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光是承了个‘小师妹’的名号,萧家那几个官老爷见她都愁眉苦脸儿的不好开口,再叫陈志高跟他拜上把子,可真就把萧家的便宜占全了。
“嗯……”抱山先生看着好容易碰见的同道中人,惆怅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就占小友的便宜了。”
陈志高深施一礼,笑着敬茶:“夫子。”
抱山先生理正衣袍,端出一副松形鹤骨姿态,接过茶水吃,连道了三声‘好’字,便将这层师徒关系给坐实了。抱山先生也真给体面,他收了学生,生怕旁人不知道,还叫了跟前的小道童:“知墨,你领着他去各房见见人,他既然拜了我为夫子,就跟我那些侄子们是一个样的,一家子兄弟,日后要多帮多扶才是正理。”
“是,师父。”知墨比圆揖稽首,笑吟吟拉着陈志高的衣角出去。
……
萧府前厅内。
萧阁老因先前李太妃寿诞那日的事情,告假月余,在圣上的再三传召下才‘强撑着病体’,出面料理内阁诸事,这会儿才从外面回来,坐了一路的轿子,沾上椅子,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解暑的凉茶,就见底下的奴才进来通报。
“老爷,太爷院儿里的知墨过来了,还领了个人,说是太爷交代的,要叫老爷瞧瞧。”
“什么人?”萧阁老到底是上了年纪,两个衙门跑下来,浑身的骨头都不得劲儿。
那奴才面有难色,撩眼皮偷偷看一眼侧方的总管,舔着嘴皮道:“寿安郡主府上的女公子领着她家那没过门儿的小郎君来了,太爷跟那小郎君相谈甚欢,就收了做念书的弟子,才吃了拜师的敬茶,太爷就叫他们把人给带过来了。”
萧阁老没有说话,吹了吹杯子里的花茶沫子,抿上一口,滚烫的茶水里像是混了牛棚里的干草味儿,冲的人脑袋发昏,萧阁老把茶杯往手边的香几上一撂,这茶,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桌子,盖碗咕噜噜打转,最后摇摇曳曳的侧歪停住。
屋里的奴才都不敢出声,事关太爷,就是老爷也不好说一个‘不’字儿。
萧阁老叹口气,瘫在圈椅上沉默良久,听着茶水从桌沿滴滴答答地落下,他浑浊的眸子里努力提起一丝精气神,望了望外头明朗的天色,抬手指头示意,“把人叫进来吧。”
“是。”
……
第25章 V甜的
借着小道童领陈志高出去的间隙,琼玖寻了个借口,也跟了出去。她常跟着主子来萧府走动,又能言善道,出手阔绰,萧家的前院后宅她都摸得着门路。
穿过一道水榭廊亭,小竹林的前面有一处凉室,鹰骨笛嘹长的声音划破水面,冲出树梢,飞向广阔的高天。
琼玖垫着脚,透过镂空小花窗,细细打量着那吹笛子的女人——高鼻梁、薄唇、皮肤略微黝黑,虽是穿着后梁的衣裳,可那面相,一看就是关外雪山脚下的人。
忽然,里面笛声骤停,那女人拧眉头转向小花窗,厉声呵斥:“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琼玖吓得缩身子后退到墙根,里面却不依不饶,“好奴才,别叫我动手!”那女人趿拉着鞋起身,抄步就往外面走。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来了个救命稻草,一个身着蟹青小袄的姑娘从花木小径里出来,紧步上前挡住了半月门:“姑娘别恼,我出来就是了。”
那女人瞧见是她,冷笑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芩姑娘到我这儿来,是上房夫人又有了什么吩咐么?”女人脸上没有好颜色,说话的语气满是戾气,“老爷说过的,凡夫人有话交代,都得老爷那儿点头同意了,我再去。”
芩姑娘掩面轻笑,温声辩解:“我只是恰巧路过,听见姑娘搁这儿吹笛子,曲调灵动悦耳,就好奇站在墙外头多听了一会,姑娘别觉得冒犯才好。”
芩姑娘是府里出了名儿的老好人,她又在上房夫人跟前当差,里头外头的奴才掌事都要看她几分面子,那女人脸上不喜,到底也没真掉脸子刁难于她。
