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拍了拍秦贯忠的肩膀,朝他递去安心的眼神。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但我们总算是要熬到头了,到时候,你......”
张守元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头靠近秦贯忠耳边又说了些话,才见秦贯忠长长出了口气。
“也是,用不了多久了。”
张守元点头笑了笑,还要再说两句。
这时正巧一阵风从两人身上掠了过去,顺势吹到了一旁的树丛里,葱郁浓密的绿叶被风一吹,簌簌作响。
张守元看了一眼,抿嘴收回了想说的话,改了口。
“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秦贯忠也没再脚下犹疑,同张守元一道快步离开了去。
......
两人一走,又是一阵风自地上旋起,在吹到这片浓密树丛里,一片细布衣角自树叶下若隐若现。
魏云策慢慢自树丛里走了出来。
几片碎叶落在他肩上,他没有留意,只是怔怔看着秦贯忠和张守元离开的方向,皱眉怔怔地看了许久。
直到碎叶自他肩头滑落,他才抬脚离开了去。
*
肃正军攻下河间府之后,乘胜追击。
拿下顺天府,攻下皇城,这场旷日持久的拨乱反正之战,就算是要结束了。
显然朝廷军也晓得顺天府是最后的门户,从西从北调来的大军不住涌到前线迎战,连御驾亲征的皇帝大架都赶了过去,皇上没有返回皇城,坐镇前线与肃正军对抗。
而肃正军中,公主再次出巡,前往了西面的大名府。
相比北面前线炮火冲天之势,大名府则安静许多。原本驻扎在大名府的是沈家军的五虎将岳将军父子,但在肃正军大军压境顺天府之后,岳将军父子也速速赶去助秦慎一臂之力。
眼下肃正军大半的力量都压在了北面前线,或许正是因为这股势头势如破竹,秦恬到达大名府的第二日,就有喜报传来,倒是肃正军拿下了一座顺天府内的县城,顶住朝廷兵的威压继续北上。
消息传来,大名府军民都沸腾起来。
不想又过了两日,公主正在府衙大街出巡,喜报又在马上狂奔而来。
肃正军又拿下一县。
彼时公主出巡的热闹与接二连三的喜气交织在一起,整座城仿若陷入了欢庆之海。
连秦恬都觉得,好像拿下皇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般热闹喜气像沸腾的水,久久未能回凉下来。待公主出巡结束,满街还都是聚而不散的百姓。
秦恬暂时落脚在府衙里,魏游护送她回到府衙之后,就去了大名府下辖州县中的那座避暑山庄。
秦恬本觉得不必麻烦,但前些日避暑山庄接到兖州的意思,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若是不去小住几日,也算是浪费了。
况这两日着实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就算秦恬熬得住,她身边的仆从侍卫也未必熬得住。
魏游当天傍晚就提前过去安排人手,一时间倒也只有魏云策还在秦恬身边。
“晚间公主想吃些什么?大名府也有几座颇为不错的酒楼,公主可愿前去?若是公主愿意,微服即可。”
微服去城中吃饭,若是从前,秦恬多半甚是乐意。
可她眼下并没有什么心思,只是道了一句。
“前线虽然屡有喜报,但战事从没有不损兵折将的时候,尤其这般顺利,我反而不安了。”
她摇摇头拒绝了,返回了下衙的府衙。
她前脚离开,魏游就听到了再次传来的喜讯,道是秦慎率兵潜入了朝廷大营之中,火烧粮草。
朝廷前线粮草被烧,越发乱了阵脚了。
朝廷乱了阵脚,就更是肃正军的机会了。
但魏云策莫名就想到了公主方才的话,魏云策忽也觉得不安起来。
赵寅再昏庸无道,当年也是在先太子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亲自领兵杀进了京城,这才坐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就算多年之后的赵寅,没有了彼时的天时地利,也不至于御驾亲征,亲自上了前线,还压不住肃正军攻城的势头,短短几日的工夫,尤其是这两日,朝廷兵颓相大显。
只看兵力也不至如此吧。
除非,看起来兵多将广,实际上......镇守之人全然不似外人以为的多?
那么朝廷调来的重兵哪去了?赵寅本人又哪里御驾亲征去了?
回守了京城?
还是说,另去了旁的地方?
