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掌合并,拜着天神,警醒自己驱散虚无的恐惧,在门口探足片刻,抄起腰刀,对准漆黑的前方。
人没走几步,忽觉颈侧一阵凉风。
下一瞬,人刀齐声落地。
屋门重新上了锁,一切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离这个据点几里地外,正汇聚了一大队白玛部的人马,黑压压的一片显得声势过于浩大。乌日森在马上眺向村落所在方向,耳旁忽然响起了马蹄行走的声音。
“她真信的过?”莫勒忽然问,“那可是背叛了大庆的人。”
莫勒是坷屠一手培养的,这几年一直跟着乌日森管着白玛部,自从乌日森从大庆回来,此人就挑了不少刺,与其说是派来协助他的不如说是来监督他的。
莫勒此时是一脸的质疑与不屑。他见过宋颜乐,并不觉那个平平无奇的大庆女子有什么本事,不过是长了张漂亮脸。
他极其讶异乌日森竟然答应与那女子合作,这点让他对乌日森起了疑心。因为乌日森留着的是来自大庆的女子,还是沾着他们西境子民热血的女子,甚至乌日森从大庆归来至今都未向他道明原因,这其中有什么私心怕是很难揣测。
乌日森跟莫勒虚与委蛇多年,见他这么看着自己大抵猜出了此人的心思。他轻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但有机会总得试一试,对吗?那女人至少也是个有身份的,现在落到我们手里怎么敢胡来?”
莫勒对他这番回话似乎不满,皱紧了眉头,“让一个大庆女人来干涉我们大西境的事,亏你想的出来,先想好怎么跟坷屠交代吧。”
“我们找了这么久不也没抓住人吗?”乌日森说:“有白吃的食物就好好享用。”
莫勒细想一番,觉得此言不差。若是那女人失败,他可以立即杀了她。若她真是有点本事的,那留在身边就会养成后患,待她揪出六蛇部头子,再杀了也不迟。
最后莫勒鄙屑了一声,结束了各怀心思的对弈。
此时的六蛇部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为白玛部虎视眈眈的笼中鸟,而他们的二当家还未归,村里已经被宋颜乐弄乱了套。
六蛇部二当家的住处里,宋颜乐正以雷电之势席卷各个角落,外头是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不断匆遽地喊出声。
六蛇部能如此早被发现异常动静,全是因为宋颜乐出门没挂黄历。
就在前不久,与乔越霁才分开两头行动,她就在一处转角撞上了人。
在与那人几番来回四眼相瞪后,那人叫出了声,于是村落各处响起了开门声。
然而真正让那人叫唤出声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发现了外来敌人,而是因为被宋颜乐吓到了。
那人在尖叫过后就跟着晕倒在地。宋颜乐当时也是无言,一度怀疑那人不识货。
但不及再为自己争辩,六蛇部手下就纷纷从屋内涌出,朝着声响处移动。
宋颜乐就这样被迫一顿乱窜,正好蹿到了六蛇部二当家巫纳的住处。她翻过一处大角柜,扭头一看注意到了案几下的一个木盒子,却被案上铜镜晃了一眼。
她又歪头过去对着铜镜,花了短短一瞬时间审视了自己几眼。
适才铜镜中映出的人极其苍白。她面上沾了墙灰,乌发有些凌乱,今日少了休憩的时间,整个人都透着死气般的白,她本就着着一身月白长裙,在黑夜的加持下像是白衣幽冥。
好吧,她原谅了那位此时此刻估计仍惊魂未定的横尸兄弟。
确实吓人,连她自己看了都要一怔。
但要事在前,她拉回思绪,转向案几下方,俯身将木盒拖出,却发现上了锁。
约莫就在这了,她心道。
簪子上的铜丝落在了原来关押她的屋子,没法撬锁。她揣着盒子就要往后窗跳出去,不料一道喝声让她刹住脚步。
“你们这帮蠢货!”
是巫纳。
乌日森竟然没抓人?
