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面又挤又吵,傅温正想弄一把扇子来,给公子扇扇风,一转头,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一人一把折扇,一面扇风一面看着四方楼上说话。
“......是魏会元吧?你没看错吧?”
他身边的人说没有,快扇了两下风,“我自方才的路口就一直跟过来,看得一清二楚。我秋闱那会就见过魏会元两回,记得清楚的很,放在公主车辇近旁,他就一直紧随着公主!”
他身边的书生啧了一声,“公主近身的待遇,那就如同皇帝近臣啊,难怪他止步会元,没有殿试,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眼力谋略?”
“也不只是眼力谋略吧,你想公主原先就潜在青州,魏氏又是青州大族,魏云策还不早就知道了,说起来,搞不好是同公主一起长大的,他自然要追随公主。而公主待他,你猜......”
一旁听着两人聒噪的傅温都不耐烦了起来,偏众人都挤在一起离得极近,他们这番话,也稳稳地落在了他身边的公子耳中。
公子什么都没说,薄唇微抿。
好在那聒噪书生也没再说下去,反而扇子啪地一合,朝着四方楼上道,“人来了!公主现身了!”
说话间,楼下拥挤人群中的吵闹声消停了下来,众人皆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三楼临街的栏杆前,身着明黄色裙裳的公主缓步走了过来。
四下一静,无人再出一声。
众人纷纷行礼,细纱遮住半面的公主抬手勉礼。
风吹得她眼下的白净细纱漂浮了起来,隐隐可见白纱下的小巧下巴。
多时不见,小姑娘似又长高了,抽条的身形将公主的华服挑得更加合身,眼眸里没了从前的紧张怯怯,替换而来的是高贵从容。
秦慎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上仰望着,眸中溢出星星点点又串联成河的柔色。
她并没有看见他,而是如常地开口,说着公主该说的话。
只是她一段话说完,身后便有一人走了上来。
秦慎看去,看到那人熟悉的脸后,也听到了身边两个书生的声音。
“快看,魏会元!”
“真的是他啊!果真与公主殿下形影不离!”
这话一出,傅温就恨不能捂了两人的嘴,偏偏那两人毫无所觉。
“我就说魏会元一定在,你不知道,眼下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盯着他!京城的皇帝对咱们读书人不过寻常而已,甚至只当文臣是家臣奴才,全然没有礼遇看重,哪里似女皇在位的时候,那会的读书人,再是十年寒窗也有了盼头。这多半归功于那位状元皇夫!若是今朝,魏云策能成为公主身前第一人,咱们的好日子就真的来了!”
他说着,还道,“我今日回去就去写信,告诉那些亲眼见到的同窗旧友,我可是亲眼见到公主和魏会元形影不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不快快涌入肃正军中?!”
这人这么说,他身旁的另一书生也道。
“皇帝御驾亲征不是小事,得更多人支持肃正军才行,咱们读书人没什么本事,一支笔杆走天下,我回去也写信给从前的旧友!务必不能让肃正军被朝廷压下去!”
说话间,又有几个书生也加入了他们的话,众人都热血沸腾,都要呼朋唤友地为肃正军添砖加瓦。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傅温却听得一颗心不是滋味。
“公子,”他不禁叫了秦慎,“咱们别在此处了,去四方楼上吧,想来公主出巡也快结束了。”
以前魏云策没来的时候,陪在公主身边的,从来都是公子。
今日公子也该大大方方地,登上四方楼才是。
可他这么说了,秦慎却摇了摇头。
“算了。”
“算了?”傅温疑惑起来,“您不去四方楼上见公主了吗?您......”
话没说完,他见公子已从四方楼上收回了目光,转了身。
“回大营去吧。”
傅温讶然失语。
*
四方楼上。
秦恬第三日也没有见到那位大哥,料想他无法自前线脱身,她也只能暗暗在心里盼着,第四日,她在济南的最后一日,他能得闲。
她如常出巡,在四方楼上面见城中百姓军民,可目光向下一落,却忽的从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庞。
小姑娘眼睛都睁大了,但她当着成千上万百姓的面,她只能压着心头的欢喜。
他果真来了。
可下一瞬,他却忽然转过了身去。
傅温上前似乎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可他摇了摇头,接着抬脚向人群外走了出去。
秦恬讶然,只能隔着人群看着他离开。
直到公主与军民的见面结束,秦恬从高高的四方楼上下来,她才立刻问了魏游。
“大将军过来了吗?”
