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乃书香世家,世世代代发迹于云州,而今沈家宗族里最德高望重的族长是沈茂典,他年事已高,曾任云州知州,而今乞骸骨还乡,主持族中大小事务。
沈宅的门房打着呵欠,寥寥街道尽头一前一后奔来两匹骏马,当头的男子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
邓唯走上前递出拜帖,“吾家将军拜见前任沈知州。”
将军?什么将军?门房摸不清头脑,但见递拜帖之人身后的主子气度不凡,清贵沉毅,便老老实实捧过。
片刻后,谢澜与邓唯被迎入大宅。
这是一个五进五出的院子,随处可见沈家传承之悠久,影壁斑驳的雨痕、足底几乎磨平的鹅卵石道路,尤其是庭院方形天井中的参天榕树,见证着沈家不灭的香火。
谢澜两人在花厅稍坐,一个满头银发,身姿佝偻如弯弓的耄耋老人拄拐前来,他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身旁始终有仆人搀扶,但因来客身份尊贵,才撑着一口气走到主座。
他经过邓唯面前时,邓唯心惊肉跳,伸手虚扶,生怕他跌一跤,老骨头都要悉数粉碎。
“咳咳咳——”沈茂典坐下后压抑不住肺部的痒意,咳嗽好一会儿才缓和。
沈茂典老眼昏花,视线里有两抹身影,左手边那人坐如松柏,玄色深沉,应该就是拜帖上的护国大将军。沈茂典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要知道那可是阖国上下,都无人不景仰的战功彪炳的护国大将军呐。
“敢问护国大将军因何来云州?”
谢澜起身行礼,“晚辈为私事而来。”
“私事?”沈茂典深刻的眉心纹挤在一起。
谢澜撩开下摆,双膝在地,开门见山道:“晚辈有意求娶沈家沈从礼之女沈珏,还望您能解除沈珏七岁时定下的婚约,成全我们。”
大渊朝堂都为之尊敬的护国大将军,有朝一日竟跪在自己身前,求娶姻缘!
沈茂典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声像破败的拉风箱,颤抖地手指向谢澜,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突然,他两眼一翻,整个人后仰。
周围的仆人一涌而上,叫高祖老爷的,叫大夫的混做一团,闹哄哄一片。
沈家的族长太过激动,诱发沉疴已久的痨病,不省人事。
谢澜与邓唯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沈茂典都未能清醒,怎奈军机繁重,不得不动身回京。
回京路途,谢澜的脸色有多灰败就有多灰败。
百战不殆的大将军吃瘪,邓唯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调侃是一番,“那沈家族长来的时候我整颗心都不安生了,生怕说话重了些,他就承受不住过去了。”
“他咳嗽的时候,我还担忧他把肺都咳出来了。”
“他年纪这么大,该有八|九十岁了吧?真乃椿龄无尽!”
邓唯越说越激动,连埋在心底的话儿都到竹筒般倒出,“将军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你跪下时候,沈家族长的表情,双目瞪得比牛眼还大,一张嘴啊啊啊地说不清话儿,还以为见到什么可怖的魑魅魍魉呢!”
谢澜眼刀扫过,邓唯蓦地噤声,口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糟了,他都说了些什么啊?说大将军堪比魑魅魍魉?
谢澜的脸色堪比锅底,邓唯意识到说错话后,试图补救。
他挠了挠并不聪明的脑袋,试探性地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将军既然求娶沈姑娘,为什么不直接去与沈姑娘的父母相谈呢?”
浅显的道理谢澜怎会不知,只是从他收集到的情报分析,沈从礼为人斤斤自守,若能老实本分好好任职同知,亦能平安度过一生,可他贪心不足,没有相匹配的才学,反而还想向上攀爬。
他的妻子,沈珏的生母谢氏目光短视,爱慕虚荣,心里眼里只有沈允一个儿子。
若直接去找沈氏夫妇,谢澜能想到他们会如何狮子大开口,将沈珏当做一个货物,漫天要价。
他不怕沈氏夫妇的持人长短,只怕沈珏见到他们自私自利的一面,会失望难受。
“沈氏夫妇秉性刁猾,我不惧他们,只担忧沈氏夫妇借机闹大此事,以谋取更多的利益,不顾珏儿是否会受伤。”除了军机外,谢澜甚少与他说这么长的话儿。
邓唯搓着下巴思忖道:“所以大将军您想去找沈家族长主持公道,可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而今婚期迫近、时不待人。”
邓唯脑袋转得飞快,为了大将军的终身幸福,他想破脑袋也得想出解决办法。
“有了!”他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将军您不妨从另一方,谢璨那儿入手。”
谢璨有权无官职,常常倚势挟权,邓唯看不起这等纨绔子弟,更别谈他与大将军兄弟情淡。
邓唯叽叽喳喳出了一堆馊主意,什么把谢璨吊起来打,逼迫他写下退婚书,又是什么用美人计勾引谢璨,让他主动退婚等等。
谢澜睇他一眼如同看傻子般。
邓唯委屈,“大将军您别这样看属下我啊,让属下十分受打击。”
“你废话甚多,但有一点倒是对的。”
邓唯:“什么?”
