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青巫师极震惊地看着他。黎司非想到他的故事,心中涌起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皇家薄情,所以他的故事里尽是算计。但黎司非仍有怀疑,仅凭他姨母一个人就能做到这种地步,他外祖昭襄帝,还有他舅舅,在这其中是否有在推波助澜?就算有单昭在一旁帮忙,可只有他父亲,能够拦下决意发兵进攻云诏的昭襄帝吗?他姨母究竟是如何和越川联系上的,故事里还说她和禹谷也有联系,那究竟是什么联系?这个故事里值得推敲的地方太多了。可黎司非看来是没有时间推敲了。郎青巫师站起身来,眼神中带了悲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黎晖的儿子。但,我没办法。我已经不只是图木了,我是郎青的巫师,是守着神树的人。当年是我失职,而今我也要为我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他拿起刀,一步一步走向黎司非:“孩子,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神药会落到你的手上,我不想杀你,但没办法。神树已经发芽,为了它顺利的生长,我只能要你的血,要你的命。没关系,等我调好药后,我会亲自下去向你父亲赔罪。”
他眼看就要手起刀落,黎司非赶紧一躲,大喊道:“让它复生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非要人命才行么?”
郎青巫师摇了摇头:“非要人命才行。如果只是火烧就还好,但苏长歌不知道弄来了越川的什么蛊,遇火则生,扎根神树之中。这些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把蛊虫从神树的残骸之中拔除干净,但仍有余毒。神树虽然百毒不侵,但它出生时及其脆弱,沾不得一点毒。它能发芽已是不易,用你的血制药引,它能长得更快。放心,我会下手快一点的,你不会很痛苦的。孩子,若是见到你的父亲,替我向他说一声抱歉。”
雪亮的刀光落下,黎司非把头一偏,脸上落下一道划痕。郎青巫师皱了皱眉。黎司非赶紧转移话题:“我可以把血给你,帮你配药引!你不能在这里杀了我!我们是因借兵路过这里,如果我死在郎青山,我朝必定会派人追查,你辛辛苦苦种出的神树也保不住!你是我父亲的故友,我的长辈,我理当信任你。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郎青巫师冷笑了一声:“这里是云诏和越川的交界,而郎青巫师憎恨瑞州人是整个南疆都知道的事。跟着你回来的那丫头,已经学会了你们的法子——隐瞒真相,挑起争端。她们绝不会说你死在郎青,而是会把这件事推给越川。我听说你们此次的大元帅仍是单昭,他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这里的驻军也知道,必然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这方法还要多谢苏长歌。世事难料,当年的我又怎会想到,我会用我最恨的人的办法残害我挚友的孩子呢?”
黎司非如坠冰窟。的确,危月燕她们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云诏只要处理得当,便能掩盖一切,挑起瑞朝对越川的仇恨。他们便再难从六十八部斗争的泥潭之中抽身。郎青巫师看着黎司非,神色悲悯。他对着他的蛇招了招手:“玛布,过来吧。该为这段缘孽画下句号了。”
没想到那条蛇并没有听他的,而是在地上打起了滚。黎司非和郎青巫师都是一惊。郎青巫师走过去:“怎么了?!”他走过去托起那条蛇,它焦躁地翻滚着,郎青巫师安抚不了他。他看向黎司非,眼神中充斥着讶异:“你……”
黎司非不明所以。突然,鼓楼的大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上,随即被人一脚踢开。危月燕拿着火把站在门口,肩上盘着一条黑蛇,笑道:“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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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司非第二次被危月燕救了,你好拉啊阿非!
第19章 冰释前嫌
半个时辰前 郎青鼓楼
“我说,依诺凰,你真的想清楚了?”玛图索盯着危月燕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一点迟疑,“你真的要去救那个家伙?”
危月燕点点头:“嗯。我难得在瑞州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我也头一回不想一个人死。这件事你别插手,就和大寨那边扯不上关系。看好单永暮,别让他坏事。”
玛图索叹了一口气:“乌朵让我好好看着你……你怎么老是干这种危险的事。行吧,我不会主动出手,但不会坐视不理。你想干什么?”
危月燕借着护卫们准备食物的空隙和玛图索简单说明了她的计划:用蛇毒唤醒她体内的蛊。那种蛊是由神蛇的蛇胆炼制,苏醒时会影响方圆五里的蛇,能够极大影响它们的状态。危月燕打算利用蛇引起骚乱,然后只身一人去救黎司非。郎青巫师带走黎司非自有他的目的,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死掉,她们还有机会。而且郎青山的地形并不复杂,他们此时应该在主峰的神树鼓楼之中,离这里也不远。危月燕只要动作够快,就可以在郎青巫师动手之前救下黎司非!玛图索听完后拧起眉:“这太乱来了!搞不好你会死的!”