宋颜乐当场对着空气一个白眼,这人抓她来西境时一股脑的死劲儿哪去了,让他拿个马大哈竟让人回了老窝。
宋颜乐背靠着墙面,旁边就是逃生的唯一路线,她却没法动身。窗棂缝隙溜进几缕火光,仿佛引诱着她从这处出去,可一出去就是直接与六蛇部贴面,不出所料还能让他们对自己来个万目齐放箭。
现下更让她糟心的是——巫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这个屋的方向来。
瞬息之间,她凭着一对锐利的眸子,发现了角柜一隅的藏身之处。
就是角柜与墙角的一处窄缝。
伴随着门的吱声,一足踏进了屋内,随后是巫纳整个人落地。好在宋颜乐是个事事都要整饬的,屋里翻寻过的痕迹不明显。
宋颜乐被柜体与墙体挤压得一脸苦相,内心祈祷乌日森那不济事的赝品弟弟赶紧进村,同时又一遍遍暗忖此人的不济事。
多半是天老爷听见这声哀求,她听到了动静。外头人喊马嘶,把此刻屋里的人吓得不轻。
“什么人闯进来了?怎么门都看不住! ”
巫纳咆哮着,而宋颜乐已经探出了个头。
这一举动,着实让一屋子的人再次吓得没魂。
“哎呀,可憋死我了。”宋颜乐拍着自己的衣裳,从容不迫,抬头看向一脸愕然的巫纳后直接反客为主,带着西境土音说:“喲,二哥,又见面了。”
身为西境土生土长的一群六蛇部混子,哪见过像宋颜乐这般的女子,半晌不见有反应,大率是魂还未归体。
直到宋颜乐将手中木盒转了转,巫纳才先回过神,朝着宋颜乐就是扬刀怒喝,“是你,骗我跑去那个烂地方,连个人影都没见。”
“这不怪我,是你太倒霉了。 ”宋颜乐耸肩轻笑道。
“你胆子很大,不过也不妨碍我现在杀了你,除了你我再把外面的家伙都灭了。”
话音一落,巫纳便操刀向前砍去,好在宋颜乐及时侧身躲过一劫,不过这也仅是一劫。
第二劫随着宋颜乐回头的动作落下,多亏方才宋颜乐看出他的莽劲,知晓此人不会一刀就完,再次堪堪避过。
可今日长久未进食,任她几个来回都能躲过的灵敏也抵不过身子的虚弱,终于在不知第几劫,她晃了神,竟猜错对方路数。
泛着寒光的刀锋径直就要劈下,着落点正好是宋颜乐的左肩。
宋颜乐身子朝一边歪。
还差一点,差一点就能躲过了。
然而她的身子还是慢了一瞬,歪向一侧的速度未能赶上巫纳落刀的速度,在她闭眼前,自己的左肩仍有几毫才能躲过。
完了!
铿!