他转身叫了手下,“去找一副舆图来。”
手下很快找来了舆图,此舆图简略,但也能将各府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自大名府再向北,是两个占地不算多的州府,顺德府和广平府。广平府肃正军早些日就占了下来,而顺德府则是近来才刚占下,且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尚在朝廷军手中。
这两府都呈东西的扁状,换言之,朝廷兵若是突然南下攻打公主所在的大名府,这两府都做不了太多抵挡。
而肃正军的主力干将都集中在了河间和济南,这两处都只是寻常将领镇守。
魏云策看得眼皮直跳,吩咐了手下。
“你去一趟这两府,尤其是顺德府,让守城的将领务必上心留意朝廷兵马转向,做好万全准备。”
但他说完这话,才想起自己自来到肃正军之后,一直都只为公主打点布泽于民的事宜,战事从未插手。如今突然让手下去提醒,那两地守城将领,未必就把此事当做一回事。
魏云策左右思量了一下,叫住了手下。
“你不必去了,今晚我亲自过去。”
......
当晚暑热未褪,城中欢庆依旧,魏云策没再穿布袍,换了一身利落的骑服,趁夜出了大名府,一路向北而去。
大名府城本就在府辖地偏北的位置上,魏云策一路向北而行,快马加鞭,夜间就到了广平府城下。
广平府镇守的将领见到他甚是惊讶,待听了来意,又松了口气。
“魏先生真是为公主殿下思量周全,竟还连夜惦记此事亲自前来。”
那将军道,“不过先生所思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在下这就调派人手增援与朝廷军交界之地,也会派人同顺德府守将提醒此事。魏先生且放心吧。”
顺德府城在广平府还再往北的地方,虽然不算远,但魏云策亲自过去,翌日也未必能返回得了大名府了。
他同广平府的守城将领道谢,听见对方请他今晚宿在广平府稍事歇息,他摆了摆手。
魏云策温和笑意一贯,刚要婉言推却,却听到广平府城中响起了急报。
接着,有兵将飞奔而来。
魏云策眉头一挑,只听那报信兵急道。
“将军!朝廷兵打来了!顺德府急报,朝廷大军南下取道顺德,直奔大名府去了!是、是皇帝亲自领兵!”
“什么?!”广平府守城将大吃一惊。
朝廷兵马真的南下了!还是皇帝赵寅亲自领兵!
可是御驾不是镇守在顺天府和京城?这是怎么回事?!
他震惊不已,却一旁的魏先生脸上血色尽退,倏然转头叫住了他。
“快!救驾!救驾!”
......
夏夜的温风是白日烈阳下期盼的柔和,但魏云策驰在马上,却只觉这温风似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
赵寅领兵尚不知打到了大名府何处,只要没有围了大名府,公主就还有脱身之机。
魏云策身下马儿吃痛快奔,一夜奔行。
一处距离大名府不远的河边寺庙里。
魏游将马栓在河边树下饮水,他靠在寺庙的墙上小憩了一会。
原本他打点完避暑山庄的事,可以翌日再返回大名府,但今晚不知为何,总觉心上不安。
做公主侍卫一年有余,面对成日里藏在暗处伺机刺杀的此刻,魏游也练就了些无法言明的预感直觉。
今次,他便觉十分不好,饶是公主身边还有的是守护的侍卫,但魏游还是放心不下,当晚就打马离开了避暑山庄。
眼下马儿累了,在此处歇息,他才堪堪闭了会眼睛。
可却听见有同样夜中奔马之声由远及近。
魏游心下一警,解了马绳于探看一眼,一看之下,却见月色中奔马的不是旁人,正是魏云策主仆,和一队不明的兵将。
“魏云策!”魏游当即打马上前。
后者看见他亦是一怔。
魏游也不在城中,不在她身边。
魏云策只觉神思都有些混乱起来,压着嗓音的发抖,将事情说给了他。
“怎么可能?”魏游先是一惊,接着又下意识对魏云策心有怀疑。
然而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奔马声闯出了漆黑的夜色。
那人所穿正式肃正军兵的衣衫。
清明月色之下,众人之间他满身血污和飞灰。
魏云策立刻着人将他拦了下来,此人见到魏云策和魏游,报上了他自大名府里带来的急讯。
“皇帝亲自领兵围了大名府!公主殿下......危矣!”
第121章 遗孤
河间,肃正军前线大营。
连续两日下了大雨,河水大涨,道路泥泞,无法作战。
秦慎干脆令大军暂时停歇驻扎,暂不开战。
但连续进攻告捷,令他麾下所有兵将仿若下山的猛虎,若非是这番如注的暴雨,将士们只盼着继续北上,朝夕之间就拿下京城。
秦慎自幼熟读兵书,少时就跟随秦贯忠沙场作战,如今做了这肃正军中的大将军,领兵作战得心应手。
可肃正军再是势如破竹,他再是用兵如神,这北上的攻势也似乎太容易了些。
外面暴雨还在下,砸的头顶帐篷砰砰作响。
秦慎负手站在悬起来的舆图前,接着昏暗帐中的烛光细看舆图。
短短数日的工夫,肃正军就拿下朝廷在顺天府的多片地域。
这若是旁处也就算了,偏偏是顺天府,那可是京师的所在,皇帝御驾亲征镇守的地方,真的这么容易就被肃正军攻下?