“好好的一天,真晦气。”女人嗤声回去,继而听到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动静。
人走远了芩姑娘才捉裙小跑,拉着躲在墙根的琼玖跑出这处院子。
“好丫头,你怎么摸她那儿去了?”芩姑娘指着凉室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轻蔑,“那是我们府上‘千年娘娘’,连我们府上的当家主母都惹不起她,教她撞见了你,小心你的脑袋。”
芩姑娘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琼玖骇的一惊,咧嘴道:“姐姐你别吓唬我,我胆小的很。”
“胆小还敢乱跑?说,你去她那儿做什么?”芩姑娘笑着说话,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透着精明,她打量着琼玖的面色,指头尖正巧儿搭在她的脉上。
“我家主子来见你们家太爷,我想起上回在梅姐姐那儿讨了一副牡丹花样子,赶巧给她还回去,谁知道抄小路却晕了头,七拐八拐的碰见里头那位。”琼玖说着准备好的话,又从荷包里拿出那副牡丹样子,铺开了给她看,“我家主子喜欢的很,直夸梅姐姐手巧呢。”
芩姑娘瞥一眼那花样子,不觉有假,笑着附声:“梅丫头的绣活是顶好的,就连外头正儿八经的绣娘也比她不过,你要做活,找她就对了。”
琼玖把花样子折起,双手递上,“既然在这儿碰见了姐姐,那就烦您帮我给梅姐姐捎带过去吧,我家主子那儿离不了人。”
芩姑娘接过,笑着打趣儿她:“你这小丫头,好孝顺的一颗心,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把眼睛盯在你主子身上才好。”
“我就当姐姐是在夸我呢。”琼玖笑着转身,顺原路回去。
芩姑娘看她离去,又回头朝凉室方向看一眼,属实没有想出来她们两个能有什么干系,许是真的走错路了?
……
陈志高到萧家各房拜见是空手去的,回来时却收益颇丰,抱山先生的辈分在那儿放着,萧阁老先给了红封,后面几房自是知趣的认了这位太爷名下的学生,一口一个小老弟,叫的十分亲近。
陈志高甚是大方,颇有苏家的风范,他得着的好物随知墨去挑,小童儿高兴地一蹦三尺高,没多会儿功夫就改了称呼,叫他‘小姑父’,临走时还依依不舍,报了跟师父修道的山名,央着‘小姑父’记得去观里找他玩儿。
苏南枝笑着挑下车帘,笑某人长袖善舞,“我叫你跟萧家的人打好关系,可没叫你跟他们打成一片啊,你才头一回上门儿,就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笼络完了,好大的能耐。”
这人嘴甜的过分,上至老的,下到小的,没有他应付不来的,要不是见过他平素正经模样,还当是酒席宴前的瓜子儿、花生成了精,往那儿一摆,就能讨人喜欢了。
“原来我这么大的本事啊,那你要赏我什么?”陈志高笑着盯着她的手,“不如就赏我一杯茶吧。”男人捏着她的手,凑近了一饮而尽,展齿露出整齐的小白牙。
“讨厌。”苏南枝笑着又满了一杯,递在他的嘴边问,“还吃么?”
某人看着她笑,“夫人赏的,我都吃。”
“贫嘴也讨厌。”苏南枝把杯子收回,自顾吃了两口,才想起来杯子他用过了。
丢开也不是,继续吃完也不是,小姑娘憋的耳朵尖都微微发红了,最后把吃一半儿的杯子举到某人嘴边,“喏。”
陈志高不明所以,当她是嫌水凉了,笑着饮净,自温盒里重新倒了热水沏茶。
*
回到家,借着沐浴的时候,琼玖把萧家后宅的所见所闻详尽描述了一回,又言之凿凿:“那女人必是萧阁老新得的那位芸娘,芩姑娘是萧阁老夫人身边的丫鬟,那府里的奴才哪个不敬着她,偏凉室那位乌眼鸡似的上来就呛了她。”
萧家礼教森严,妾室姨娘里头不是没有好出身的主,奈何他家主母手段了得,大罗神仙进了他们家的门儿,都得乖乖守起规矩,唯有那位芸娘,听人说是倔脾气,恃宠而骄,与他家主母多有不睦。
“是个什么样儿的瘦马?”