魏游说没有,“属下没有听到公子的传信。”
秦恬却道不是,“我方才看见他了,他应该是悄声来的,身边只带了傅温。他兴许不便直接出现在四方楼,你快去找找,请公子到我下榻的水榭别院来。”
她连声吩咐了魏游,催促着魏游找人去了。
魏云策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让常子也去下榻别院问一问,但算了算时间,干脆道。
“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直接回别院好了。”
然而待她回到别院,左右焦急等了一个时辰,天都黑了下来,却还没有见到任何人。
魏游口干舌燥地赶了回来。
“公主。”
“没找到人吗?”秦恬惊讶地看着魏游身后空无一人。
魏游说没有,但打听到了消息。
“公子确实来过城中,只是早些时候就走了,约莫是回大营去了。”
“走了?”秦恬愣了一下,她皱眉,“是前线又有战事了?”
但魏游摇头。
“属下没有听闻前线有战事,附近几城都并无战事。”
话音落地,秦恬倏然沉默了下来。
魏云策在此时上前一步,魏游见他过来就皱了眉头,但魏云策并无所觉,同秦恬道。
“司谨兴许是在军中另有安排,顺路从济南城路过而已,公主还是好生歇息,后日该离开济南了。”
就只是顺路吗?多停留一时半会的时间都没有吗?
秦恬默然,突然叫了魏游一声。
“你去准备一下,我明日一早轻车去一趟前线大营。”
这话一出,魏云策就几不可察地飞快挑了挑眉。
“公主只有明日一日歇息的时间,果真要出行吗?”
话音落地,秦恬看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听多了好些关于女皇和皇夫的说法,但这位魏先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恰的作为,秦恬晓得他确实在尽心尽力替自己谋划,便也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低声解释了一句。
“反正是歇息的一日,我去趟前线,正好一日打个来回,也不打紧吧?”
小姑娘直接问了过来,“魏先生觉得呢?”
魏云策听见这句问话,低头向她看去,目光在她一脸正色的面上落了落,他淡淡笑了笑。
“自然不打紧,公主若是想去,就去吧。”
得了这个答案,秦恬心下一松,转身就去吩咐魏游安排。
只是在她身后,有人笑意淡了几分,目光静默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半晌,才缓慢移开了去。
第119章 秦司谨
秦恬原本的想法,只是趁着这一日的空闲,去前线看他一眼,身边带三五侍卫即可,可一早起身后却发现那位魏先生也等在了门前。
“臣必得确保公主的安危,哪怕只是一人一骑随行在后即可。”
他把话说到这么份上,秦恬若是拒绝,不免显得太过恣意任性,她从来都不是任性的人,只好应了下来。
而魏云策确实也没有另外的耽搁,同她一道去了前线。
前些日,朝廷反攻济南无果之后,这几日都没有战事。
既然没有,那么他缘何昨日去了济南,又立刻离开呢?
秦恬寻到了秦慎营帐中,可惜他没在,只见到了傅温。
傅温见公主竟然乔装打扮亲自前来,吓了一大跳。
“属下这就去寻将军回来!”
*
秦慎悄然去了济南府与北面河间府的边界。
肃正军占领济南府之后,朝廷军退出了山动,驻扎在河间府。河间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若是肃正军再继续北上攻下河间府,那么兵临京师城下,已在日程之上。
也正因如此,皇帝御驾亲征之后,就将大军压在了河间府,务必压住肃正军北上的步伐。
秦慎此番也只能悄悄探一探两军边界,想要攻下河间府,尚需时日。
他刚自边界回来,打马返回营地,就见傅温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公子,”他张口要说,又怕泄露出去,只能再向公子身边靠近一些再开口。
他这怪异模样,瞧得秦慎挑了眉。
“到底何事?”
傅温连忙附在秦慎耳畔。
“公主来了,此刻就在公子营帐中。”
秦慎愣了一下。
此刻日头还未升至午间,她这个时候就到了他的营帐,可见是今日一早天刚亮的时候就自济南城而来。那么,是昨日就安排好要来的?
