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主颤抖的手指着少宫,说:“我杀的人再多,也没有她杀的多。你也觉得她不合时宜,才会如此急躁吧?”
那妖主呼哧呼哧喘着气,嗓子像是被东西堵满了,声音听起来极为别扭。
少宫这才说:“打不过就说人不合时宜,什么都是你的。”
话刚落下,她的眼神忽然一变——有人碰了天书。
少宫同天书如同血脉相连,她看到碰了天书的人,竟是她刚刚一直在找的玄灵。玄灵举着一把伞,身下没有双腿,衣裙翩跹,可能是因为她用法力助他成型,终究是不敌十年光阴的洗礼的,所以魂魄上总有些残缺。
玄灵帝君徐徐展开天书,少宫见他的魂魄呈透明状,知道他死前定是被人挖了神元,没想到玄灵帝君机关算尽,却唯独疏忽了一点——魔族是食人神元的。如今他法力尽失,不知道还撑着这残缺的魂魄跑来找天书做什么,他还在妄想什么?
少宫眼见他展开天书,眼见他用着气若游丝的力量在天书上修修改改,最后,又眼见他在天书的反噬下被打的灰飞烟灭。
天书重新卷成一卷,坐落在书架上,一如往初。
南江汜去拍她肩膀,问:“怎么了”,少宫回过神,“没事,都出去吧,没事了。”
少宫说完已经率先走了出去,南江汜正要跟上,阿洛急忙叫住他,“那个……孔雀怎么办?”
南江汜回头看了看,倒提起孔雀的两只腿,打算将他一并带出去,又不放心小鹿,怕他暗算阿洛,说:“走吧,你们两个小的前面带路。”
阿洛没有疑心什么,和小鹿走在前面了,等出了地宫门重见天光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南江汜的用意。他知道,自己有时候确实太简单了,总是不会对很多东西有防备有疑心,似乎……确实不像个会成大事的料子。
当夜,树妖给他们在妖王宫内收拾了一处栖身之所,让几个人暂且住着。妖王宫虽然破落了,妖主偷偷躲进了地下王宫不见天日之后,妖王宫便被宫内出逃的妖怪们洗劫一空,连柱子上镶嵌的金玉都不放过,远看去,一片破败的奢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间宫殿收拾出来,宽敞明亮,休息几日是不成问题的。
从地宫里出来以后,少宫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话也不说一句,问什么也不答。是夜,她斜靠在亭下的坐凳上,看着眼前凋敝的舞榭歌台、圆月当空,南江汜见状提了一壶酒过来,咬文嚼字:“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少宫一动不动,只说:“你欠揍。”
南江汜一笑坐在她旁边,“看得出你有忧思,但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宫不说话,仍旧靠着柱子发呆,南江汜见状凑近浅啄了一下她的唇,少宫这才回过神似的看着他,四目相对。
她说:“他死了。”
南江汜问:“玄灵帝君?他死了你为何会如此失落。”
少宫又问:“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南江汜无奈道:“你在我面前,问另一个男人,这让我怎么回?”
少宫终于看着他失笑,“我只是想不明白,玄灵帝君一开始,也是个优哉游哉的纯良之人,整日蜗居在三重天钓鱼,无意于帝位。可他不过当政了几天,就变得奸诈算计,临死还埋下了不甘心的种子。”
南江汜仔细听着,也不打断她,少宫继续说:“我看见他的魂灵举着伞飞去了木悦山庄,身下没有双腿,他去盗取天书,我以为,他是想借天书让他复生,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用最后的力气,去涂抹天书上的降灾,结果被反噬的灰飞烟灭。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南江汜认真想了想,说:“大概正因为死过一次,一无所有了,人反倒清明了。他既然这么做,想必是有悔恨在心的。”
“你们太复杂了”,少宫眉头微皱,“一味的忠诚是傻子,一味的算计是奸诈,要找到那个度可真不容易。我因手握天书,所以这世上不知道的事情极少,可一想,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大概会在这场是与非的辩驳中被绞的粉碎。”
南江汜牵起她的手,“倒不必想那么多,不同的人长着不同的眼睛,若是都长了同一双眼睛,那必然是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的,一定是有算计在里头,所以,还是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少宫也不知听进去多少,良久才忽然看向他说:“我看,你才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第82章
那只孔雀,自从地宫里提出来之后,便不思饮食,神仙一直不吃饭倒也无事,只是不知道这妖主能撑多少时日。树妖奉南江汜的指令去伺候他,见此状况,一颗心始终悬着,第三次来堵了南江汜的路,行礼道:“神君,那孔雀精还是不肯吃东西,我们妖族不比神君天资,以他现在法力尽失的情况若是再不肯进食,估计过不了几日,便无力回天了。”
南江汜悠悠看看孔雀精的寝殿,甩甩袖子,“他心已死,还强留着那口气做什么,由着他去吧。”
老树妖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道谢走了。
南江汜裹紧自己的氅衣,看了看城墙的方向,伴着月光,一步一挪了上去。少宫仍旧只着单衣,坐在墙头上吹风,南江汜在心里盘算着,今日能陪她到哪个时辰。
听他走近,少宫也没回头,南江汜知道这方圆千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瞒不过她那双眼睛,所以也故意逗她似的,站在她身后不出声,果然,没多久少宫就忍不住回头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冷么?”
