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不会允许卫国公府发生此等有辱门楣之事。”
老嬷嬷啧道:“所以她着实聪明,以退为进,利用卫国公府的愧疚感,也好谋取更多的好处。”
“是。待会你去库房,挑一些绫罗绸缎、金石玉器,再批五十两黄金让她带回云州。”
卫国公府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沈珏带回她要回云州的消息,碧云知晓后欢天喜地,“真好!姑娘终于能回家看看了,还可以回娘家待嫁,等世子上门迎娶。”
碧云说完后才发现沈珏的不对劲,整个人坐在梨花凳上,过于乖巧。
“姑娘你不开心吗?”姑娘以前总是想念回家。
沈珏却问她:“碧云,你还要跟着我么?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
“不回来了?!姑娘的意思是……”话尾被碧云咽下,她由喜转悲,“姑娘为什么要离开?你不要谢世子了吗?”
不要他了……她怎么会不要他?
只不过她是繁星,他是寒月,月明则星稀,二人难以走到一起罢了。
被碧云触碰到心尖最柔软的部分,沈珏忍不住捂脸痛苦,“我怎会不要他……”
只是他们之间的阻难太多,若在一起是一种伤害,何必要苦苦纠缠?
孤寒的月就该在夜幕上散发光芒,泽陂万物,而非被她私藏。
入府八年,属于沈珏自己的东西并不多,她只带上衣物首饰等简便的行囊,一只梨花簪被她安放于锦盒,贴在心脏的位置。
那是她及笄时,谢世子送的礼物。
缥色织锦朱漆马车摇晃着驶向城外云州,沈珏掀起帘栊回望上京。
从此后,她约莫再不会回来。
上京城与心爱的人一同被她封存。
车轮昼夜转动,不敢停歇。
忽而下起小雨,驱赶炎热,行了一整晚的马车行驶在官道,周边的葱茏草丛被雨水一润就飘出淡淡的青草香。
可随着雨势渐大,本就了无晨曦的天色更加暗淡,模模糊糊不辨方位。
铜钱大的雨滴“咚咚”砸在马车的宝盖,恍若繁杂的敲门声扰得人心生不安。
沈珏捂住胸口,正想对帘外的车夫吩咐,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歇歇脚再走。
怎料马车陡然急停,紧接着传来车夫慌乱的声音,“你们要做什么——”
“锃”地一下,利剑拔出刀鞘,车夫的声音嘎然。
沈珏的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就见一只肌骨分明的手拂开帘栊。
谢澜眼底乌青、神情疲倦,如树叶凋零的松柏,几近破碎地问:“珏儿,你为什么要走?”
谢澜整个人都被大雨淋湿,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被巨浪掩埋,只剩下一缕哑然白烟,精气神全无。
这是沈珏第一次见他仿佛受到毁天灭地的打击,肉眼可见地颓靡,她的心脏一下子被攥紧发疼。
“我……”
她逃跑的理由简单而真挚,他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福星,而她也喜欢他,更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
“珏儿你不要走,好不好。”
谢澜进入逼仄的车厢,高大的他不得不极力缩小身躯,发丝凌乱地贴在精致的五官上,恍若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坚硬的琥珀中藏有娇弱的花,他的柔软是她。
晶莹漫上羽睫,镀上一层水光,沈珏眼睫轻颤若迷茫的蝶,“世子,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第37章 秘辛
“你不是累赘。”谢澜抱紧她, 一遍遍告诉她,“珏儿,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 你是我的一盏明灯,我求你不要放手好吗?”
“可是……”沈珏欲言又止,她的出身、他的身份,是横在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谢澜握紧她的双肩, 眸光深邃, 直要看进她的心里, “没有什么无法解决, 珏儿你信我。”
沈珏惘然, 她真的能相信谢世子吗?相信谢世子能解决高门大族与小门小户之间的沟壑?
掌心贴在他的脊背,纵衣衫尽湿, 沈珏仍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
这一丝温暖曾抚平她的磋磨与不安。
她喜欢他么?她喜欢。
绵绵情意化作一道信念, 沈珏握手成拳,像缩成一团的软刺猬舒展身体, 怯弱却坚毅地说:“我信你世子。”
谢世子能为她不惜违背纲常,不惜与卫国公叫板, 不惜一切来追她。
他走了九十九步, 剩下的一步就让她来走吧。
“我相信你。”
她想勇敢一次。
后脑被大掌按住, 双唇被他攫取, 温热的舌撬开紧闭的城门,长驱而入、攻城略池。
沈珏尝到他湿润的唇, 雨水会是咸的么……
她不知, 只一味呼应他。
半晌, 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离,光洁的额头贴住沈珏额前细碎的刘海, 她忽而惊问:“碧云和车夫还在外面,他们有没有事?”