“从谢璨入手。”语罢,谢澜甩鞭,骏马箭一般冲向前方。
天空降下无根细雨,远处的京城笼在渺渺烟岚,那里是他心念之人的所在。
夤夜。
立夏后暑气升腾,愈发燥热,就连冰鉴都不怎么管用,沈珏在竹簟上翻来覆去。
卧棂窗外,白日下过一场和风细雨,润泽庭院里的花朵,晶莹的水珠挂在花瓣,被染成蔻绿、茜红、潮蓝……像一颗颗多彩的珍珠。
这两日她再也没见到谢世子,两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闲暇时沈珏总会想他。
沈珏下了床,她嫌热没有穿鞋,赤足来到西边的轩窗,想见一见清梧苑书房的煌煌灯火。
花影婆娑,枝叶簌簌响动,沈珏走近轩窗,一个玉长身影出现在窗外。
第30章 延期
月光被枝桠切割细碎, 落在谢澜的肩上,开出荼蘼的花。
今晚的谢世子与平日所见不同,他的下巴多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平素洁净无尘的衣角沾染草根与灰尘。
沈珏鹿眸瞪得圆溜溜,对他出现在自己的窗外感到惊愕。
谢澜勾起唇角走上前,他身姿高挺,很容易就能用胳膊支在窗台边缘, 微微仰首欣赏他心爱的姑娘。
沈珏还是第一次这样看他, 不再像平时那样仰视, 而是低首, 这样一来, 他的五官与轮廓更是明晰,在郁郁芊芊的树影下割金断玉一般。
他说:“葡萄很甜。”
为了尽快赶回, 谢澜中途换了三匹快马, 抵达清梧苑后青棠知趣地端上在冰箭里冰了两天的葡萄,青绿欲滴、新鲜得仿佛刚刚采摘。
圆润的果实放入口中, 牙齿轻咬,清甜的汁水炸开, 直能甜到心底。
那一刻, 他无比想见到她, 不惜冒着逾矩的风险夜探香闺。
哪想, 她亦未眠。
沈珏不好意思地躲开目光,嘀咕道:“都不新鲜了……”
“怎会?”谢澜身高腿长, 玄衣倚靠阑干, 又问, “为何没睡?”
面对他沈珏一向诚实,“太热, 睡不着。”
处暑炎热,伴着聒噪的蝉鸣,的确扰人清梦。
忽然,邓唯的提议言犹在耳:“所谓追求女子,得到她的身不等于就会得到她的心,追求路漫漫,第一步嘛,您要关注她的需求,投其所好,还要想办法解决她眼下遇到的难题……”
送花便是谢澜对沈珏的投其所好,现在的情况便是要解决她遇到的难题吧?
太热了睡不着……
谢澜道:“那要不要去纳凉?”
这么晚能去哪里纳凉?沈珏赶不及反应,玉山般的人就翻过窗将她抱起,跃窗而出。
谢澜运力在屋檐上纵跳,沈珏来不及感叹他武艺高强,一双藕臂挽住他的后脖,晚风猎猎,绉纱白裙翩然似蝶。
夜半的上京城如一头熟睡的蟠龙,安静平和。
高阔的万重楼宇此刻被踩在脚下,月光泠泠,上京城的土地宛若一块棋盘,屋宇化作棋子,井然有序。
沈珏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看,生怕双手一松就掉下去。
“好了。”耳边的风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温柔哄道。
沈珏惴惴地睁开眼,她看见了什么?