南江汜坐在她旁边,“想陪着你不行么?妖族入秋了,夜深了还真是冷,到了冬天,还不知道有多难捱呢。”
少宫说:“山上的木头多,取暖是足够了,冬天,正适合积蓄力量。”
听到此,南江汜忽想起了上一个妖神,如今已化作山上一棵合欢树。
一阵冷风吹来,氅衣迎风簌簌,南江汜问她:“你在这上面能看到什么?”
少宫托着脸,悠闲的说:“索命鬼正在抠自己的脚趾头。”
南江汜一愣,随之失笑,“索命鬼天天板着一张脸,让他听见得多尴尬。”
南江汜挪到她身后,将她一并裹了进去,懒懒靠在她身上,“我快冻死了,你忍一忍热。”
少宫便一动不动了,由着他的体温传过来,又握着他的手给他暖着,“你整天离我这样近,难保不被伤了根本,罢了……想起第一次来妖王宫的时候不过几十年前,没想到如今却凋敝至此。”
南江汜下巴垫在她的肩头,“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阿洛是逃出去的。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妖族就已经现出乱象了,加上后一个孔雀精继续作孽、民不聊生,两代帝王,就把这里糟蹋的寥无人烟。”
少宫道:“你打算怎么应对阿洛。”
南江汜长叹一口气,“阿洛心性单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政权斗争狡诈诡谲,与他本性相差实在甚远,我怎么可能会放心?”
少宫说:“人间朝代更迭频繁,总结出了一句话我觉得颇为道理,说的是: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南江汜一怔,只听少宫继续说:“其实你也知道,在妖界如此境况之下,阿洛不会离开这里,而要让妖界结束纷乱,没有什么比妖神继位来的更有号召力、影响力。
“今天他和小鹿把地宫里的尸体抬出来处理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南江汜,你要走的只是你心里的那一关。”
南江汜避开她的视线,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里,声音闷闷不乐,“知道了。”
少宫拍拍他的手聊做安慰,“所以别在这里耗着了,从明天开始,大开界门,放众妖归来吧。”
南江汜心里担忧难受,像是置气道:“你每日亥时跟我下去好生休息,我就听你的。”
少宫笑道:“妖王宫里四面围墙,青砖绿瓦的实在透不过气。”
南江汜又说:“你可以掐算,不需要用眼睛看。你又不是门将,整夜搁这儿守什么门呢?要么就把这些墙都砸了。”
少宫知道,他这心里头被挖了一块,得找什么东西填上,要么就满足了他,要么就像他说的,把这墙砸了让他发泄发泄。
少宫摸着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忽然极其温柔的揉了揉,然后吻了上去。
一盏茶之后,南江汜就不生气了。
“回去。”
“走。”
“走回去。”
……
次日,阿洛下令大开界门,又让小鹿和索命鬼去往人间,放出妖主已被伏诛、众妖归族的消息。
十日以后,妖界东西两界门陆陆续续露出了妖踪,他们都窥探着露出胆怯的步子。
南江汜站在城墙之上登高望远,说:“少宫,你能否将黑水河变得清澈些?这条河很重要,算是妖族的母亲河。”
少宫两指捏了个诀,黑水河眨眼间清澈见底,两岸水草肥美。
又次日,这些试探着步子的妖怪们便忍不住陆续露了形儿了。
当天下午,水里便有了游鱼,这游鱼必定也是妖怪的原身,又几日后,两岸边陆续搭建起了房子,炊烟袅袅,但仍旧离着妖王宫远远地,不敢靠近。
面对着陆陆续续涌进来的妖怪们,阿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当夜风刮过草丛,透出来一阵石子激打水花的声音,南江汜知道,那定是阿洛,那水花的声音是一个少年乱了的心。他踯躅片刻,知道这孩子终究是留不住了,只得提步走了过去。
阿洛想的太深,竟然没有发觉他在身后,直到离着近一米处了,他才猛然的警惕回头,“师哥?”
