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冰封,但航道上会有专人定期清理浮冰。
鹿添虽然不喜欢在甲板上吹冷风,但是她更不喜欢船舱里那股子憋闷的古怪气味。
身边的鹿荣喋喋不休:“闻鼓是什么样的啊?姑娘,闻鼓和鹿城比,如何?”
鹿添眯眼怀想了一会儿,只想起来闻鼓广阔的城郊,那里有个被她舍弃的少年。
“姑娘?”
“闻鼓的码头是鹿城的四倍那么大。”
江水直往岸边汹涌拍去,一声号子过后,船舱里的人陆陆续续提着行囊钻出来。
闻鼓的码头人多却不拥挤,条条大路都宽敞、整洁,再远些,骏马嘶鸣,香车陈列。佩环当啷声不绝于耳,随手一拦,指不定是个什么世家贵人。
出了码头,就是宽阔笔直的驿道。
鹿添朝远处群山望去,那里面有过山风的营地。
乘风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占据闻鼓一处重要水源。
山涧之外,有山林、湖泽和望不尽的良田与庄园。
饶是鹿荣这种不种地的,都看得出来:“这里的土地真肥啊。”
“土地都是世家的。”鹿添骑着马,优哉游哉一路溜达。
她左顾右盼,没有发现想要看见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她应该庆幸的,说明一段感情或将淡去,可是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个人,又在心中犯苦。
穿过了广褒的土地,二人进了日照骤减,寒气加重的树林。
满地的积雪上,有一条踩出来的狭窄走道,上面还有不太明显的车辙——那是过山风的囚车。
越往前,地势越趋向狭窄,两旁的山地越来越高,鹿荣的心脏碰碰狂跳:“前面是什么地方……”
他没来由心生恶寒,畏惧让他不禁放慢了脚步。
鹿添眯眼远眺:“快到了。”
雪林静谧,清冷冷的天光从枯枝构成的穹顶疏网间漏下来,道旁两人高的石刻如利剑般直插雪中,震慑警示。
“毒巢禁地,擅闯立斩。”鹿荣将那八字念出来,忽觉心头血凉,两腿打颤,“我说……我真的能进去吗?”
他罪不至此,如果是的话,那他岂不是——被招安了!!
嘿!鹿荣心里正得意,想想真是美啊。
“谁?!”鹿添听见了皮靴踩雪发出的轻微噗嗤声,侧身呵斥,“出来。”
林中藏匿的人影十分听话,重重地踏雪走出来。
灰狼锦帽,牛角长弓,黑貂裘衣,骑服獐靴,身后还有一匹低头戳雪找草的骠壮骏马。
少年长得浓眉大眼,贵气侵人。
虽然俊美,但来者不善的气势让鹿荣后退两步。
鹿添看着久违的崔岳,动摇了。
二十多年的陪伴,生命尽头的守护,她一刻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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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奋笔疾书ing):两年一晃而过……
崔岳: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感谢心有猛虎、烧鸭饭的10瓶营养液!
第8章
冬天的树林灰扑扑、雾蒙蒙的。
她听见崔岳说:“游戏结束,我赢了。”
还真是……
两年不见,鹿添对于少年人的成长一点都不意外。和她预料的一样,十六岁的崔岳变高了,也变瘦了,眼睛红红的,唇角绷紧,满是怨恨。
只听崔岳继续开口,都不看鹿荣一眼,言语挑衅面前的骗子:“你身边就是跟着这种人了么?看起来,在外面混得也不怎么样。”
顿时,被点名的鹿荣再度紧绷,眼眶就这么大,可是他却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鹿添用手拨开他送上来的马鞭:“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沿着马鞭往那只劲瘦有力的手看去,手背青筋暴起,握紧鞭柄的地方发出挤压声,随时要捏爆那木柄。
鹿荣顿时大气不敢出,只觉得闻鼓好像好危险,这都还没京城呢,感觉气氛已经开始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崔岳的身份,也不允许他在这里久留,还和过山风叙旧。
“有什么事,我们回城再说。”鹿添扯过瑟缩在一旁的鹿荣,踏进毒巢的入口,“走。”
崔岳在身后不甘心,鞋尖抬起,正要追上。
歘——
银光一闪,无端生出一道凉风,伴随着鹿添没有感情的警告送入崔岳的耳内:“毒巢禁地,擅闯立斩。”
那明晃晃的刀尖细白森寒,萦绕着死气,从崔岳的面门缓缓移向路旁的石刻,再度提醒。
“国公府韬光养晦几十年,恐怕担不起这谋逆之罪吧?”鹿添催促他离开,“崔世子。”
崔岳从初见时的锐利,到现在渐渐怔愣。
那把只能挥向叛逆者的刀,刚刚指向了他。
什么都比他重要……
“如此,甚好。”崔岳后退,接而转身,牵马离开。
鹿添看在眼里,他好像气过头了。
石刻左右,泾渭分明。
鹿荣看着那一抹不甘的背影,落寞地牵马消失在林间雪道上,忍不住发问:“那是,那是什么人?”