苏南枝早就猜到那芸娘是被卞原狗东西收买的,清流一党素来不屑与南院王府为伍,欢喜关那回萧阁老肯同周英毅合作,必是背后有人在做鬼,只是总要知道一些消息才能倒着往下去查。
“奴婢瞧着不像是瘦马。”琼玖撩水为她细细冲发,茶枯入水,荡起丝丝缕缕的浑浊,“高鼻梁,薄嘴唇,还长得有些黑,全身上下虽没有一点儿异族饰品,可咱们后梁的人不长她那样啊,大陈的女人也不是那个样子的。”
苏南枝微微蹙眉,问:“是北绒人?”
琼玖点头:“瞧那张脸糙的发红,像是北绒那边,她还吹着关外的鹰骨笛,咱们关内的女子可不会这个。琴棋书画里头,也没有鹰骨笛那么野的乐器。”
她们后梁的姑娘以精致为美,不论肤色白些或是黄些,总不会落下晒伤的痕迹,至于大陈那边就更不可能了,大陈是出了名的以白为美,家里多打两斗面都恨不得糊脸上粉饰,那芸娘肯定是关外的人。
“好大的狗胆!”苏南枝笑着推岸进了池中央,一个猛子扎进水中,留下漫池花瓣打着旋儿聚拢而来。
这话,骂的是卞原。
“噗——”她拨开水面出来,头发角着红花,少女的身形被流水勾勒的温婉,说出来的话却生冷的很,“你给四平去一封信,教那边查查那芸娘的底细。”
“找到了就……”琼玖问。
“让他们按家里的规矩办,爹爹平时怎么教他们的,还用我再嘱咐?”苏南枝冷眸蔑笑,推水又漾入水中。
“是。”琼玖应声出去,另进来两个伺候沐浴的小丫鬟,垂首立于池沿。
炎炎夏日蝉鸣躁人,就连清凉的浴间也有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劲儿。
……
此时此刻,五华居西厢也是潕气一片,男人精瘦的脊背上涂着滋润细肤的药膏,搓洗的小厮是个贫嘴的鹦哥儿,打进门儿起,就呱啦呱啦的说个没完。
陈志高泡的有些胸闷,扶桶沿就要起身,小厮两只手拦着劝他,“好姑爷,再等会儿吧,这药膏是老爷特意交代了叫小的给您敷上的,眼看临着好日子了,您背上的这道疤啊,可得消下去才成。”
“我一个大男人,不拘于这些吧。”陈志高自觉手脚都泡大了一圈儿,整个人肿肿的,像一块吸饱水的馒头。
“拘的,拘的!”小厮将人按在水里,又在他皮肤稍暗的地方补了一些药膏,笑着解释,“咱家小姐喜欢细皮嫩肉的,家里几位哥儿,数十二爷长得最白净,小姐就最喜欢十二爷,您跟了咱家小姐,可不得依着小姐的喜好来。”
陈志高皱眉:“她喜欢细皮嫩肉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在后梁十数年,每天见到的听到的全是关于她的消息,他怎么不知道她有这般喜好?
