,抬手去轻碰额头,他看不见,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手指触碰的那个地方,有一朵红色莲花。
入魔时四周翻涌的灵力,鼻间的血气,耳边念动的咒语……墨墨此刻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第28章 邀帖
是血契……法海竟和他结了血契!
墨墨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维持着将手抚在额上的动作一动不动。
见墨墨这个反应,不用想也该知道他是觉察到血契了。
血契对妖来说,是一种束缚,虽然当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到底没有经过墨墨自己的同意,法海很少会违背他人的意愿去做事,若墨墨发自内心地厌恶血契,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不免就多了几分局促之意,原本轻拍着墨墨后背的手也不由得僵在半空,停滞两秒后默默收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法芊芊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虽然感觉到了现在的气氛突然有些不对,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缓和。
倒是习青衫终于有了行动的机会。
习青衫知道法海在想什么,法海会考虑墨墨的感受,但他不一样。
他本就不赞成法海和墨墨结什么血契,那时情况那般危急,和一个身染魔气的人强行结契,无异于以命搏命,一个不慎,躺在那张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就是法海,即便如此,为了救那小妖,法海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结契,所以在习青衫看来,眼前的小妖是没有任何资格提意见说不满的。
若他真敢这么不识好歹,习青衫不介意亲自带这小妖见识一下什么是妖界的弱肉强食。
但在法海面前,习青衫还是很自觉地隐藏了心底那缕一闪而过的杀意,缓步上前,离墨墨和法海又近了些,一边释放出无形的威压,一边看着墨墨似笑非笑道:“再不喝,这汤可真就要凉了。”
妖力的压迫让墨墨打了个哆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眸深深看了法海一眼,好在这眼神里并无任何厌恶、憎恶或是不满,这才使习青衫暂时歇下了要让他见识妖界残酷的心。
一眼过后,墨墨垂了眸,伸手取过法海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
银耳汤很甜,很好喝,但他的心里却莫名涩涩的,无意识地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碗,墨墨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与他结契吗?这个问题好答,法海正欲开口,却突然想到法芊芊还在场,她能告诉姐姐墨墨是妖,也能告诉姐姐自己与墨墨结了血契,但却绝不能让姐姐知道墨墨被魔气侵染的事情,更不能让姐姐知道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与墨墨结了血契。
法海并不希望家人因为自己而徒增恐惧与担忧,于是她转头看向法芊芊:“姐姐,我想喝冰镇绿豆汤了。”
法海其实很少自己主动要求什么,突然来上这么一句,法芊芊不用细想也知道小海这是想支开她,心下虽然有些好奇,但对妹妹的关爱终究还是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了并不十分强烈的好奇心,笑着应了声好。
看着法芊芊离开了房间,法海这才又转头看回墨墨:“那时情况复杂,强行侵入你识海,必将伤及你性命,以血契做引,是当时唯一的办法。”
墨墨摇摇头,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许是入世未久,他其实对血契没什么太深的概念,只要不妨碍他替娘亲报仇,身上捆了什么枷锁,与人结了什么契约,他统统都不在乎。
只是不在乎并不代表他傻,他对血契了解虽然不多,但他多少明白和一个在魔化边缘的妖结契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更多的痛苦、危险,甚至是死亡。
“为什么要这么做?”墨墨看着法海,清醒时澄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即将入魔的妖结契?”
听完这三个问题,习青衫终于愿意分出一丝认真的目光来打量眼前这个小妖了,是为什么,而不是凭什么,还不算傻到无可救药。
原来墨墨并不是因为血契而厌恶生气,法海意识到这一点后,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但秉持着一贯的认真态度,还是思索了片刻,正经答道:“救人济世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若真要问个为什么,大概是为了我的道心。”
“道心?”墨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法海点点头:“道心是修士的初衷和本心,修道者要卫的道,囊括了世间苍生,而苍生芸芸,不仅仅限于人,还有妖鬼精怪,无论是何身份,只要心底尚存纯善之念,就是我的道想要护住的对象,而救你,便是为了遵从我的道心。”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习青衫都只会觉得对方是在唬人,但法海不一样,她不仅这么说了,还这么做了,此刻的墨墨便是最好的证明。
墨墨相信法海,却还是低垂了头:“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妖,还险些……险些害了人,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