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令她的额头又泛出细密的汗水,卫时谙捂着胸口,撑着地面就想要干呕。胸口处的窒息闷痛令她以为下一刻是否就要交代在这里,遂拼命挣扎着抽出理智,将手中的纸册递给了青梧。
【请宿主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
【你疯了吗!你不想回去了还是不要命了!如果你这个时候违背契约,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系统命令宿主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否则系统将持续惩罚力度,后果自负!务必即刻烧毁证据!】
心脏绞痛的瞬间,脑中如同有电流闪过。在那样痛苦的刹那,卫时谙的脑中却浮现出许多人的脸,还有许多陌生的纷涌而上的复杂的感情。
她没有再想别的,也没有顾及这是否能够危及她生杀存亡的所谓惩罚。
她只想着:
她不要再进行这自以为是的救赎了。
“娘娘、娘娘!娘娘你撑住,婢子这便送娘娘回宫!”
青梧焦急的声线响在卫时谙的耳际,但此刻她视线模糊,甚至看不清她的脸色。她摇着头,将手上的东西紧紧塞进身前人的手中,推着她起身,用尽气力才挤出一句像样的话:
“……给他。”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言罢,卫时谙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吐出一口浊血后而倾倒昏厥。她像是做了一场长久的大梦,梦见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与北疆的红米糕一般颜色。
这是她听出征前的爹爹说的。
她还记得当时为了遮掩心中的忧心难过而问出那红米糕什么样子时,爹爹还有心拿像人血的比喻吓唬她。可事实上,她半点也不关心那红米糕,她只想要爹爹平安回来。
可是不能了。
她现在想要关心,想吃到那骇人得像被人血染出来的红米糕是什么味道,还要爹爹亲手送到她眼前,问她敢不敢下口才行。
可是罗皇后说爹爹死了。
她没有爹爹了啊。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死。】
【如果不是谢今朝执意要去寻求真相,执意要将卫渊拉进这场混战中,他大可以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被皇帝盯上?】
【在此之前他不是分明能躲过这些灭顶之灾么?可就是因为谢今朝非要打破这个世界的秩序,非要去找到他本不该知道的东西,才会造成现如今的惨案!】
【他连累了多少人你数过吗?才半日不到就已经死了第三个了,你敢想接下来还会有多少?你敢去估量你的所作所为会带来的后果吗?】
“你闭嘴。”
卫时谙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疲倦与空虚,“你分明一早就知道真相,你是故意不告诉我。你所谓的规则制度统统都是无稽之谈,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我得知真相。”
“你知道我一旦看到了这其中的原委,定然会做出和你相悖的举动,所以你才会扯谎,告诉我要做多少个任务才能满足看到真相的条件,而事实上——”
“这个所谓的条件根本就不存在。”
【系统只是机器,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系统的任务只是围绕程序设定完成所有指令,请宿主不要做出为难系统的行动。】
“对,你只是一个机器。那你凭什么有意识,还把人耍得团团转?”卫时谙只觉荒谬,“你超出了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该有的范畴,但是你仍旧低级。”
“你会为了这样一个终极目标想方设法地骗我,可是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所追求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什么叫做救赎?”
“你所以为的救赎,就是让我在分明知道他被自己的生身父亲欺骗了这么多年的现实上,还要再往他的心口上插一刀,告诉他一切都没关系,只要不知道,这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只要不知道,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你所奉行的伟大的救赎么?”
【这有什么不对?在可以预测到结果的基础上,我们发现通过另一条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道路也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标,那为什么不去选择?】
【只要将真相进行模糊处理,他就可以在功成身就的情况下同时拥有相对健全的心理,以及完备的社会关系,我们为什么要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一定要他选择一个必然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路?】
“因为他是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通感,更有记忆。他有良知,更有要替生母故族的亡故覆灭讨回公道的资格,他有知情一切的权利,因为他和你不一样。”
“是,他的确可以选择你所说的那条路,但结果就是这些惨遭灭顶之灾的人永生都得不到沉冤得雪之日,而那些罔顾人伦肆意行骗的疯子,却能逍遥在世间。”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凭什么要对这些本就该死的人慈悲?”
【宿主的言论我并不赞同。人的命运与系统的程序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存在互通之处,所以他所经受的一切正是他的命运所在,而他要做的就是正视命运所带给他的一切利弊,从中成长出更好的人格。】
【而不可否认的是,他所遭受的苦难作为命运对他的磨练,间接关系上的确促成他的成长,也使得他能够获取到原本不足以拥有的品质与能力,因此判定为正向且积极的反应。】
【所以,系统程序认为完全可以将这份苦难视作跳板,而他恰好从中获益,这就是苦难所带来的全部意义,不应当再有任何延伸。】
这荒诞无稽的话,当真能激得人失语。
卫时谙在一片摸不到边的黑暗里,对着无名的方向脱口痛斥:
“造就他今日的是什么,真的是苦难吗?”
