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向别处,郎青主峰的神树鼓楼之中,黎司非正和郎青巫师对峙着。他现在的状态不算太好。他被郎青巫师吊在了树上,脚踝被割开了一个小口,往外流着血。从他的角度看去,有几颗细嫩的小芽正从枯朽的树干上长出来,郎青巫师要他的血来浇灌它们。黎司非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生机正在一点一点流逝,但阻挡不了他的震惊:“什么?!你说……裕文公主,已故的敬文长公主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她并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敬德长公主苏长瑶。不对,我的姨母又怎么可能来到云诏来,还能骗了你?你把话说清楚!”
郎青巫师冷笑着看他:“别装傻,也别乱说话。苏长歌是说过她有一个姐姐,也说过要把药带回去这种话,但那又怎么样!她当着我的面服用了一大半的神药,只有强烈的药性才能随血脉传承一代。就算你的母亲也服过神药,但那药量绝不足以传到你身上!你的母亲只可能是苏长歌!她不但骗了我,还把我的朋友也耍的团团转,最后还害死了他!你的母亲犯下了如此多的罪过,理当由你偿还!别再啰嗦了,老老实实认命吧!”
朋友?黎司非越听越迷糊。他不知道泰格诺会不会知道郎青山上出了事,能不能来支援他们,只能先尝试着拖延时间:“既然我要死了,你不如都讲清楚,我的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才让你憎恨到这种地步。他日在阴曹地府见到她,我也好讲明原委。免得死都死不明白,不是太亏了么?”
郎青巫师思考了片刻,道:“也行。反正用你的血浇灌神树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可以和你说一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在你态度还算好的份上,你的朋友和你带来的瑞州人可以安全通过郎青,我也不会再对瑞州人下手。你的血可以供养神树,你的死也不算没有价值。如何?”
黎司非配合地点点头,郎青巫师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望着被吊在树上的黎司非,眼中是遥远的回忆:“这件事说来话长……二十五年前,我还很年轻,在大寨里和我的弟弟一道学习如何做一个好首领。那时候瑞州和我们还没太平下来,长宁寨那边也闹得厉害,我便因此结识了我的朋友……还有那个可恨的女人!”他愤怒地一锤地板,身边的蛇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黎司非听着这背景有点耳熟:“你和你的瑞朝朋友,是在平乱的时候认识的?他叫什么名字,能和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郎青巫师居然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我的朋友是特别的人,他和你们这些瑞州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算计人心,心肠也很善良,救了我好几次。他是我这辈子交得最值的一个朋友,只可惜……他没能像我祈愿的那样长命百岁。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不但抢走了神药,还害死他!如果药在,我一定……我一定能救下他的!”
黎司非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预感:“你说的那个将军,是不是姓黎?”
郎青巫师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关于他的传说里有提过么?我的朋友说他是你们瑞州最厉害的将军,出身西北的靖远。他叫黎晖,瑞州人还叫他朝云!你听说过他?”
黎司非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姓黎,靖远黎氏的黎。黎晖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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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黎司非和玛图索说的话,指路第六章复习。(写得很隐晦就是了,我反思)
第18章 旧事(二)
黎司非说完这句话,鼓楼大厅中的气氛一下沉闷下来。郎青巫师打量着他眸子泛起了冷光:“瑞州人,有些话不能乱说。你不要为了活命,说一些惹人恼火的话。”
“我不是,我没有!黎晖真的是我父亲!”黎司非头一次在这件事上感到了无语,他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有你说我姨母害死我父亲,这怎么可能呢?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我父亲八年前才战死,怎么可能是她害死我父亲的呢?我父亲的确死得蹊跷,但害死他的肯定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我姨母!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传闻,才觉得是我姨母做的?”