“瞧您这话说得,小的是老爷点了来伺候您的,自然尽心尽力都是为了姑爷您,时候久了您就知道了。”小鹦哥儿嘴碎的紧,啰啰嗦嗦扯了两句,继续道,“咱家小姐虽规矩多些,可光模样杵个儿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呢,书又念得好,生意也做得好,姑爷您上辈子肯定是修了天大的福报,才得来的这好运气。”
陈志高被他吵得烦躁,纵是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看在未来岳父的面子上,这澡也得泡下去,待搓洗干净,去了一身暑气和燥热,又见一人捧着呈盘进来,上头放着小一号的刀剪器具。
陈志高起先以为是来给他刮面的,当他听到是要修耻处,顿时如同一只烫熟了的虾子,澡也不洗了,跳着脚就出来要裹衣裳。
那小厮倒是镇定得很,面无表情的还劝他:“姑爷,您不要觉得臊,您是咱家小姐要抬进门儿的正经主子,等成了亲,这府里除了老爷、夫人,跟小姐排在您前头,上上下下都归着您管,您里里外打理体面了,也是我们底下这些奴才的体面。”
小鹦哥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姑爷,男人总要有这么一回的,你别害臊,忍一忍就过去了。”
“男人没有这一回!”陈志高鲜少出现失态,可这两个‘体贴入微’的小厮,属实教他忍不了了……
待他洗漱完出来,抱着一叠干帕子到苏南枝面前:“你给我绞头发。”
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在他老竹色的常服上印下斑斑点点的水痕,眼圈红红,耳朵尖儿也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委屈极了。
苏南枝虽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也隐约瞧出是受屈了。
“搬个绣凳过来。”苏南枝接过帕子拉着他坐下,头发绞的半干,才笑着哄他,“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男人别过脸去,只是才恢复如常的耳朵尖儿又染上了红晕,嘴巴却抿紧半个字儿也不原说。
苏南枝私下里找西厢伺候的人问,几个奴才都摇头不知,她只当他是热昏了头,较上劲儿非要胡闹一回,便没放在心上。
陈志高束了发,兴致缺缺地抱了棋盘要下棋,想起念书的事儿,他不高兴地落下一子,“该你了。”
苏南枝笑着眯起眼睛:“你输了。”
“重来、重来。”男人抹了棋局就利落收子。
突然就被人捉住了手,小姑娘才吃果子擦了手,指尖还沾着湿意,凉凉的有些好受,男人心里欢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微微前倾了身子,好叫她抓的牢些,“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窝心,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苏南枝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索性勾手叫他近些,用嘴唇探了探他眼皮的温度,“热乎乎的,是沐浴那会儿吹了风么?”又唤琼玖叫了个大夫来。
陈志高自幼习武,便是到了这府里,也不曾有一日懈怠,他身子壮的跟牛似的,别说是洗个澡会冻不着他,就是大雪天里脱了衣裳到雪窝里滚上三圈,他也无恙,方才他额头烫,是因紧张所致,凡她挨着的皮肉,都要热热乎乎的燥的人心慌意乱。
大夫自是查不出风寒之症的,不过是开些消暑安眠的方子,叫他吃了再观。
苏南枝旧疾缠身,打会吃饭就在吃药,五华居专设了小厨房,还有正经坐堂大夫备着,里面一应药材比外头铺子里的都齐全,没多会儿,熬好的汤药带着草根树皮的苦涩气就送来了。
“你先吃了,再回去睡一觉,晚饭也不必出来,莫要见风,明儿就好了。”怕他嫌苦,小姑娘还好心把自己吃药时要吃的蜜饯果子拿出来,歪着脑袋,笑盈盈的看他。
陈志高端着药碗,几次尝试也没抿上一口,“我就在罗汉床上歇会儿,成么?”
小姑娘照顾病人,好说话的很,“也行,只要不烧了,病就好了。”
男人吃药如同喝水,一气儿灌进肚子里,他还惦记着那几枚甜丝丝的果子,碗放在桌子上了,才想起来龇牙咧嘴的叫苦。
“快压一压,吃个甜的就不苦了。”
小姑娘亲自喂进嘴里的蜜饯比糖都甜,某人盖着桃粉绸子的厚被子,蜷曲着身子窝在罗汉床上,他睡不着,又不敢睁大了眼睛说自己不困,只能把被子往上拉拉,盖住半张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滴溜溜的看着歪美人榻上翻话本子的小姑娘。
丫鬟们都不在跟前,琼玖也被叫去了上房,只有几个婆子在门口守着,时至黄昏,太阳把影子拉的老长,花木树枝皆是懒倦倦的,影子也没精气神儿,屋里没叫摆冰鉴,只有穿堂风过廊子从帘子缝里吹进来,才稍有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