“你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些什么?他骗了他的母亲,害得她含恨而终,害得北狄腹背受敌全军覆没,可在这之后,他为了自己布下的一盘大棋而没有半点悔改之心,用这个谎言接着去骗年仅十岁的孩子,让他这么多年怀着仇恨长大,让他一直以一个谎言为信条咬着牙逼着自己坚持至今——”
“他今日所有,是因为他所经受的磨难吗?”
“分明是他自己。”
卫时谙已经不忍再说下去,她想象不到谢今朝得知这样一副千疮百孔不堪入目的真相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她还是把答案递了出去。
“这不是命运,这是卑劣之人费尽心机强加于人的磨难,他凭什么要欣然接受,还要再反过来对加害者感恩戴德?”
“我听从你不断用各种手段攻略他这些时日,到头来的目的竟然这样可笑。我如果没有在今天知道所有罪恶的源头,恐怕到现在还在自诩正义沾沾自喜,还在继续我自以为是的救赎。”
“我救不了他,我只会成为第三种加害者。”
“命运只有一条路,至少我们站在当下的位置再回看曾经,的确只有一排足印而已。但每一个面临选择的分岔口,每一个需要面对的前途未卜,都是人定胜天的抉择。”
“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不论是你是我,能做的都应该是尊重,不是为了所谓的秩序和仁义勒令他放过那些本就该死的人。”
“他们没有再留在世上的必要。”
【那你的父亲卫渊呢?他的死落到头上就是你的苦难,你为什么不想着去替他报仇?他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只知道服从命令的下级,难道他也活该这么死了?】
“那和我没有关系。”
“这世上种因得果,我的父亲不论是生是死,都不是由我,亦不是由谢今朝造成的。是当年他亲手射出的一杆箭,时隔多年,射中了他自己。”
“就当我狠心吧,至少我的父亲能够在皇帝向他下死令的时候明白,选择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从来都是对等的。”
“我救不了任何人,也同样没有办法改写这里本应该发生的一切。”
“它叫命运。”
第一百零六章
北疆, 漠北十三州交界口。
狼烟四起,号角声在天边响起, 短短几日之内便有万千奔赴疆场的将士殒命于此, 在黄沙之中以血肉之躯生祭这场没有休止的战争。
江萨亚走出王帐,看着冒出滚烟的烽火,能够预料到吾尔达西绝对不会屈服于眼下仅只吞并的一州半部, 而大胤也决然不可能就此放弃抵抗,两边都会因这焦灼的局势而一刻不停地寻找能够反攻的机会。
正如当下。
他选择了在今夜回到王城,潜入王帐内寻找记载着昔年与大胤盟约的来往信笺,那是他所需要集结的最后一步证据。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今夜行动,正是因为得到了吾尔达西今夜欲起兵夜袭的消息, 拿下欶欶州的甜头果然不会令他就此止步, 至于大都王——
他在军营中所待的时辰会耗费他大半的时光,只需趁着他不在王帐内的时候动手,大抵还有六成胜算。
剩下四成, 指的是当年的信笺所在的位置是否足够隐蔽到根本寻不得, 以及天时人运作用下能否获得支撑自己找到证物的时间, 这些都是预估不到且毫无把握之事, 唯独只能倚仗所谓的气运。
国难当头, 他必须拿出势在必得的勇气。
“王子, 王上此刻已动身去了军营, 按照往常的时辰,应当要到亥时才回王帐, 眼下尚有一个时辰, 王子快些动身吧。”
“吾尔达西呢?”