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
宋颜乐人已经歪倒在地,肩上却未迟迟传来痛感,反之兵器的铮铮声倒是没停过。
左肩幸免了,右肩又遭罪。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哀怨了几声,撑起身子循声看去,看到一名黑衣男子正与巫纳对招。
是那人帮宋颜乐挡开了那一刀。
宋颜乐下意识以为是乔越霁。
巫纳明显处在下风,费劲吃力的神色都显在面上。中途有好几个六蛇部手下要冲到宋颜乐面前,却都在三步之内被飞镖打回去,仍要继续往前的,那镖刀就会落在他们身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铿将有力,甚至武力极强,在反击巫纳的劲烈杀气下还能毫不费力地对付外围的六蛇部下。
现下的战况就是周遭一圈六蛇部二当家巫纳的手下,愣是无一人敢上前。
在一旁的宋颜乐正盯着那黑衣男子看。她在那人飞出几记镖刀后就察觉出此人不是乔越霁。
乔越霁不常用镖,就是偶尔身上揣几个,用的剑是长剑,而此人用的是短剑。
见战况轻松了些,宋颜乐便忍不住问了声,“你是──”
还未等宋颜乐问完,从外头通完信的乔越霁就冲了进来。
他将宋颜乐从地上扶起,确认人无大碍便冲进敌方阵营,与那黑衣男子共同打得巫纳前后顾不着路。
最终以满地打滚的六蛇部混子以及面上暴怒却又直不起身子的巫纳结束了这场打斗。
然而下一瞬,乔越霁的剑在结束这场乱斗时又指向了那名满身黑的男子。
电光火石间,那男子话未留一句,便跳窗而出,霎时渺无踪影。
宋颜乐:“……”
他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被乔越霁威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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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好将
这一夜,六蛇部的一大据点被白玛部端了。
一刻前的那场短暂又神秘的打斗结束后,乌日森就带着人马撞开六蛇部的大门。
找到宋颜乐时,地上躺了一片人,少说有五六百人,屋里屋外都是,躺着的,趴在门槛上的,伏在桌椅上的,乍看像是个坟场。显然经历过一场乱斗,但躺着的人都是受了程度不一的伤,都还喘着气。
六蛇部的二当家巫纳已经落网,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当时场上撇开身娇体弱的宋颜乐,就只有一个乔越霁是能打的。
六蛇部这个据点不大不小,可人手总归不算少,能同时对付上气力如牛的巫纳又能把一众六蛇部手下都打趴,可见水平必定不一般。乌日森试探过乔越霁的底子,却也没探实,那时只觉他武力确实不错,却不知厉害到这般地步。
乌日森清点着人,正安排手下干活。宋颜乐坐在岩石上,喝着乔越霁递来的水。莫勒幽森的目光走过来,把宋颜乐打量了个遍,问乌日森:“什么时候能把那个真头子找出来?”
才干完一票,又催促着继续干下一票,可见内心是有多着急。
宋颜乐觑了莫勒一眼。
莫勒心里确实担忧,他这种担忧不是毫无来由。仅用半天时间就将巫纳这个次角俘获这件事,对白玛部来说不算什么,若是让他们来捉巫纳,没准也能在半天时间完成。但这几年他们迟迟未动手原因就在于——将领坷屠贪生怕死不管,他们手下嫌麻烦也不想管;巫纳他哥是个狠角色。
巫纳他哥确实狠,但不是行事暴戾,而是他性子阴晴不定,能力一绝。若是有什么事情是他想做的便是再难也能做到,就像他这几年把六蛇部扩壮到如此地步。他向来宠巫纳这个弟弟,若是发现巫纳被白玛部关进笼子里当猴看戏,很难想象那人会做出什么不利白玛部的举动。
宋颜乐把放在一旁的匣子递上,说里头是六蛇部据点图纸。
“你竟然不察看一下就交上来?这是用来哄骗我们的吧。 ”莫勒看着那匣子,没去接。
宋颜乐没有耐心,看向了乌日森。乌日森偏头示意手下接过,手下利索地破了锁头,取出了里头的物件。
还真在。
乌日森接过那物件,是一张手绘的图纸,上头圈圈点点的就是六蛇部的各处占据点。
莫勒对着图纸震惊,震惊巫纳竟能将如此重要的密件随意塞在一个木匣子里。
宋颜乐粗略做了个解释。
她今早与巫纳打了个照面,宋颜乐大抵能猜出他是个粗心浮气的人,光顾着找人寻仇,却忘了核对自己说的话是否可信。加之他在打斗结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匣子被宋颜乐拿了,随后立刻开始挣扎急眼,生怕别人不知里头放的是重要物件似的。
如此看来,巫纳会把据点图纸放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解释下来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原因,莫勒面上极度不悦,觉得宋颜乐在暗讽他。
他们今夜要歇在这个村子,宋颜乐听闻过六蛇部头子对他这个弟弟的宠爱,怕是今夜得知消息那头子便会马不停蹄杀进这里。为了养够精力迎接下一站,宋颜乐让乌日森把六蛇部的人全关押起来,派人死死地盯着每一角,是以六蛇部据点一夜被端的事情还未扩散出去。
乔越霁给宋颜乐找了间空屋子,这里靠近关押六蛇部人的暂时牢房,宋颜乐路过巫纳,又打起了主意,“你哥叫什么名字?”