“虞国公府世子。”鹿添补了一句,“五月初封的。”
鹿荣目瞪口呆:“什么国公……虞?虞国公府?!那他岂不是!!!”
从遥远的谷间吹出湿润的山风,鹿添翻身上马:“他就是圣师的第三代嫡系子孙,崔岳。”
圣师大名如雷贯耳,他还在鹿城的圣师庙里给他老人家烧过香。
鹿荣越发头晕目眩起来,上马也费了老大的劲,不仅如此,还一路念叨:“崔……圣师,开国帝师的后人……老天爷,闻鼓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里面都住着什么尊者贵人,我我我,我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谁,岂不是死定了?”
“哈哈!”鹿添走在前面,环顾周遭陌生又熟悉的景色,“没有那么夸张,天子脚下,谁敢放肆?”
穿过林子,重峦叠嶂间,交织错落的山脚下或山腰上,一条曲折蜿蜒但平整宽阔的山路半隐半现,至少能容得下两辆四匹马的马车相向通行。
七弯八拐之后,到了地方。
鹿荣揉搓两遍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片一派祥和宁静和睦的小山村就是所谓的“毒巢禁地”。
“毒巢这两个字让人生畏,”鹿添牵马,踩上铺了一层薄雪的乌青石阶,“其实就是一处文人追寻的世外桃源,同僚们都很友善。”
说着,一人身着皂色银蛇鳞纹武袍,腰间坠上一把与鹿添相同的修长蛇刀,从山上走下来。
看见鹿添,果然是十分友善地打招呼:“甜甜?你居然来乘风涧了?找谁——这谁!”
可惜,他看向鹿荣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鹿荣看见他瞬间警惕地鼓起太阳穴,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京城闻鼓,还没走进去呢,已经创伤他两次了。
“这是我的线人,带过来录名。关远前辈,”鹿添问,“你有周盈师姐的消息吗?”
关远不假思索:“周盈?知道,她在靖初侯府。”
“什么?!”鹿添也觉得这次回京,意外连连,“她怎么还在靖初侯府?”
难不成那姑娘与乔府的婚约取消了?
关远嘿嘿一笑:“她本来是想借靖初侯府的新娘子搭桥,潜伏到乔府的,这不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她太过优秀!被留在了靖初侯府的老太太身前伺候,谋了一个不错的差事,现在手上打理着老太太嫁妆里的十八个铺子,又给赚得盆满钵满。嘿嘿!有了周盈姑娘在靖初侯府当差,时不时接济一下巢里,大家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鹿添:……
关远:“因此,上头决定,干脆就让她继续在靖初侯府再干几年!反正乔府不能硬磕,也就那样了,还是潜伏靖初侯府来得划算。”
给鹿荣在毒巢里录了名,鹿添就该动身往京城去见见周盈了。
而鹿荣,还需要留在巢里学习和训练,成为一名合格的过山风——的杂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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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人眼里,两年前的京城和两年后的京城变化不大;在鹿添眼里,却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巨变。
许多店铺更换了,几条偏僻的巷子封路改道了,还有承愿桥下多了一个渡口,用来与京郊外面的码头分流。
王公贵族、官宦世家的内宅更换,添丁发丧,嫁娶送迎。
靖初侯府附近的一座茶肆里,鹿添同周盈见了一面。
“你遇到崔岳了?”周盈问得关切,眼里全是看戏。
鹿添把茶碗上的花鸟画挑散,糊作一团:“啊。”
“听说他离开的时候可生气了。”周盈字里行间,满满的幸灾乐祸。
这也高兴,真缺德,鹿添把莫家的情报递给她。
周盈看完把字条丢进了桌上烹茶的小炉子里:
“立春过后,靖初侯府上所有家眷都要去诚凰山礼佛,要在山上住几天,肯定会和乔府的人碰上。”
“惊蛰那天,是徐太尉父亲的六十九寿辰,靖初侯府也接到了邀请,老太太虽说不去,但也叫我代她随鲁国公一家去了。”
“对了,我现在很忙,没事先来找我……有事也别来,除非是很严重的大事。”
“至于你说的莫家,我会帮忙留意的。”周盈有身份在,不便多留,离开之前问道,“你如今回了京城,要在哪里落脚呢?”
