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没人控制的缘故,马车走得极快,但格外颠簸,我跳下车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捆成了一把。不过也顾不得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大门。
沈叙从书桌上抬起头,看我气喘吁吁,正想递给我茶杯。
我没有接,急急和他说了山下的情况,求他想想先前有没有类似的状况。
“没有,”他微微蹙眉,“一般来说肠胃不适可能是饮食不洁,不过那么多人的话似乎也不大可能同时中招……他们会不会吃了什么相同的东西?”
我摇摇头:“有个婶子的孩子还不到两岁呢,也不会和大人吃什么相同的东西吧?”
他赞许地点点头,神情严肃了起来。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先去翻窗边的抽屉,病因如何可以先放一放,先拿出止吐止泻地药物,能吃下东西喝下水,才是最要紧的。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冷不丁问道。
“我着急啊,”我翻着柜子里的纸签,语气有些不好,“很多人聚在那,大家都很急,我……”
“你是借了车上来的吗?”他打断了我的话。
“对啊,还好我……”我拿出了需要的两剂丸药,只留了两颗在原处,其他的全部装进药瓶揣到包袱中。
然后突然后脑一紧,回头问他:
“你问这个干嘛?”
他已经从椅子上下来,正在整理腰间的小包:
“一会你自己跑下去吧,我坐车下去。”
“你要下山?”我的声音因为震惊格外扭曲。据我所知,沈叙还没有离开过揽月阁半步。
“你也说了,那么多人出现症状,你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我忝为医者这么些年,也不能看着山下一团乱麻,自己躲闲。”
“可……”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无所谓了,”他换了一双新的手套,一边看了我一眼,神色异常平静,“你动作快点吧,在药铺接我一下。找方家那个男孩借把椅子,然后劳烦大家各自回家去,服了丸药后把病人带到药铺,再回想一下发病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去过什么地方。”
我惊得嘴都合不拢,呆滞地点了点头。
“把你的面罩戴好。”说完这句话,他朝门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快点走。
直到山路上的冷风刺得我眼痛,我依然没从他的决定里缓过来,只是僵硬地抱着包袱,听药瓶碰撞的脆响,向山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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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才发现昨天定时发的有关键词锁了qaq今天双更
第77章 倏忽见蒺藜
在我分发完带来的药丸,说明了沈叙的要求后,围住药铺的人们作鸟兽散,各自牵挂着自家的病人,连交谈都没有了。
不过可以感觉到的是,听说沈叙亲自下山来,大家的情绪还是轻松多了。
方且瑜的脸上也写满了愁,我让他去搬个椅子来,自己则对着山上的方向发着呆。
虽然沈叙表现得很平静,但我怎么想,心里都没底。他那么自尊又要强地在山上把自己锁了这么多年,如今即使真的肯下山,真的做好迎接他人的目光和口舌的准备了吗?
我能理解他的决定,换做是我,这番事态,也一定会不惜一切地尽自己之力。
手中刀刃,心中药谱,怎可能闲坐世外,冷眼旁观万灵之苦?
正因理解,才更加心疼,医者之心,我已从他身上习得。可惜他人或许并不能体会他的这份赤忱心肠,如果能的话,投到他身上的目光,对他说出的话语,或许就能温和一点了吧。
且瑜推来一把椅子,摩擦发出的粗粝声音刮过我的耳朵,打断了我的思绪。
“且瑜,”我慢慢开口,“我师父他……嗯……”
“我知道啊,”他把桌面上堆着的药材和纸张全部扫到一个篓里,“他腿脚不太好嘛,没事的,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喊我就行。”
“嗯……”我正沉吟着试图寻找一个妥帖的方式给他来个进一步的心理建设,就听得门前车响,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沈叙拉开车帘,对迎上来的我伸出手:
“扶我一下。”
我蹲下身,仰头对他说:“地上脏,我背你吧?也就几步路,应该没问题的。”
他没有理我,自己爬下车架,绕开了我,向屋里去了。
我清楚地看到他磕了一下,赶上去时,一句痛不痛却又哽着,问不出口。
离他半步之遥,却只能看到他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拍打腰后,我抬头看了一眼且瑜,他一手抓着那盛满了东西的竹篓,目瞪口呆盯着地上半人高的沈叙,脸色铁样的灰。