巫纳正靠墙垂头假寐,身上被绳绕了二三十来圈,一听是宋颜乐的声音,猛地抬头,“关你什么事?你坏事做尽,一定会得到惩罚,我大哥不会放过你。”
宋颜乐毫不在意:“没错,坏事做尽,一定会遭到惩罚。所以你做了这么多坏事,现在不就遭到惩罚了吗?”
巫纳忿然作色:“我们都是为了自己,阚沙尔统领把粮食都运到耶沙三部,给那些有刺青的人吃,我们都生在金戈部、白玛部,明明是自己种出来的食物竟然要被自己国家的统领抢走,连一点活命的口粮都不留。”
“他只顾着自己养出的那批蛮子,他说的很好听——为西境子民战斗,为更好的保护子民。”巫纳讽笑了几声,“他保护子民就保护到这个地步。还有那些在大境里吃香的,拿着的都是我们种的粮,他们都该死!”
巫纳越说越激动,靠墙借着力站了起来,目光凶煞地瞪宋颜乐,乔越霁上前把她往后挡。
宋颜乐拍开乔越霁,说:“这只能怪阚沙尔,其他西境子民没有错。他们没有抢你们的粮,甚至有些不知道粮食是从你们手上抢来的。他们也有家人要养,也要活命,你们一刀就轻易断了别人的生命,却没有想过他们是不是真的有错。”
“我想着他们?”巫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了几声,“我们想着他们,那谁来想着我们?那些人全都该死,活该,死去都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这笑声时粗时尖,听得人寒毛直竖,巫纳被单独关一间,所以周围的其他六蛇部手下并不知着笑声的突发原因是何,好奇心又重,都齐齐跑到门边、墙边、封死的窗边,想要听清一二。
宋颜乐未被这笑声吓到,只说:“对于西境子民,阚沙尔并不算是个好统领;对于西境,他却是个有血气的好统领。只可惜,再有血气也比不过有义气。他一心只想扩大西境,打到大庆去,扩张自己的领土。他没有担起身为一国之主安抚子民的重责,他让西境子民分裂,让向你们这种本该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人变得凶残,进而去伤害自己的同族。”
巫纳虽满脸胡子,可实际年岁不过二十有五,他怔怔地听着宋颜乐的话。
宋颜乐说:“我现在也不怕告诉你,我是大庆人。生在大庆,死后……应该也是在大庆吧。大庆有江南水乡,也有北寒之地;有沃田肥水,也有丛山峻岭;有青年才俊,也有小偷小盗。它不是完美的,可纵观整个大庆,它有万千灯火,繁花盛景,那是数万子民的梦中乡。”
“我也是数万大庆子民中之一,照理来说我没有任何义务来做这个领头羊。可我的国,有一个好皇帝,他提倡仁义,每年按灾情适当减税,为流民开设施粥点;他惜才爱才,文臣能各显其手,武将有用武之地;他忧国爱民,却力不从心,如今正深陷权力纷争中。这世间的阻挠太多,总有人要来打破这数万人的梦中乡,是以我愿意站出来,以大庆一名普通子民的身份来为之冲锋陷阵,因为那些身首异处的子民,因为我的国有一个好统领以及数不清的前辈为之马革裹尸。”
“你的命运不好,不是因为西境的子民不好,是因为西境的统领没有做到真正的忧国爱民。因为没有一个好统领,你们都是迫不得已才沦为现在这般模样。可那些被你们伤害的人都与你一样,他们都身为西境子民,他们也都是迫不得已,他们手上没有沾上你们亲人的血,没有为粮食去抢夺你们的地盘。就像你们占领的这个村子,村民都是无辜的,我想他们作为西境子民也只是想要在这极端的环境下努力活着吧。你们所有人都没错,只是没有被好的人带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