秦慎心里揣着说不出的滋味,返回了营地。
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他主帐前的魏游,魏游远远同他行礼,待秦慎走近了,便道。
“公子,公主就在帐中。”
秦慎一路快马返回,到了帐前,脚步反而迟疑了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撩了帘子进了帐中。
他刚一步走进去,就只觉一阵温风扑面,小姑娘穿了一身寻常兵将的衣裳,快步向他跑了过来。
束成男子的发髻微有些散,碎发被汗水顺成了一缕一缕,又随着她的跑动而飞散起来。
秦慎心头亦在那脚步声中快跳。
小姑娘却没想这么多。
她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想要一步跨到他身前最近的地方,但还是与他隔着两步之处生生停了下来。
就算她晓得,他如今对她是不太一样的,但她总也要矜持一些才好。
小姑娘脸颊微热,停在他身前两步处,抬头向他打量了过去。
但相比她的小小激动,青年的神色却并未露出什么喜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秦恬眨了眨眼,抿嘴笑了一声。
“大哥?难道没认出我来吗?”
秦慎当然认出来了,但昨日在济南城四方楼下听得那些,也是这些日子一来听到的话,这些话灌进他耳中,封住他的口舌。
秦慎张了张口,又顿住,他心下沉了沉。
“公主怎么突然过来了?前线并不安全,公主应该在济南城里才是。”
小姑娘听到他这话,细长的眉头挑了挑。
“那你为何去了济南,又悄无声息地折返了回来?”
她知道他去了?所以才来寻他?
秦慎看过去,见小姑娘歪了歪头,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极为不满。
“我看到你和傅温了,但只看到了背影。”
她的嗓音轻轻的,她在陈述,也在疑问,疑问他为何去了又悄然离开。
秦慎沉默了下来。
临时搭起的帐中,尚存着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地,火烧般的味道。
灼烧的味道与逐渐升起的日头并齐,令帐中的沉默渗透着不安的气息。
恰在此时,秦慎听见了帐外的人声。
“公主同大将军在帐中说话,魏先生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傅温的声音响在帐外门前。
他拦住了要进来的人,那人嗓音温和的笑了一笑。
“既然如此,这壶茶水就请傅侍卫送进去吧,烦请傅侍卫叮嘱公主多喝些水,天越发热了,下晌赶路回去我只怕公主会中暑。”
他说完,放下了什么,脚步渐远了去。
他没有进来,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亲口说在了秦慎的耳边。
秦慎抿了抿嘴,看见身前的小姑娘仍旧盯着他,好在寻求方才那个疑惑的答案。
“公主先喝杯茶水,免得暑热......”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去。
“然后呢?”她突然问了过来。
“让我喝完茶就离开吗?”
秦慎的话说不下去了。
但是这些日子一来,所有人说在他耳边的话又冒了出来。
女皇、皇夫,和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之下,向着肃正军反应而来的大浪。
秦慎蓦然有些想笑。
如果魏云策,是她一统江山、改天换地的不二之臣,是千万读书人期待的女皇皇夫,那么他秦慎该如何?
是不是连上天都晓得他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所以才将选择摆在他面前。
如果这个江山是他的,他不会屈于这种选择。
可先太子的遗孤是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面临的不是进一步称帝和退一步回到坊间百姓之中,而是生与死。
她和赵寅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登极宝座,能活在世间。
秦慎该如何?
似乎都不必选择了。
他只能继续替她尽快打完这个天下,在她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之后,或许她可以自如地做个选择。
而不是当下在这浪涛翻天的不定时局之中。
秦慎说是的,压下心头的重重绞痛。
“是,公主喝完茶,就快快回去吧。”
客气而疏离至极。
可她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她就站在距他最近的地方,抓住了他此刻冰冷的手。
她的主动,是第一次。
秦慎心头颤了一下。
她忽然叫了他的名与字。
“秦司谨。”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叫法。
秦慎不禁看过去,看到小姑娘眼中尽是慌乱。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水亮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雾。
秦慎只想此刻将她拥进怀里。
可是她的江山还需要魏云策,需要仰望着这位年轻会元的万千读书人。
秦慎立着没有动。
缓慢地将手从她温热而柔软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恕我无法接驾,公主早早返回吧。”
不知是不是连上天都以为这才是最好的安排,营中竟然响起了战号,那是敌军来犯的号声。
秦慎混身紧绷了起来,声音亦不可控制地沉入谷底。
“不可再留,快走!”
号声一遍遍催人,秦慎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转身大步出帐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