郎青巫师相当狐疑地看着他,倒是凑过来再次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黎司非由他看,郎青巫师再一次仔细打量过后,仍是十分坚定地道:“你并不像他。你眼角眉梢和神情都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就算你真和黎晖有关系,但你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黎晖当年和我说过,他要娶的是静德公主,你的母亲明明是裕文公主,你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
怎么就说不通呢?黎司非气得一口血都要喷出来。他顺了一下那口闷气,尝试再次和郎青巫师讲道理:“我的母亲就是静德公主!我真的是他儿子!”
郎青巫师依然不听,他望向黎司非:“你身上的血不会骗人,蛇也不会骗我们。你的母亲,或者说你的生母,一定是那个贱人!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么?老实听着吧!”黎司非瞪着他,闭上嘴不再争辩,由他说下去。
郎青巫师又继续往下说,在他十句掺杂着七八句脏话的叙述之中,黎司非大概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原来郎青巫师是云诏国主的兄弟,曾经与他一同被当作国主的继承人培养。但郎青巫师在制药和云诏巫术上更有天赋,在云诏大巫师的意见下,他成为了云诏直属的郎青山巫师的弟子,但世俗身份仍同以前一样高贵。三十年前云诏与瑞朝刚刚定盟,各地异议声四起,他与跟随单昭来到云诏的黎晖不打不相识,最终成为了知己好友。黎晖对待云诏人的态度和其他的瑞州人都不一样,他从不会看不起他们,也不否认昭襄帝在云诏做过的那些恶事,同时竭力弥补着。郎青巫师觉得,如果所有瑞州人都能像黎晖一样,那他们或许也不用再斗来斗去了。和黎晖一起来到云诏的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能征善战,聪明漂亮的女人。她是在黎晖来到云诏一段时间以后才出现的。黎晖说她叫苏长歌,是他们的公主,来为她的姐姐找药。郎青巫师听到这里便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瑞州女人的地位和云诏有很大的差别,就算她是公主,她也不能披甲上阵。可苏长歌就是个例外,瑞州对于女子的条条框框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见。郎青巫师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便边修行边跟在她身边,一来是得到云诏命令要护卫她,二来是想更为了解她。
听到这里黎司非已经信了大半。昭襄帝的确是这样的人。他好武好战,任人唯亲。如果他疼爱的次女聪慧善战并乐意为他分忧,加之公主不能继位,他自然是会将爱女放到军中,并动用一切力量来保护。他也在宫中听到过“敬文长公主聪慧好武,善骑射”之类的话,他的母亲也提过她与她的双生胞妹感情是如何深厚,真实性倒是不假。可昭襄帝既然疼爱敬文长公主,必然不会愿意她远嫁。可郎青巫师说他当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为什么昭襄帝会同意呢?黎司非想不明白,看来答案在之后的故事里,便打算继续听下去。郎青巫师可能是骂得累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喝了一口。黎司非久没有饮水,见到他喝水也有点渴了,尝试和郎青巫师商量:“能不能给我一点水?我吊在这里那么久,头昏眼花的,说不定撑不到你的神树长起来就死了。给点水我会好一些。”
没想到郎青巫师这时候又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起来。黎司非刚想说他怎么又看,就听见郎青巫师道:“你这幅样子倒有那么一点像黎晖了,真是奇怪。算了,看在你有那么一点像他的份上,给你一点水喝吧。”他示意那条蛇从他身上下来,花蛇很快会意,它从郎青巫师身边离开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水囊回来了。郎青巫师给黎司非喂了一点水,又在他身上开了另一道口子。黎司非瞪他,郎青巫师也瞪他:“你作甚?虽然你有一分像黎晖,但剩下至少有八分像苏长歌,我总觉得就这么听你的亏了!”
黎司非心说你算得还真是很清楚,他哑着嗓子问:“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吧?”