“你可以和她们说是越川人下的手嘛,然后再和瑞州人说我为了救他们的少将军被越川人杀了,都说得通。”危月燕眨了眨眼睛,“瑞州人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觉得这句话还挺有道理的。”
玛图索瞪她,危月燕的目光毫不退缩。半晌后玛图索屈服了:“行吧。只有这一次。”
谈话间郎青护卫已经把食物拿过来了。都是一些方便实用的点心,还有两人各一个的水囊。危月燕很快吃掉两块饼,她一只手放在身侧,黑蛇缠上她的手腕,对着静脉咬下去。身体里的蛊一点点复苏,危月燕感到针扎般的痛苦,但她没什么变化。玛图索和护卫首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偷偷用余光确认她没问题。危月燕递给她一个姑且安心的眼神,玛图索会意。她指向单永暮:“大家都是一道赶路的,也给他一点东西吃吧。”
护卫首领有几分为难,他看了看玛图索,对方则热情地端起一盘饼:“从我这里拿吧,没事的。我不告诉你们巫师。”他这才把那盘饼端过去。单永暮身上的蛇毒还没有解,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们。护卫首领把他的关节接回去,淡淡道:“闹得那么凶,吃点东西吧。”
单永暮恢复了一点活动能力后立刻竭尽所能扑腾起来:“我不吃!我不吃你们的东西!”他把那盘饼竭力推开,因为动作不太灵光,上面的几个饼跌落在地。所有人都往他那边看,护卫首领皱了皱眉,又把饼捡起来放回去:“浪费食物不可取。”
“我不吃!”单永暮倒是很有骨气,想直接把那盘饼踢翻。玛图索尝试着给他使眼色但是被无视了。护卫首领脸色一沉:“圣使大人说的话没错。瑞州人,不要蹬鼻子上脸!”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单永暮牢牢吸引,危月燕心说他干得好。她额头上是细碎的冷汗,身体里似乎有细碎的嗡鸣声传来——那只蛊终于醒了!霎时间所有蛇都抬起头来,一齐望向危月燕的方向。护卫首领立刻就察觉了不对,拔出刀厉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没什么。”危月燕轻轻一跃,趁从郎青护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夺回了她的刀。她拔出刀,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只是想你们让路。”
时间回到现在 郎青主峰 神树鼓楼
“危月燕?!你怎么会来?”黎司非满眼的惊讶。郎青巫师脸色则是沉下来:“依诺凰大人,我应该已经吩咐过,只要你们不插手,剩下的人就可以平安通过郎青。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危月燕的眼瞳紫得几乎发黑,她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听你的。从进郎青开始你就在讽刺我,之前碍着身份不好发作,既然我已经决定来救他了,不顺便给你找点麻烦,总觉得有点亏。”
“你还真是有胆子,有气性。算是我看走眼了。”郎青巫师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不过我好奇一点。你们看起来并不像朋友,救他对云诏也算不上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救他?”这也是黎司非想知道的,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两下,紧张地等待着回答。
他听见危月燕平静的声音:“没有什么理由。我救他,只是因为我想救他。”
黎司非心中一震。郎青巫师则仰天大笑起来:“只是因为想救?哈哈哈,你倒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拿起自己的手杖,摆出战斗的架势,“有意思,那便战吧!只要你能赢我,你就可以带走他!”
“再好不过。”危月燕把火把架到鼓楼里放着火把的架子上,从背后拔出一把刀,缓缓地走过来。黑蛇也从她的身上爬下来,往黎司非的方向去。危月燕的动作很快,眨眼便砍向郎青巫师。对方看起来也吃了一惊,用手杖挡住她的刀。危月燕刀被扫到一边,但脚下的动作没停,抬腿横扫攻向郎青巫师下盘。郎青巫师被她打得后退几步,企图用力气压制她,但没有成功。郎青巫师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他横起手杖挡住危月燕的刀:“你的身法招式全部来自山诏巫卫,以及你那双眼睛……丁洛是你什么人?”
危月燕眼神一凛:“和你没关系!”她抬起腿,踢到他的手杖上,把他踢得连连后退。郎青巫师稍稍松手,手杖向空中扫去。危月燕一脚将其踢开,落回地上。郎青巫师看着她,眼中已经没有了鄙夷的神色:“你的武艺虽然生疏,但学得还算扎实。不错,不错!我倒是有点好奇了,你说如果你死在这里,我把你的头割下来送给丁洛,那个心高气傲的巫卫首领会是什么表情呢?”
“前提是你能在这里杀了我。”危月燕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冷冷看着他。郎青巫师冷笑起来:“你也快到极限了。蛇神蛊的威力再强,但你强行唤醒它,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我猜猜,你还能站着多久呢?”
黎司非在旁边看着他们战斗,看得心急如焚。这时危月燕身边那条黑蛇已经爬到了他身边,郎青巫师那条蛇在地上打滚,没空理它。它便很轻易地爬到了黎司非脚边,就要顺着神树和它的新芽的方向爬上来。郎青巫师脸色大变,生生挨了危月燕一刀,扔出手杖想把那条蛇打飞。危月燕踢飞了他的手杖,拦在他和神树中间。她给自己的蛇比了个手势,后者便停在原地。危月燕转头看他:“这么害怕?看来我是找对了七寸。”
“离神树远一点!它好不容易才生出新芽来,碰不得毒!”郎青巫师第一次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你我各退一步,你让它离开神树,我不对神蛇出手!”