南江汜低头看着他,声音还是个孩子,模样也是个孩子,这些年除了长高了不少,好像也没见有其他变化。但一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娃娃,又觉得,哪哪儿不一样了。
南江汜掀开衣摆坐在他旁边,看着湖心波纹荡着水中月,“在苦恼什么,跟师哥说说。”
阿洛眉头紧皱,“师哥,我不喜欢妖族现在的模样,可是、可是我也害怕……”
南江汜自然知道他怕的是什么,看着他紧握起的拳头,语气故作轻松的说:“有你姐姐在,你怕什么?谁欺负你我让她收拾谁。”
阿洛面色却不见和缓,“师哥,其实你我都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妖主,你们是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也怕……我怕我会变成玄灵帝君那副样子,他以前也不是那样的人。”
南江汜摸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他的本性是什么模样,你我都无从得知,人心难测,何况他比我们大那么多。但是你的本性是什么模样我却是知道的,阿洛,你不会变成他,这个不用怕。”
南江汜看着他,良久,忽然深深叹一口气,“早知道你要走这条路,从小,我就不会那么惯着你了,眼下倒是颇有些手足无措,竟不知道该从何教起。不过也好,少宫与我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打算,在你真正顶起这片天之前,哪儿也不去了,就留在妖族陪你。”
阿洛心里的石头忽然落了地,感动的眼睛里含了泪,“谢谢师哥”,又笑说,“如果再有师傅来就好了,师傅和师哥一起陪着我、教我,就像以前一样。”
眼见他又忽然恢复了孩子气的模样,南江汜笑笑,“你学东西比师哥快,让师傅看了净生气,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阿洛连着苦闷了几天终于露出了笑,又忽然感叹道:“慕白也做了魔尊,魔族心性桀骜,闹事者众多,更难管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还带着兵打上了九重天,他也没有师哥和姐姐帮他。”
“甘棠帮他了,他们是互惠互利。慕白吃的苦头是比你多,但条件也比你好,慕白从小就是被按照魔尊的要求来培养的,他的父亲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种基础包括他在魔族的环境,也包括他自身,他只是在走一条他从小就熟悉的路。”
南江汜说:“有些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小便按着那个方向去,而有些人,半辈子都在找自己的方向。”
阿洛说:“我想做的,就是和师哥、和姐姐一起游手好闲过日子,可我也没想到半路上会有块石头挡了路。”
南江汜说:“但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是要选择搬开石头继续往前走,还是换个方向,你想走的那个方向,其实就在你心里,是你注定要走的那个方向。阿洛,妖族如今经不不起折腾,待众妖归附,需得实行黄老之治、轻傜薄赋,先让民生稳定下来才行。”
阿洛一怔,知道师哥这是圆成了他,忙悉心听着。
南江汜继续说:“做君主的,首先要做的便是要保护自己的臣民,不管因何原因,即便是将来,有仙人因故讨伐了妖怪,自己的人也得自己收拾才行,要让众妖觉得,你是个可靠之人,他们才愿意依附于你。”
……
约定的一月为期,最终却只有索命鬼一人回来,小鹿失了消息,阿洛担忧的问少宫,“姐姐,小鹿既然继承了孔雀精的妖法,那法术应该很厉害的吧,寻常妖怪不是他的对手是不是?”
少宫直截了当:“他被人逮了。”
南江汜与阿洛俱是一怔,只听少宫继续说:“他终归是个妖怪,是妖怪就有本性上的克星,何况他年轻气盛,仗着法力高而骄纵,要对付他的法子还是有不少的。”
阿洛说:“那我得去救他。”
少宫说:“那只鹿不是可靠之人,阿洛,这种人留在身边就是个祸患,我本想看那些人悄无声息的将他做了,结果你忽然问起来了。”
少宫心中忧虑,她和神魔两族打交道打习惯了,恍然来到妖族,只感觉这里尽是小人行径,果然不在一个档次,阿洛留在这里,能学了好儿么?
那只小鹿到了人间,仗着凭空得来的高超法力目中无人,被蜗居在人间的妖群算计逮了也属活该。
阿洛却想起南江汜昨夜对他说过的话,“我要把他救回来,然后在妖族处置他。”
少宫略有深意的看了看阿洛,说:“也好,练手。”
又说:“小鹿不值当,但那一窝狸子精倒有点儿本事,若是收服了他们,一战成名,便是在众妖之中豁出了个口子。”
第83章
阿洛决定独自去人间带回小鹿,南江汜知道自己这点儿法力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毕竟阿洛如今可比自己要厉害多了,但这孩子从小到大没离他太远过,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担不担忧又是另一回事。
少宫坐在城墙头饶有趣味的看着南江汜在下面画圈,实在看烦了,就说:“我从不知道你的控制欲可以这么强,他现在还没出界门呢你就担心成这样?他一个妖神,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能把他怎么样不成?要么,你就变成一个虫子挂在他的腰带上,走到哪儿都跟着。”
南江汜也知道自己担忧太过,“我实在控制不住,抱歉,吵着你了。”
少宫又说:“你之前去魔族比武的时候,不是也把他自己仍在千山湖了么?这些年,我瞧着都是阿洛跟在你后面给你收拾,你现在又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