郎青巫师看了他一眼,突然笑起来:“你是真的很好奇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啊!没关系,反正你今天也会死在这里,我就把话都和你说清楚好了。”
故事又继续。郎青巫师当年跟着苏长歌和黎晖,几乎把云诏全境都跑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药。虽然苏长歌很是着急,但黎晖对于这件事却算不上特别积极。郎青巫师还发现,他似乎很忌惮,或者说很讨厌苏长歌。郎青巫师觉得苏长歌是个很好的人,黎晖都能够接受云诏人,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呢?他想不明白,就去问好友,没想到得到了黎晖这样的回答:“她是我婚约对象的妹妹。我其实不应该讨厌她,但她和她的弟弟……总想利用我,利用我的家族做一些事情,一些不该做的事。我觉得很怪异,觉得这是不好的事,但没办法。”他还提醒郎青巫师,要小心苏长歌。她表面上看起来天真烂漫,但心思多得很,小心被她利用。云诏大巫师这时也提醒他,那个叫苏长歌的女人已经知道了云诏的太多秘密,并且已经把手伸向了越川和禹谷,叫他一定要小心。
这时候苏长歌的野心已经初现端倪,郎青巫师后来回想起此时种种,悔恨万分。他如果听了挚友和老师的话,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当时的郎青巫师并没有听他们的话,他已经迷恋上了苏长歌——如果她知道了太多云诏的秘密不能离开,那就顺水推舟将她留下不就好了吗?此时长宁寨地区也产生了动乱,郎青巫师以为苏长歌对自己也有意,便顺势提出要联姻。他是云诏国主的嫡亲兄长,又是云诏直属部落的巫师,也可以算作云诏大巫师的弟子,地位在整个南疆都是极为尊崇的。而苏长歌是昭襄帝的次女,也是宫中唯二成年的公主,到云诏联姻也非不可。苏长歌对这个提议没有否认,郎青巫师欣喜若狂,便让自己的弟弟和老师联名上书,希望苏长歌能嫁到云诏来。这件事对云诏方面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自然也是同意了的。当时唯一对这件事有些许异议的只有黎晖,但他从来不扫好友的面子,也因军令要跟随单昭离开云诏一段时间,只能明里暗里提点几分。可这些提点全部都被他无视掉了。郎青巫师觉得时机成熟,便带着苏长歌回到了郎青山。
回到郎青山的目的就是要将郎青神树的秘密告诉苏长歌。毕竟在那时的郎青巫师眼中,他和苏长歌的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郎青山的秘密她迟早是要知道的,便不打算再隐瞒。他将苏长歌带到郎青神树前,告诉她神树在此生长近千年,树汁与果实制成的药可以使人百毒不侵。苏长歌对这个很感兴趣,央求着他多讲一点。郎青巫师见她喜欢,便讲了关于这棵树的传说。千年前有一位行医济世的药仙路过这里,遇见了有毒的雾瘴。他不忍此地的人们受到毒瘴的折磨,便决心留下找出解毒之法。他找来一颗树种,与他探路的手杖是同一种树,拥有顽强的生命力。药仙便调制药方,日夜用自己煮的药浇灌树种,希望它能在毒瘴之中发芽。终于有一天,那颗树种发了芽,药仙便将他调整过的药方给了当地的人们,他们一同战胜了毒瘴。而药仙亲手种下的那颗树生来便具有百毒不侵的特性,人们服食它的果实,加上用树汁制成的药后也有了百毒不侵的本事。这颗神树便受郎青人供奉,也世世代代庇佑着郎青。苏长歌对这个故事并不算非常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也只可能是神树:“那颗树真有你说的那么神么?它的果实真的能使人百毒不侵,恢复身体么?”
郎青巫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直接服食当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有加上郎青本地的泉水,郎青独产的花青蛇的毒,还有其它的辅药调制提炼,才能够制出令人百毒不侵的神药。这种药可以保存很长时间,郎青历代大巫师上任之前也会将前人留下的药重新提炼,药渣可以调制出专门用来灌溉的水,能使神树生生不息。你想去神树那儿看看么?”