鹿添卷起门帘,走出长廊上:“回十六步巷。”
说完,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脚步一顿,再看过去,是崔岳。
他也很意外,大概是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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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岳大步迈进刚才她们吃茶的那个厢房,里面没有旁人,脸色更难看了。
他只是随便选的一座茶楼,随便选的一个楼层,就这要始料未及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厢房里走出来,她还在和里面的人笑着说话。
鹿添心情十分美好,任由他扣住手腕牵着走:“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又不是毒巢禁地,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崔岳就旧账重提,脸上笑着,手上用力,把人再度拉进厢房,放下了外头的卷帘,又合上了里面的竹门。
室内的茶香萦绕不去,崔岳轻嗅:“你们都喜欢喝羽月芽尖么?和你说说笑笑的那个人是谁啊?怎么还躲躲藏藏,是不是见不得人?”
鹿添松了口气,还好周盈先结了帐:“你来兴师问罪的?”
“行,反正以后会知道的,我们不如来算算旧账吧。不是你要和我玩捉迷藏吗?”崔岳手上捏得更紧,依旧盯着两年未见,又长大一些的新鲜的鹿添看,“现在是我赢了,按照老规矩,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还觉得这是一个游戏?”鹿添刺了一句。
“不是吗?”崔岳比以前强势了一些,往她面前靠近,还想再贴近些时,鹿添后退了半步,“无所谓,本世子说是,那就是。”
他就像没有看见鹿添的回避动作:“老规矩,输家答应赢家一个要求。”
“要求不高,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鹿添往身后的墙壁一靠,躲开崔岳的逼近,有点无奈地笑了笑:“你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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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岳:How dare you?!
第9章
崔岳无声端正身子:“刚才那个,偷偷摸摸躲躲藏藏不敢见我的也是过山风?他多少岁了?长得如何?有我好么?”
“那是我师姐啊。”回答完毕,鹿添动身要去推门,有什么事可以回家说。
毕竟崔岳现在……在外面太惹眼了。
随着她推门的声音,崔岳蓦地伸手,拇指食指捏住鹿添的衣摆,以为她真的不要自己了:
“我等了你两年,识尽城郊的飞禽走兽、草木花霜。”
“踏遍林泽,也爱上了狩猎。”
他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和风细雨,平淡温柔。
少年正识愁滋味,羞恼总把愁字拆。
厢房里的茶香还没有散去,周盈离开时开得那一扇窗户也没有来得及合上。
冬日高处的风,还是挺冷的。
鹿添心里催促自己赶紧走,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停了下来。
他站在她的背后,冲动又小心翼翼,也没有他嘴上说的快乐。
“你再骗我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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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靖初侯府老太太院里,周盈一人住一个房间,她得老太太器重,活得就像半个侯府姑娘。
屋里烧了地龙,还有淡淡助眠熏香,褥子温软贴合,她睡得香甜。
忽的有人在她头顶呼气,凉凉的,鬼一样。
周盈一个翻身,脸皱成一团,费劲地睁开眼,面前夜色中下巴垫在床头的鹿添把她吓了一跳,半晌后她缓过神来,悠悠警告:“……你最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鹿添诚挚地蹲在她床头边,狠狠点头,目光炯炯:“师姐,你教我几句粗口吧。”
周盈不答,闭目欲睡,年前这种关键时期,她忙得很。
“师姐,我睡不着。”鹿添蹲在地上,扒拉她师姐的床垫绣花,“我想把崔岳挂裤腰带上,去哪里都带着。”
周盈暗骂了一句小畜牲,随后翻身,后背朝外:“滚,睡不着就去西天取经。”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是和周盈闹了一会儿,鹿添的心潮平复了许多,十分狗腿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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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年关,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一群群小孩子,听到此起彼伏的单响爆竹声。
即便现在经费紧张,但是鹿宅该贴的对联、门神和福字都不会少。
鹿添张罗着府上伪装的过山风便衣们,里里外外高大扫除,门楹上褪色的旧对联被揭下来,柱子擦干净了,她挖出浆糊,把新写的春联黏上去。
啪!
一颗红纸爆竹在鹿添脚边两步外炸开,刚扫干净的台阶又落了红纸屑。
她回头,看见虞国公府小门外,崔岳手里挑着一根细长的黄香,青烟直上,他冲鹿添挑衅一笑,腰后躲着两个矮子,那是小他五岁的弟弟妹妹,胖乎乎的小手上抓了一把一把的红纸爆竹。
而看门的小厮脑袋要埋进胸里,他也知道世子在丢人。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往旁边雪堆里的铁锹木杆一踩,顿时纷纷扬扬的雪块将崔岳双脚掩埋。
就在崔岳低头看雪时,“崔岳。”鹿添唤他。
“嗯?”崔岳抬头,亮晶晶的双目看见一个人头大的雪球,朝他面门扣过来,直接把他干翻在雪地上。
他一倒下,两个小屁孩最先欢呼,争先恐后地扑到哥哥身上,把他实实压住,丢了手中的爆竹,吭哧吭哧挖雪埋哥。
鹿添趁机往他屁股踹了一脚,随后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