萨马尔摇了摇头, “不在王帐周围, 奴前去王城四周巡视了一圈, 不曾打听到大王子的消息。但不出意外,应当是已在前线布阵列兵,静待后半夜打胤军个措手不及。”
“知道了。”
没能具体掌控吾尔达西的实际动向,便要在不确定因素上再加一筹,江萨亚皱了皱眉,但时间不等人,他来不及再去顾虑太多,混入外围的巡营兵中闪身入了大都王帐内。
帐中虽无人,但仍旧点着明火,为寻找信笺的藏身之处减轻了些难度。
江萨亚从前来往帐中的机会不多,若真要说起来,似乎连努尔古丽出入的次数都比不得,更不要说能如何清楚熟悉这其中的构造布陈。
所以会藏在哪里呢。
他上前掀开了挂在石壁上的印有漠北图腾的黄麻挂布,抬手叩击摩挲着墙壁,却并未发觉有什么异样之处。
不在这儿。
视线复而移去了凉床铺着的绣刻着玄鹰的大红褥子。漠北的床榻不似中原样式繁复,前后没有花架子支撑,也少有帘帏遮挡,一眼便能望得到边。
江萨亚回想着那日在老者处听得的言语,半谈探下身子将凉床上的褥子全数掀起,果真在一片蒙蔽人眼的羊头如意灵芝纹下辨认出一处轻微的凸起,边缘呈四方状,自角边牵出一尾细线,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看来老前辈说得没错。
都是自家兄弟,对于彼此的习性了若指掌,即便是多年不见,也能随本能指出这样危险的东西所最可能的藏身之地。
一语中的。
索隆达所信奉的绝对安全的领域,就是他本身,也是他所恃的无人敢于侵犯的地界,比如王位,比如城池,比如属于他的偌大的王帐。
江萨亚牵着那细线将暗格拉出,然则下一刻却见帐内灯烛俱灭,冷刀子逼近颈侧,在生与死之间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二弟,你当真不曾叫我失望啊。”
细绳脱了手,暗格的门板在瞬时内扣上,发出一声沉响。江萨亚攥着手中的被掐出指印的信笺,欲转回身,却被吾尔达西以刀刃狠狠顶着,皮肉与冷兵器互不相识,率先磨出一道长约三寸的血痕。
“把东西给我。”
江萨亚捱着刺痛,却面不改色,擦着刃尖转身面对着隐身于黑暗之中的吾尔达西,并不对他的话做过多理会:
“王兄早便料到我会来,还是仅只歪打正着?”
“二者有何区别。”吾尔达西嗤之以鼻,“而今便是我抓住你这个潜入王帐的窃贼,而你要做的就是将偷拿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交给我放回原处,如此,我还能顾念你我兄弟旧情,当做无事发生。”
“暂且饶你一命。”
“若是我不呢?”
“不?”吾尔达西神色一凛,握着刀柄的腕处更用力了些,身形朝着江萨亚不断逼近,刀尖自颈侧转移到胸口,迫使着江萨亚往后不断倒退,直至背靠围栏。“你怎么敢?你一个义子,命如草芥,还妄想能在我漠北掀出什么风声来?”
“我若是此刻押你前去军营给父汗请罪,要不了三刻你就会人头落地,怎样,想试试吗?”
帐内无明火,两人皆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唯有触觉在瞬间放大清晰到极致。江萨亚明显地感受到尖锐的刺刀挑破胸襟直抵心口的刺痛,纹丝不动盯了面前黑黢黢的一片,蓦地一笑。
胸腔振动带着刀柄往血肉中深了几分,而他倒是像无知无觉似的,自顾自说道:“既然早知不会留我一条性命,为何不当初便取?我可不愿相信所谓对孩童手下留情的借口。”
“西关遇袭,是出自王兄的手笔吧?你那样想要我死,为何不早在我毫无防备之时便动手,而要辗转等到今日?等到我发觉这些年你们对我所做的不公的一切都有迹可循,等到我要来亲自查一查——”
“我到底是谁。”
江萨亚抬手握紧了抵着心门的刀刃,将它一寸一寸往外推,“王兄分明知道这信笺里都写的是什么,也知道我的身世来处,却瞒了我十几年的光景,还要日日叫我一声义弟,当真是辛苦。”
也不知这话戳到了吾尔达西的哪一痛处,他猛然将刀一撇,健壮的手臂勒着江萨亚的喉立时锁住对方的呼吸,吐着重气恨声道:
“你以为你的命有多金贵?当初若不是努尔古丽从死人堆里把你捞出来,还执意要认下你,若不是因为我这个妹妹苦苦哀求放你一条生路,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你可知道在父汗得知你是邯勒王的侄亲身份时,见你一回便要动一次杀心,若不是努尔古丽护着你,你当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
“但现在,我的妹妹被大胤夺走,”吾尔达西啐了一口,“我再也不必有什么顾虑,也不必担忧努尔古丽伤心,又为何还要留着你?”
“你的尸骨会和那些死在疆场上的将士埋在一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江萨亚阖上双眼,半晌没有言语。
他当然知道这些年的苟延残喘都是怎么来的,只是不知原来自己曾懵懂无助的每一个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都是努尔古丽替自己争取来一线生机。
可索隆达亲口所言,他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女儿了。
努尔古丽现在同他一样,都是被漠北十三州所抛弃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拉他们一把,能做的唯有自救。
“太晚了。”
“王兄现下说这些,太晚了。”他睁开眼,抽出藏于腰后的短刀,回旋削开围堵在胸前的狭小空间,顿时激怒了吾尔达西,二人在王帐内的漆黑中交手,毫无章法且杯盘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