我垂下眼睫,脚步都生涩了起来。
他停在了椅子前。
这里不比揽月阁,常人坐用的家具实在照顾不到他这样的身体,这椅子是太高了一点。
我赶紧去搭上他的腰为他借力。
他顿了顿,没有理我,靠在椅背上时,下巴微微扬起。
他还是揽月阁的沈大夫。我看着他领口的银线刺绣泛起的月色银辉,心里逐渐找到了一点安稳。
“你还在这干什么?”他转过来,谴责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带了药箱,去拿过来。”
我点点头,跑向车架。
回来时却在门口和且瑜撞了个满怀。
我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毯子,满脸疑惑。
“这个,”他困窘到说话都有些结巴,“要不要给你师父盖一盖……”
我想了想:“你问他。”
“我不敢……”他声若蚊蝇。
难道我敢吗?我一边想着,一边还是接了过来。
摆好脉枕和纸笔,我把那床毯子塞进沈叙怀里,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且瑜说给你盖着……”我心虚的时候,说话总是利落不起来。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毯子蹙眉。
我叹了口气,亲自动手,蹲下来摊开毯子,折成合适的大小,掩在椅子面上。
头顶气声带出一声冷笑,我仰起脖子,他移开了目光,嘴角却还挂着嘲讽的意味。
低眼看去,薄毯规整地按照我折叠的形状铺在椅子上,平坦得像是充盈我心的无力感,真实得经不起一点伪装。
不知为什么,我也想笑笑,好像除了一个矫饰的笑,我们都找不到面对这无用的努力的表情。
他研墨去了。
倒是且瑜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大卷帆布,哗啦啦展开,尘灰呛得我连打三个喷嚏,不明所以,直到他一撒胳膊,把泛黄的布料罩满桌面,我才反应过来是想把它当桌布使了。
这回沈叙没什么反应,自己腾开桌上的东西,任我们用一大片旧黄色遮住桌面一下的空当,还他一份自欺欺人。
“谢谢啊。”经过且瑜身边时,我低声说道。
“应该的。”我听他悄悄回复。
心里吃味。
明明他就是这样,为什么人人都想替他掩藏?
就好像,人人都在用行动告诉他,你不正常,你要把自己的伤口藏起来,你要装作正常,才能被接纳。
明明他才是痛的那个。
第78章 水寒风不静
远远地就听见哭喊的声音,我还没迎出去,就眼见着一位女子冲了进来,脚下在门槛上了打了个绊子,倒下去的时候却转了身,胳膊肘护着怀里的孩子。
我连忙上前扶起她,她搂着孩子不撒手,哭喊着:
“大夫,您给看看,我这孩儿喂不进去药……”
我搀着她把她带到桌前,沈叙就着她的怀抱,探眼去看。
孩子哭着,声音猫叫似的,眼泪口水一大堆,面色都发青了。
“孩子多大了?”沈叙摘了手套,探进襁褓。
“刚刚一岁。昨天突然就开始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原想着是天冷受了凉,就给多穿了些捂着,半夜里居然烧起来了,到今天一问,才知道好些人都这样,我领了药回去喂,实在喂不进去。”女人哭得狠,这番话说的断断续续,沈叙不打断她,只是皱眉听着。面罩覆脸,倒显得他那双眸子格外清平。
“喂不进去,是喂了会吐出来,还是他根本不吃?”他问道。
“会吐,喂进去全吐出来了。”她答得很快。
“水也喂不进去吗?”他继续问。
“不行,水喂了也吐。”说到此节,她更难过了。
这时,她怀里的孩子狠狠抽噎一下,旋即身上抽动,手脚挥舞。
女人一下没抱住,惊呼出声。
再定眼一瞧,沈叙已经把孩子揽进自己怀里,侧着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抽出一条帕子塞进他的口中,随即一边推压着合谷穴,一边对我说:
“沈卿卿,温水。”
我早有准备,火速兑了一盆,连带自己的帕子一同放在桌上,开始为孩子擦身。
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吓人的体温,我忍不住焦心了起来。
“昨夜里可喂了孩子什么别的吃食?”沈叙手里动作未停,继续问着。
“没有……”女人惊恐地抓着自己胸口,“还没断奶,也不喂旁的东西。”
“水也没喂过吗?”他确认道。
“没有,一直喂奶,给他水也不喝的。”
沈叙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只是吩咐我把另一味止吐的药丸切碎,用胶贴敷在孩子的穴位上。
孩子渐渐安生了下来,我也暗自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只听得门口喧嚷,我回头一看,大家搀扶着生了病的家人,驻足在门槛外,这不大的一间屋,落满了求助的目光。
浅叹一口气,我走出门外,提高声音:
“一位一位来吧,请大家排个队。”
好在,我发下去的药姑且能够应急,大部分人的症状都不再剧烈,药铺的门口倒也像模像样地排起了队,唯一令我担忧的是,总有新的人加入队末,这小小的隐仙镇,,笼罩在不详的阴影中。