“这条件也太低了。”危月燕冷笑着扯掉左手上的纱布,划开了自己的手,举起沾着血的刀对着郎青巫师,一步一步往后退,“放了他,不然我和你们的神树同归于尽!”
危月燕的血在刀刃上闪着有些妖异的紫光,眼看她越走越近,郎青巫师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答应,我答应!你可以带走他!但你要把刀放下,离开神树!你的蛇也要离开!”危月燕看着他:“这话当真?”
“我以神树之名起誓!别再退了!”郎青巫师看见她后退的步伐,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危月燕这才慢吞吞地把手包起来,和她的蛇一起走近黎司非。她手起刀落,黎司非身上的绳索断成两截,他则摔在地上。黎司非不管自己,赶紧扶住她:“你没事吧!”
危月燕的身体烫得吓人,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低声和黎司非说:“我刚刚说的是真话。你还能动吧,我们下山去。”
黎司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柔声道:“嗯,我知道。有什么事,先出去再说。”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黎司非脚上的伤口还在淌着血,他们就这样往前走。郎青巫师看着他们俩,神色有几分惆怅。突然有个声音传来:“巫师大人——!泰格诺阁下来了!我们——”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鼓楼前。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少帅”,黎司非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黎司非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屋子里,单永暮靠在他的床边打盹,随着他的动作立刻醒了过来:“司非哥,你醒了!”
“这是哪里?”黎司非直起身子来,“危月燕呢?她们怎么样?”
单永暮撇撇嘴:“这是云诏人的地盘,她们怎么会有事?我们还在郎青山。昨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先好好休息,我慢慢和你说。”
单永暮先简单地讲了一下昨天晚上黎司非被带走以后鼓楼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便是危月燕利用蛇唤醒体内的蛊,引起骚乱的事。她昨天晚上利用体内的蛊,使看守他们的大蛇一瞬臣服,拦住了那些护卫。护卫们不愿意和蛇动手,也不愿意和危月燕动手,一番争辩之后她就拿着刀堂而皇之地出去了。危月燕一走,那些蛇又陷入了混乱之中,玛图索接机控制了局势,她的目的只是脱困,并不愿意和郎青人起冲突,双方便在鼓楼之中对峙。僵持不下之时突然有人来报,一队瑞州士兵出现在了这里,领头的非瑞州人也非南疆人。护卫首领听到这话便放下了刀,暂时出去了。很快他跟着一个北羌男人回来——是泰格诺!单永暮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抱着他就哭诉起来。泰格诺了解了情况后,便和护卫首领解释了一番,解封了驻地,安顿好单永暮后便跟着护卫首领上了郎青主峰,带回了奄奄一息的危月燕和黎司非。玛图索立刻带走了危月燕,单永暮则在这里照顾黎司非。泰格诺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办,黎司非醒了叫人找他就可以了。黎司非听完就想下床:“那我出去看看。”
“司非哥,不行!你脚上的伤还没好!”单永暮态度很强硬,想把他摁回去,但是黎司非不想听他的:“她救了我!我得去看看!”
“司非哥!你还管她们啊!”单永暮急了,“你也救了她,就当一报还一报了!你不知道,她们,她们那么对我们……”黎司非这才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大概是还在为昨天晚上玛图索不愿意去救他的事生气。黎司非叹了口气,坐回床上,拍了拍单永暮的肩膀:“永暮,没人做错什么。”
单永暮的表情有些委屈:“你也这么说!爷爷这么说,泰格诺将军也这么说,他们都说玛……云诏人对我们见死不救是应该的。为什么呀!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该行善积德,该多做好事。但行善举莫问前程是对的,可是到了南疆,见死不救是对的,所谓的朋友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究竟是为什么呀!”
黎司非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永暮,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要是委屈,说出来也好。我不知道老将军是怎么教导你的,但我相信与人为善是对的,尽管不是什么时候我们都能做善事。他也说了,战争是很残酷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保全自己,保全瑞朝。”
单永暮呆呆地望着他,黎司非又说:“所以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再有这种事,别怪她们,好么?”
黎司非伸出一只手指,单永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和他拉勾。他低低地问:“司非哥……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和爷爷总是怀疑这怀疑那的,这是不对的。可是到了云诏才发现,你们这么做,不是没道理的。想要赢,想要保住自己,就一定得变成那样吗?”
“我不知道。”黎司非说,“我希望不是这样。”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还是这种沉重的话题。黎司非安慰了他好久才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做,他赶紧叫单永暮和他一起去找泰格诺。确认完泰格诺的事他还得去看危月燕,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昨夜的危月燕展现了恐怖的力量,同时又带着妖异的美感,黎司非想这或许是因为郎青巫师嘴里的蛊。不知道那个蛊有什么副作用,黎司非总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黎司非收拾好刚要出门去,就有一个穿着瑞朝军队服饰的男人推门进来,向黎司非和单永暮行礼。他的面相和瑞州人差异很大,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微卷长发,眼眸如晴空。岁月与风霜似乎优待于他,黎司非见他,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跟在黎晖身旁,骁勇善战的北羌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