皓月当空,不见万家灯火,千家万户都熄灯熟睡,静谧得只有风拂动玉兰花的声音。
不远处的皇宫倒是灯火辉煌,明澄澄的琉璃瓦上栖息雀鸟,子夜的钟声敲响,幽幽地传了很远。
她在看夜色,谢澜却在看她。
月光为她披上一层纱,将她的五官修饰得如玉如琢,纤密的羽睫一霎,星河睡在眸底。
万物,不如她。
沈珏在京城最高的观星楼上,欣赏着难能一见的夜色美景。
长街上陡然传来金吾卫的呵斥声,“宵禁时分足不出户,你们在作甚!”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出现的一对夫妻显得十分扎眼,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后立刻搭箭警告。
丈夫双膝跪下,哀求道:“贱内夜半突起急症,急需赶往医馆医治,还望官爷们放行!”
他边说边递上户帖,身边的妇女捂着腹部,面色痛苦不堪。
金吾卫接过户帖后仔细查看,确认二人是夫妻无疑。大渊律法,宵禁时若急病寻医,则可网开一面放行。
果然,金吾卫放行,丈夫搀扶着妇人离去。
星月照耀下,寥落的宽阔大街上,夫妻二人相伴前行,身后是铁甲森森的金吾卫队列。
他们相携前行,同心共济,走过余生的道路。
沈珏生出希冀的眸光,灿灿若星,落在一直观察她的谢澜眼底。
他双臂收紧,贴得更近了些,亦是在为只穿单薄衣裙的她挡风,“珏儿,我们也会那样。”不离不弃地一直走下去。
沈珏咬唇:“但我身上的婚约还没有解除……”
男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垫在她的肩窝,“相信我,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解决好。”
“我信你。”
晚风吹拂,扬起两人的裙裾与衣袂,月白与玄黑翩跹翻飞,似只有单翼的蝶,找到了彼此,合二为一。
后心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砰砰的心跳,沈珏神思漫游,忽而听他问:“珏儿,你……心悦谢璨吗?”
谢澜问出口的一刹就后悔了,他怕她的回答将他彻彻底底打上一个无耻龌龊的烙印。
还好,沈珏瓮声道:“我恨他,恨他欺负我。”
像是打开泄洪的闸口,沈珏将心底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如愿嫁给他,可他非但没有变好,反而变本加厉,宠妾灭妻。我生产的当天,他和小妾厮混,我被人下药胎死腹中,他一眼都未看我,临死前,我只记得自己流了好多血,好痛好痛……”
沈珏转过身,含水秋瞳直望着他,乞求能得到一丝半点的信任,“世子,你会信我么?我没有胡说,那个梦好可怕,就像真正发生过,像现实化作梦境提醒着现在的我不要再重蹈覆辙,亦或者是老天爷对我未来的预示。”
“我信你。”他用她曾说过的话儿回答她。
胸膛里的愤懑在急速膨胀,快要装不下就往四肢百骸涌去,之前他单单觉得谢璨做事荒唐,而今谢澜恨不得亲手教训他。
谢澜拥住沈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切实存在,执着而真挚地承诺:“珏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永远会是她遮风挡雨的城墙、她停棹休歇的港湾,他将用一生去证明。
月色很美,浮光霭霭,谢澜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湿润,仔仔细细如同擦拭一个绝佳精美的玉器。
他捧着她的脸,倾身,唇与唇之间相差毫厘,“可以么?”
意识到他的意图,沈珏霎时红了脸,猫叼了舌头般说不出话。
谢澜轻笑,俯身吻在她的唇角。
“珏儿,我心悦你。”
蜜糖般的甜在心尖溢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此刻像个偷到蜜糖吃的孩童,生出许多欢喜。
枝桠勾住下弦月似在挽留。
谢澜怀抱沈珏回到临水小筑,玄色的外衫盖在她的身上抵挡夜晚的寒意。
将她放回床榻,散下床帏,谢澜静静地打量她半晌。
熟睡的沈珏像个幼猫儿,蜜色的唇微微嘟起,玉雪可人。
她的唇嗫嚅了几下,无意识地说出几个字眼。
谢澜附耳聆听,只听她说:“谢谢你……”谢谢你心悦我。
就连睡着了也不忘道谢,乖巧得可爱。
临走前,谢澜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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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度过些许时日,在沈珏即将与谢氏启程回云州待嫁的前一日,谢氏神色凝重地找到她,带来的消息让沈珏不免震惊。
沈家的老族长沈茂典溘然长逝了……
因沈茂典驾鹤西去,谢氏收到沈从礼的信,让她尽快回云州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