方才,利剑出鞘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谢澜掀开帘栊,让她能看清,“他们无碍。”
大雨淅淅沥沥,身披蓑衣的碧云与车夫被天狼营的士兵暂时束缚,邓唯的剑架在车夫的肩上。
“邓唯,放下。”
“是。”
见他们无事,沈珏的心悄然放落。
谢澜的衣袍还在滴水,被风一吹更是寒凉,沈珏也不犹豫直说:“我还是想回云州,好几年没回去了,我想家。”
谢澜沉吟道:“好,我送你。”
他与父亲的矛盾激烈化,两人谁都不肯让步,谢澜更是不可能退让,保不齐父亲会调转矛头,用其他的手段对付沈珏。
这一次仅仅是通过柳氏来劝她离开,下一次……
谢澜不敢深入细思,父亲一生以谢家百年基业为毕生追求,他不会轻易改变。
在谢澜解决所有问题、迎娶沈珏之前,不若暂且让她归家,沈氏夫妇再是贪心狡黠,但虎毒不食子,至少她性命无忧。
弹指间,谢澜已百转思量。
离云州还有半日的路程,沈珏让车夫把马车赶到最近的驿站,让谢澜及其他天狼营的将士换上干燥衣裳。
驿站。
人影凋敝,雨滴“嗒嗒”地落在滴水观音阔大的叶片上弹奏小调,伴着屋檐下垂挂无根水织就的水帘,寂静无声。
沈珏与谢澜的房间挨在一块儿,谢澜在隔壁换衣,她便在房内稍作休息。
碧云一边揉捏她的双肩,一边心有余悸地说:“姑娘你不知道,谢世子来的时候快吓死我了。一行人无遮无拦,打马超越我们,忽然勒马停下拦在车前。
车夫大哥要去拿防身的匕首,邓将军二话不说拔剑搭在他的脖颈,当时雨势特别大,奴压根没认出邓将军来。奴还以为是山匪拦路,直到世子走出来。
奴当时就明白了,柳夫人与卫国公逼姑娘走,但世子一定会把姑娘追回来的。”
沈珏支着尖尖的下巴,“你怎么知道?”还那么笃定。
碧云从善如流地回答:“因为世子喜欢姑娘呀,奴都能看出来,世子特别特别特别喜欢姑娘。”
她每说一个特别,头都要重重点一下。
沈珏启唇正要继续追问,门外已有清冷朔雪的声音斜插|进来,宛若一根冰线,划开绵绵雨幕,“你说的对,有赏。”
两人皆寻声望去,看清来人后碧云矮身行礼,“世子好。”
沈珏亦不落礼节。
谢澜接上一句话,“去找停云领赏钱吧。”
“谢谢世子!”
沈珏还想刨根问底,碧云说了许多话,到底是哪句话对了?怎奈碧云回话的言语间尽是喜悦,福了福身就下去领赏,还不忘将门带上。
沈珏不禁问:“到底是哪一句对呢?”
“每一句。”
沈珏霎时脸颊泛出绯红,若朱红晕染宣纸,淡淡泅开。
碧云说他一定会来追她;还说他特别喜欢她。
如今他都承认了?他这是借他人之口表白么?
仿佛探知到她的内心所想,谢澜上前一步,颔首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知羞……”沈珏转过眼,娇嗔道。
两人未说几句话,门外被人“砰砰”敲响,沈珏出声让其进来。
停云手捧托盘弓腰跨进屋子,眼睛也不抬一下,“打搅沈姑娘了,我家世子后背有伤,且不爱上药,之前还好,如今被雨水淋湿不上药恐会发炎。还请沈姑娘若有空,能否在隔壁劝劝……”
停云瞟一眼屋内,登时张口结舌,“世,世子,您,您怎么在这?”