前两日,尤其是他领兵暗袭朝廷粮草地,一击得手。
朝廷今日征调至此的兵力看似滂沱如暴雨,但粮草也好,守粮的官兵也罢,都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多。
是朝廷将粮草和兵马都分散开来,还是别的原因?
他抱臂沉思,傅温在帐外传了一声,倒是有军中的斥候回来了,有信要报。
这批斥候是秦慎心有疑虑之后,迅速派遣出去的,眼下有人回来了,他立刻将人叫了进来。
这位斥候是特特前往京畿火器营的人,此人开口便道。
“大将军,经我等多方刺探,发现京畿火器营确实有异,似乎有相当一批火器被运了出去,但并没有运至于我军作战的前线,至于运往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秦慎闻言,眉头都压了下来。
粮草、守兵都没有看似应有的人数,连火器都运去了不明之处。
朝廷声势浩大的调兵遣将要与肃正军大战,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个幌子了。
秦慎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肃正军进攻皇城之势明摆,这个时候,皇帝赵寅不领大军守卫皇城,又能将兵调往何处?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斥候退了下去,傅温传了一声,他没有听见,转眼见到师父张守元进了他帐中。
“雨势渐小,我观天象,这暴雨应是要停了。”张守元望向秦慎,“司谨接下来可思量好了继续攻城北上之计?”
秦慎闻言看了一眼帐外,雨势确实有所减小,连空气中的水汽也散了许多。
但他摇了头。
“先不急,战事太顺,只恐有异。”
他这么说,张守元就目露不解,“战事顺遂,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都攥在肃正军手中,那赵寅占不到半分,就算调兵遣将也守不住京城了,这有什么异处?”
秦慎还是摇了头,思及斥候所探情报,沉默了起来。
敲打在帐篷上的雨声渐渐转小,又在此时停了下来,帐中安静了一时。
张守元却走近到了秦慎身边。
“是不是仗打了这么久,突然就要攻下皇城,结束战事,你心中还不敢相信?”
他说着笑了一声,嗓音中是压不住的兴奋。
“我亦不敢相信,但这就是天意。那赵寅迫害先太子殿下,残害忠良名将,昏庸无道,贪婪残暴,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也定然是先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令他的皇位一触即翻,这才有肃正军拨乱反正的顺遂。”
他叫了秦慎,“司谨不要犹豫,早日拿下皇城,以告慰先太子殿下在天之灵!”
他一口一个先太子殿下,一口一个早日攻城,拨乱反正。
秦慎莫名地竟然觉得师父有些陌生。
从前的师父对万事冷淡,他随师父自幼在山上修行的年月,师父亲自给他启蒙,教他读书识字,早早地替他定下了“司谨”二字,彼时的师父最常说的便是谨慎,最常做的便是冷静。
教他谨慎与冷静,与寻常人身上纷杂的琐事隔开,只习文练武,学尽天下之本领。
秦慎以为这都是师父自己原本就如此的原因。
可今日,他看着异常兴奋的师父,不禁疑惑。
越是到了决战之际,越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之心。
眼下朝廷军诸多疑点,若是心中无数就冲锋陷阵,死伤的只会是肃正军的兵将。
秦慎摇了摇头,“师父或许不知,朝廷军此番有许多不可解释之处,虽说皇帝赵寅亲自领兵坐镇,但粮草兵马和火器皆少,说不定,赵寅根本就未在此处。”
秦慎这话原本是想同张守元解释一二,可话说到结尾,脑海中忽的掠过一种可能。
他忽得转头向舆图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顺德、广平两府之下的大名府。
“大名府......”秦慎转头叫了傅温,“公主是不是在大名府?!”
谁想傅温没有回答,却疾步跑了进来。
“公子!魏游来了!同来的还有魏会元,魏云策!”
说话间的工夫,秦慎就看到魏游满身尘灰地冲了进来。
“公子!赵寅率兵取道顺德,连夜冲向了大名府城,围攻了大名府!公主她......就在府城之中!”
一句说话,秦慎此前所有的疑虑都瞬间有了答案。
他愕然怔住。
连张守元都吃了一惊。
“赵炳竟然金蝉脱壳,去了大名府?!他不要京城了?”
有人上前一步回答了这话。
“在皇帝眼里,威胁他的并非是肃正军,而是先太子遗孤。”
在赵寅看来,解决了眼中钉肉中刺的侄女,肃正军就算占领了京城又怎样,还不是最终会散?