于是他们二人就去看了神树。郎青巫师给她指了神树上的划痕——他们取树汁的时候留下的痕迹,还取了他练的药给苏长歌服下,以证明确有其事。出于对苏长歌的信任,他把剩下的药也教给了她,希望她能好好保管。此后二人相安无事,但是几天过后苏长歌便彻底翻脸了。苏长歌花了几天了解了郎青内部的构造,还有很多运行机制,终于在一个夜晚放火烧了郎青神树。郎青巫师赶到山上的时候仍不相信是她做的,直到见到拿着火把的苏长歌才死了心。
他咆哮着质问苏长歌,为什么要烧掉神树。苏长歌只是淡淡地回答:“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妖孽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世上比较好。以及……我可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
郎青巫师如梦初醒。他这时终于想起了好友和老师的提醒,此前种种与悔恨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立刻下令郎青山全员围剿苏长歌,势必要将她截杀。但郎青临近越川,苏长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买通了他们,当时还没有继任越川地巫的姜央韶带人杀上郎青,混战之中苏长歌被人带走,然后消失无踪。郎青巫师只能竭力去抢救神树。但苏长歌那把火里还混了别的东西,神树死得透彻。郎青巫师心如死灰,只能灰溜溜地前往云诏大寨求援,没想到又在这里碰上了苏长歌——被越川人带回来的苏长歌。
郎青巫师极为震惊,他本想当着云诏国主和云诏大巫师的面指责苏长歌,但被云诏大巫师压下去了。她把郎青巫师带到鼓楼,告诉他了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瑞朝皇帝根本没有接到他们和亲的请求!
原来黎晖受命回朝后,处理了一些事情便再次返回云诏。他在京华之中呆了一段时日,并没有听说云诏方面有任何关于和亲的消息传来,便心中生疑。他立刻发急信到云诏大寨,希望他们能调查信使的下落。同时黎晖也发动自己的部将寻找云诏信使的下落,在大瑶山附近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连同书信。黎晖的人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云诏大寨,途中遭到了大瑶山一带土喀部的追杀,有人拼死把消息送到了云诏大寨。云诏大巫师得知消息后立刻派人前往郎青,但为时已晚。另一头,苏长歌借越川人的手离开了郎青,相当“狼狈”地回到了瑞州大营,向驻扎此地的元帅声泪俱下地控诉郎青巫师是如何折磨她,逼迫她留在郎青,她又是如何在越川人的帮助下“逃出生天”的。瑞州方面相当愤怒,决定向云诏问责。黎晖此次回到云诏便是随着大军过来的——若不交出郎青巫师,瑞朝可以让云诏就此覆灭!好在单昭和黎晖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已经在竭力周旋,只要他不出现在苏长歌面前,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郎青巫师这时才明白了苏长歌的可怕——整个云诏都被她耍得团团转!他有心报仇但已无力回天,只能遵从云诏大巫师的吩咐,放弃云诏王室身份,回到郎青山尝试复活神树。而在前线的不断周旋以及战事的压力之下,昭襄帝最终放弃追责云诏,苏长歌被大军带回,郎青巫师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黎晖成婚那一年她因急病而亡。他想,这或许就是善恶有报吧。
此后近十年,他一直和黎晖保持书信往来。再然后,就是黎晖的死讯传到郎青了。
故事说到这里,就是结束了。大厅之中陷入了沉默,只有血滴落在药池之中的声音。黎司非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送给你的信,信封上面是不是有一条青蛇,盖着我黎氏的凌霄火漆印?”
郎青巫师浑身一震,冲上前来抓住黎司非:“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司非苦笑道:“因为我见过。父亲很多和别人往来的信件都能让我翻阅,或者帮忙装封。只有这一种信,从来不让我看。我……我清理他的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好几封这样的信,涂涂改改,都没来得及发出去。信上那个图木,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