“有点眉目了吗?”我趁一个少人的间隙,偷偷凑到沈叙耳边问道。
他用微不可见的动作摇了摇头,也悄声对我说:
“还没有,这回倒蹊跷,只能先用药压了症状,脉象上看,还是不好。”
确实,我们俩都反反复复地把每一个来人都盘问了个遍,吃过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巴不得让大家把昨日的行踪都汇报干净,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几十人里,大家各做各的事,吃的寻常食物,昨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更是连聚会的都没有,这散沙一盘,只有相同的病症把他们笼到了这里。
“你跟方家的小伙子说一声,最好能腾出地方,把有症状的都留下,我们自己照看着。先前收治的病人最好安排到客栈或者别的地方,能回家的都回,别再染了病更麻烦。”
我点了点头。
“还有,”他继续吩咐道,“我一会写封信给沈万年,你管这儿借只鸽子送出去,他见的多,兴许有说法。”
“哎。”我应着。
且瑜正在檐下烧水,听我转述了沈叙的吩咐,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
“这倒容易,”他说,“我家后头原本就有一大片空地,晒药材用的,天冷了正空置,隔壁又是家染坊,我去和他们谈谈,也把院里的架子染缸收了,多少人都够安置。只是天冷了,我家被褥火盆都不够,恐怕只能让他们自己回家去取。”
“真是麻烦你了……”我拍拍他的胳膊肘。
“乡里乡亲的原都是应该的,”他说道,“再说,谁知我会不会突然也病了,到时候还得仰仗你和你师父呢。”
“呸呸呸,不许乌鸦嘴,你好着呢。”我使劲拍了一下他。
他却住了手看着炉里的火舌,顿了顿才开口:
“说真的,你师父……他能行吗?”
这是什么问题?
我心里烦躁一刹,又不好发作,只能反问道:
“什么能行不能行?”
他好像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友好,眼神溜到我脸上一圈,又回去看着炉子:
“你师父他……他都那样了,不得自己好好养着……治病多累啊……对吧?”
话音落了又起,最后还用一个重音提出问题,像要求得我的什么认可一样。
我向后退了半步,咬着嘴唇,斟酌着字句。
水沸腾起来,叫嚣着怀疑和不满。
“我师父,”我听到自己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是天下最好的医生。”
说罢,我没再看他,提起水壶走了。
余热烘得把手滚烫,手套外传来的温度燎得我指节和掌心生痛。
沈叙就是天下最好的医生,起码在我的世界里,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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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年&许纤:这些年的养育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bu】
在沈卿卿的世界里,或者乃至整个世界上,确实只有沈叙愿意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意义都托付给她。也确实是沈叙为她言传身教了职业道德。所以她会永远为他辩护。
ps 感谢【南方有酒】的投喂!!花式啾咪!!
第79章 有叶障青山
许是我倒水的动作重了一点,沈叙隔着人群丢过来一个狐疑的眼神,我只当看不到,用手里的活强迫自己静下心。
“卿卿,”他却在我经过他身边时借喝水的间隙拉着我的手,“不要在乎别人的话,我们治病要紧。”
我攥了拳头,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也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应该比我听了更多更难听的话吧?
“我才没听什么话,”我把手抽回来,“你少胡猜,我就是有点累。”
再看时,他已经在和桌对面的白发老翁交代病情了。
且瑜一下午不见踪影,到日暮西沉时,我看到有几人扛着被褥和火盆,还有些拖着麻袋里的炭火干柴,往药铺旁边的小门里去了。
跟进去一看,两个小院都清理了出来,染缸,布匹,被油纸团起来的药材分散在路边,原本用来分隔的木栅栏也敞开了,院边的树上甚至挂上了防风用的帆布。
且瑜在人群里,给大家指着地方安排着。
心里的气消了一半。
待院里被各家的炭盆映得红彤彤的,夜已深了。隐仙镇背靠山坡,下处平坦,即使是夜里也没什么风,这一簇簇炭火,反倒把不大的小院烘得暖起来。
只是不间断地传来的咳嗽与呻吟让我舒展不开眉头。
这样多的炭火,必不可能放心过夜,我找了几位年轻力壮的来,一一为他们安排了守夜的时辰,还不放心,又挨个叮嘱过一定小心火烛,再给几位年纪大的灌上暖水袋压在被角,这才回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