谢澜似夸似讽地笑道:“好你个停云。”
停云头皮一紧,他也不想背着世子擅作决定,但世子的身体为重,他不得不私底下去求沈姑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平素严厉律己的世子对沈姑娘是特殊的。
哪想,刚迈出一只脚就被抓个现行。
“奴,奴知错……”
沈珏心善为他解围,“好了,你将伤药留下吧。”
“是是是,多谢沈姑娘……以及世子。”停云话至中途拐回来,差点漏掉世子。
停云出去门后,屋内只余沈珏与谢澜二人,谢澜忍不住打趣:“看来我在长随心中的地位都还没你高。”
“世子说笑了,若是世子想的那样,停云又怎么会来求助我?”沈珏起身端来药品,心底些许紧张,稳了稳语调,“请世子躺在榻上,珏儿好为您上药。”
谢澜却拉住她的手,“在我面前,你不必谨慎。”
“好,我会尝试着去适应。”沈珏努力地平复紧张,让紧绷的弦尽可能放松。
然而,当谢澜褪去衣裳,露出肌理分明藏有力量的后背,她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呼吸一窒,手里的药瓶差点握不紧。
脑海里绮丽的记忆再度被勾起,凌乱的帷幔、紧抓的床单、交织的气息……
“珏儿,珏儿?”
连唤她好几声,沈珏才堪堪回神,“嗯?”
“怎么了?”
“无,无事。”沈珏拔开塞子,用手指沾取药膏,轻轻涂抹在他青紫交错的背部。
触感远比视觉带来的冲击更强烈,沈珏的指腹与他背部的皮肤相触,似乎生出火花,发烫灼人。
她的慌乱在见到累累的伤痕,便逐渐平静下来,涂抹得愈发细致,想将药膏揉进肌肤,促使伤疤尽快好起来。
半瓶药抹完,还有三分之一的伤口没有涂抹。
有些伤口是新添的,被雨水一泡,边缘卷起发白,轻轻触碰,即使她的力道若片羽落下,亦会刺|激得皮肤收紧。
“若是疼,你就与我说说话吧。”
谢澜思来想去,“珏儿,你想知道我的身世吗?”
涂抹的动作微顿,复又重新开始,“身世?世子不就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么?”
“现任的国公夫人柳氏并非我的生母,我的母亲是如今信国公的长姐。”
泛黄的记忆随着话语如画卷慢慢铺展,沈珏从谢澜的口中得知他的身世与卫国公经年的秘辛。
原来,信国公嫡女宋氏与卫国公门当户对,两家又是世交,便从小订下婚约以修秦晋之好。
但宋氏早已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那人是平阳侯的庶子三公子。
一个是国公嫡女,另一个是侯府庶子,两人犹如云泥之别,即使两情相悦还是抵不过门第的差距。
宋氏终究嫁进了卫国公府,她竭力想忘记过往的情意,好好开始,事实证明她也做到了。
婚后她与卫国公相敬如宾,次年有孕,并顺利产下谢澜与谢璨两个同胞兄弟。
五年后,也就是谢澜与谢璨五岁时,平阳侯的庶子三公子因醉酒落水而溺死。
自从宋氏嫁人后,平阳侯三公子并未成婚,买醉嗜酒,不过四五年他的身体颓败如秋天的落叶,摇摇欲坠。
就算没有落水,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也熬不过下一年。
消息传到宋氏耳里,彼时她正哄着谢璨睡觉,听到后拍背的手也不动了,就僵在半空。
这一幕落在五岁的谢澜眼里,那一刻从母亲的脸上他懵懂知晓,什么叫做大悲无泪,人的魂仿佛被抽丝剥茧地剥离,只剩一副躯壳在世间苟延残喘。
数月后,宋氏自请和离,卫国公大怒,认为她生下二子又孝敬长辈、持家有度,俨然一副完美的国公夫人,可她提出和离,就是在打卫国公的脸,昭告众人卫国公苛待她。
卫国公不肯,宋氏就留下签字的和离书一封,只身上丹山,削发为尼。
忌惮信国公府的威势,卫国公只好签下和离书。
又半年,柳氏入府,成为他的续弦。
“竟是这样。”沈珏久久未能回神,这算是卫国公府的隐秘了,“可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柳氏乃伯府嫡次女,她执掌中馈、滴水不漏,加上她厌恶续弦的身份,因此府里知晓当年内情的奴仆都钳口结舌,你不知晓也是正常。”
沈珏应道:“原来如此。”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府中除了柳夫人,还有脾气火爆的常姨娘和表面和蔼的孙姨娘,府中的子嗣除去谢澜与谢璨,其他皆是她们二人所出。
若柳氏得宠,为何又没有一儿半女傍身?她那样聪明的人断不会这样做。
沈珏一边想一边继续上药,直至最后,悉数涂抹完。
“好了。”她便也不再想,起身时垂落在一侧胸前的发尾扫过他的背部。
酥酥麻麻之感从脊椎散到四肢骸骨,谢澜呼吸的节律骤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